「你这个短嘴鳄。」
「再见,你这个大鳄鱼。」
她把迈尔斯攥在一只汗津津的手里,走到半路的时候,她停下来又看了看它。他还是那样,像个死的、冰冷的古董玩具。但是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她仍然能真实地感觉到他外表下面埋藏的生命。问题不是他为什么不讲话,而是他为什么不和她说话。或者问题是,她为什么听不到他说话?莱丝丽听到了迈尔斯的一个故事——这点她并不是很在乎。
阿格尼丝想,问题是我,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对。迈尔斯没有和玛丽说话,而是和她的妹妹马乔里说话;他没有和阿格尼丝说话,而和她最好的朋友说话。
她又开始往前走,漫无目的,但是走得很快。她的拖鞋敲打着炽热的人行道,就如严酷的真相敲打着她的大脑。
如果我是别的样子,他会和我说话的。如果我是别人的话,就可以听到他说话。
直到她转过街角,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家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仍然继续走。她对莱丝丽撒了谎,她在外边呆一个上午,她妈妈也不会介意。
阿格尼丝继续往前走,没什么计画。她很快离开了她熟悉的四街区——她通常的活动区域。她心底渴望——如此强烈,可说是需要——去一个新的、不同的地方。没有大人陪伴,她不应该走出橡树荫区,她也没有勇气去反抗那个规定。要想通过林荫大道,她必须征得大人的同意。但是她的姐姐们可以去,所以她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错。上午这个时间,人大多已经上班了,寂静的街道上看不到车辆。在穿过林荫大道之前,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两边。
林荫大道对面最初两条街道看起来很熟悉,甚至还有一幢房子和她们家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外边的线条涂成了灰色而不是她们家那样的绿色。看到它,阿格尼丝猛地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入迷地盯着看,直到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前面的大窗子前也盯着她看。想到完全陌生的人住在和她家几乎一样的房子里,她感到不安,阿格尼丝迅速离开了。渐渐地,街区变得越来越陌生,她离罗斯玛丽大街也越来越远。气氛变得不一样了,阿格尼丝觉得这些房子和她认识的那些也越来越不一样。这是橡树荫的富人区,房子和绿地都越来越大,有些房子还有游泳池。
炎热而寂静的空气里有某种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让她停了下来。
她四处看了看,但是没有动的东西。一股凉意流过她的全身。玩具的眼睛放着光芒,脸庞非常生动、聪明、狡黠。毫无疑问,他说话了——她的手捂住了他的话音。她屏住呼吸,等着他再次说话。
她开始觉得头晕。然后她中断了和他的眼神交流,吸了口气,抬头看眼前的这所房子。它是南方农场上的那种宽敞的大房子,白色的柱子撑着二楼的阳台。盛开的木兰花和其他高矮不一的树木装点着完美无瑕的翠绿草坪。她的脚下,一条红砖小路通向前门廊。
她猜——她知道了——这个房子非常华丽。迈尔斯在这里开口说话不是偶然的,有很充分的理由。她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看他是否会证实她的想法。他没有任何表示,但这没有关系。她知道她是对的,她也知道是他要求她这么做的。她把小玩具塞到她短裤的口袋里,走到前门。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门没有锁,她走了进去。
前厅非常宽阔雅致,头顶上是高高的天花板,脚底下是厚厚的米色地毯。镶了框的照片挂在白色的墙上。随着宽阔的楼梯逐级而上,照片挂得越来越高。阿格尼丝朝着楼梯走去,她走上楼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感到一种兴奋和违抗命令产生的激动。一些断句的残片和词汇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但是这些都不能解释她正在做的事情。她感觉房间里有人,但是她上楼时没有遇到任何人。
她看到的第一个房间是一个大卧室。卧室里装饰着粉色和奶油色的窗帘,有一张带着顶棚的四脚柱床,一个粉红的公主电话放在床边镶了大理石面的桌子上。墙上装饰着印象派的蜡笔舞女画,窗帘和床罩上都绣满了花。其中一面墙上挂了个镶金框的镜子,下面是个梳粧台,台上放满了一排排的香水,每一瓶都不一样。除了在商店柜台上,阿格尼丝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香水放在一起。她打开门,短暂地留恋一会儿,看了几样就忍住了——这可不是她来这里的原因。她走到大厅里查看其他的房间。
一间房子是黄白相间的色调,有两张床,还有漆成白色的柳条家俱,墙上挂着花卉图片。阿格尼丝觉得那些厚重的家俱像古董一样。这个房间带有卫生间,看来是主卧室,另外还有个缝纫室和一个独立卫生间。她觉得这个房子一点儿也不像儿童的房间,她感到不自在。站在一个陌生房子的二楼大厅里,阿格尼丝一度觉得很害怕,但是她感觉到了屁股口袋里迈尔斯施加的重量,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她把他拿到手里,然后走开了。
沿着大厅回到那个黄白相间的房子里。如果说她感觉这房子不像是她的,她至少也不觉得是属於别人的。她脱下拖鞋,掀开一张床上的床罩,把迈尔斯放到枕头上,然后睡在他旁边。
「你醒了吗?」
阿格尼丝迷迷糊糊地探出身来,她以为是妈妈。但是,她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丰满的金发女士,她那化了妆的脸紧挨着她的脸。
她尖叫起来,扭动着,想要逃跑。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脑袋:迈尔斯。
她抓起他,紧紧抱住,这是陌生环境里她唯一熟悉的东西。
「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亲爱的?」陌生女士说。在她身后,阿格尼丝看到一个穿白制服的黑人女子。那女士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条警告深嵌在她心里,现在它一下子冒了出来,赶跑了其他的一切想法。她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怎么来这里的。周围是陌生人,她知道陌生人是危险的,她决不能吃她们给的糖、不能坐她们的汽车,或者回答她们的问题。
女人叹了口气:「别这样,亲爱的,你一定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个大姑娘了……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可以给你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在哪里。」
当她们想让你上她们的汽车的时候,都会假装认识你的妈妈。阿格尼丝可不能上当。她紧紧地闭住嘴巴。
「我确信她不是住在我们这条街上,我没有见过她。你呢,珠奥?」
「我没有见过,夫人。」
「你住哪里?你父母来这里了吗?你是走丢了吧?」
但阿格尼丝就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这个陌生人放弃了取得她信任的努力,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她们没有离开床,阿格尼丝不肯和这个女人去别的地方,「我想还是报警吧。珠奥,你看着她,好吧?」
这一定是诡计。阿格尼丝在学校里学过,员警是帮助和保护儿童的,如果陌生人找你的麻烦的话,你就可以去找员警。
珠奥坐在一把白色柳条椅子上看着阿格尼丝,摇摇头,「你有麻烦了,」她说,「员警,哼,你不告诉他们你住哪里,他们就把你关进监狱里。」
尽管她非常渴,也很饿,但是阿格尼丝不肯吃任何东西,也拒绝喝饮料。她要求去卫生间,只有她自己在那个小房间的时候,她在水龙头上接了点水喝。
两个穿制服的员警走了进来。他们一问她,阿格尼丝就说了她的姓名和住址,她觉察到了那个女士的恼怒。
「你是怎么到卡特夫人家里来的?是别人带你来的吗?」
「没有别人。我自己走来的。」
「你敲门了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直接走了进来,门没有锁。」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你的父母认识卡特夫人吗?」
「不,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走进来?你经常去陌生人家里吗?」
「不陌生。」她犹豫着,她不能告诉他们迈尔斯的事,即使说了也不能说明她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我认识。我觉得见过。」至少这一点最接近她感觉到的事实。
一个员警对另一个说:「松树大街上有个和这所很相像的房子。」他看着阿格尼丝,「这所房子可能和你朋友家的很像吧?」
她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为什么睡着了呢?」卡特夫人问。
「我很累,想睡觉。」她简单地说,惊讶地发现他们都笑了起来。
她的父母认为她是中了暑。作为不听话、越界的惩罚,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没有了。她自己一个人未经允许跨过了林荫大道受到惩罚,但是进入陌生人家里这一点并没有受到惩罚。可能是因为她父母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走进陌生人的家里睡着了,她的父母把这解释为她生病了。
她在外边呆得太久,迷了路,然后觉得头晕,就到一家看来熟悉的家院去寻求帮助。进到里面,她觉得更难受,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阿格尼丝很清楚事实不是那样的,但是她没有反驳父母的说法。她不能完全确定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只是觉得换个地方,迈尔斯就会和她说话,就像他曾和马乔里、莱丝丽说话一样。或许是她试图找到一个会发生奇蹟的地方,或许是她以为在一个新的地方,她会成为另外的人。她又回到了原来的家,仍然是她自己,但是她做的事情已经起了作用,她终於和迈尔斯有了交流,她肯定,他会和她说话的。
尽管她很肯定,但是那天晚上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迈尔斯又成了没有生命的玩具。其他人都睡着了,房子一片静谧。当她清醒地躺在那里时,他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她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她就要进入梦乡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听到有人在低语。
因为急切地想听到更多的话,她突然醒了,而身边回荡的只有寂静。
只有当她再次要沉入睡眠的时候,她又开始听到那个声音,但是她不确定。那些话,以及伴随的形象可能只是一个梦的开始。
她下决心,绝不能混淆梦境和现实。从一开始,在她还没有看到迈尔斯的时候,她就希望他是真的。她的梦要在现实中实现,她不想假装有个枕边密友。这些话一定要迈尔斯亲口说出来,她要听到他真正的声音,这太诱人了。现在,她似乎有点要屈服了,想让自己相信她听到的这些话不是她想像出来的。但是她努力抵制这种诱惑,她相信,莱丝丽肯定撒谎了。迈尔斯根本没和她说过话。阿格尼丝要真的奇蹟,她决不要假装的。
她从书里读到,奇蹟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并不是你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迈尔斯不是一个机械的玩具,不是和任何人都会讲话。她必须要赢得他的友谊,学会他的规则。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朝那个方向前进了。
莱丝丽把他还回来的那天,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第一次他让她看到了他真正的面目——他可能的样子。当她看他时,他第一次看着她。现在她必须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他愿意与之交谈的那个人。
她不能随随便便地走到别人家里去,住在陌生人那里,如果她这样做的话,员警会再次把她带回来。她摆脱不了她的家庭、名字和住址。所以她要改变一些她能改变的东西。父母和老师会告诉你怎样做一个好女孩,怎样得到赞许,但是迈尔斯不这么热心,她只能猜测他要她怎么做。如果她猜对了的话,她会得到激动的一瞥作为奖赏,可以接触到他活着的、真的自我。
有时候,她还会到人家家里去,但是现在她小心翼翼,以免被人抓住。她会吃他们冰箱里的东西,或者把一些小东西挪动位置。她有时候做些大胆和冒险的事情,那需要勇敢和技巧。但是其他一些时候更像是自我惩罚——必须吃六个橄榄,或者整晚睡在床边的地板上。她不知道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这都是挑战不是命令,可是这又不像是她自己的想法,像是别人给她的建议。她想不通迈尔斯为什么会在乎她吃什么或者睡哪里,或者为什么家庭相册里的一张老照片一定要毁掉,或者必须偷走她姐姐的一支口红,或者又为什么一定要爬某些树监视某些邻居。但是她都照着头脑里的想法做了,得到的奖赏证明她做得很对,她和迈尔斯更亲密了。
她现在终於能听到他说话了,尽管总是在每天很晚的时候,在睡与醒的边缘,而且和她想像的一点也不一样。他没有给她讲故事,甚至都不像在和她说话,更像是她听到了他与别人谈话的片断。她每次只听到几个单词,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渴望能够让它们变得有意义,所以她把仅有的几个词和句子的残片编成一个故事,她希望能听到的那种故事。
但是,她抵制住了这种诱惑,专心地听他说话,为了弄懂其中的意思,还把它们记在床边的一个笔记本上。
尽管她很高兴最终成功了,但是她和迈尔斯的实际关系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并没有让她感到幸福。
暑假结束,新学期又要开始了。开学第一天,阿格尼丝突然决定自己一个人去上二年级。她把迈尔斯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到床上。她觉得有点内疚,因为他可能不喜欢被抛在身后。但是当她跑下楼梯的时候,感到一种解脱。她挥动着空空的书包,不时地拍打着她裸露的腿。如果迈尔斯不在她身边,她就不会老想做一些可能会让她陷入麻烦的事情。如果他晚上保持沉默是在惩罚她,那么自己这样做也不很过分。
阿格尼丝放学后一回家,就冲到楼上,她要告诉迈尔斯她一天的经历,要赢得他的原谅。她的房间很整洁,丢在地板上的衣服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也整理过,但迈尔斯却不见了。
如果她妈妈在整理床的时候从枕头上拿走了的话,她会把他放到架子上或玩具房子里,或者放到桌子上。她甚至把玩具筐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了,还是没有找到他。
「妈,妈咪。」她大喊,跑到大厅里,径直撞到了罗莎蒙德的身上。姐姐抓住她,轻轻地摇晃她:「别叫那么大声。妈妈病了。她在自己房间里躺着呢。告诉我吧,什么事?」
「我要我的玩具。」
「你都这么大了,应该自己找玩具了。」
「他不见了。我把他放到床上的,现在他不见了。」
「嗯,肯定妈妈在收拾你床的时候拿走了。要是你自己整理床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来,我相信不用麻烦妈妈,我们也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玩具。」
但罗莎蒙德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迈尔斯。
「你确定你没有带到学校里去吗?整个夏天你带着他四处跑,那股亲密劲,真不相信你竟然把他放到家里了。」
「上二年级,我们就不带玩具到学校里去了。」她嘟哝着说。
「噢,成大人了啊?还是看看你的书包里面吧。」
尽管她知道自己没有带迈尔斯去学校,她姐姐的问题也让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迈尔斯因为被扔在家里生了气,就跟着她,现在藏在了什么地方,故意让她难过呢?
唉,她很难过。她焦急地等待睡觉的时间。她肯定,那时他会回来惩罚她的。
但是迈尔斯没有回来,不仅那个晚上,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再一个晚上,他都没回来。她意识到,这就是对她的惩罚:他不是短暂地消失,而是永远离开。她接受了考验,结果发现她还是想要迈尔斯的。
她为他感到伤心难过,但是这种情感并不强烈。她还太小,这段关系又是如此离奇和艰难。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考虑,学校里那么多的东西要学,还有新的老师、新的朋友,还有新的书需要读。她的白天很充实,只是在晚上的时候,一想到失去的伴侣她就感到忧伤。
有时候,她拿起床边的笔记本一遍遍地读那些词语,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希望能找到一个从未发现的答案。
一枝玫瑰
没关系。收缩,正如我的情况……
而我渴望
你永远不会
的许诺
难以言表的东西
在花园里,迅速通过
被忽视,在阴影里,等待
的确!请讲
胡同里的风
你手的抚摸,或者呼吸
我希望……我从未……我们何时才能
在火里。像什么奇异的东西
重拾我失去的并且静静地回来
再来,但是我绝不能再重复了
丰富的
小而闪烁
在门口
在悬挂物下
树木,在移动
隐形的轮廓
当你最终理解这
这些话她读第十遍和第一遍时感到一样的迷惑。一天她感到无聊,就把其中几行抄到了另一页上。她给自己一个任务:把它们编成一个故事。那肯定不是迈尔斯给他的隐形听众讲的故事,但是她仍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因为给他的话赋予了意义,她感到兴奋,写作就这样渐渐地超过读书,成为她喜欢在床上做的事情。
她从那一年开始写作,不仅仅是自己在床上写故事,还在学校老师的鼓励下写诗歌。她的一些诗歌登在学校的油印杂志上,其中一首还得了奖。
那一年她和妮娜·舒马赫成了朋友,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取代莱丝丽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也正是二年级这一年中,她经历了空袭演习,目睹了一个老师哭泣的场景;邪恶的俄国人想毁灭世界;甘乃迪总统在电视上告诉他的美国同胞说:如果苏联的船不掉头,战争势在必行。那段时间,她妈妈的日子也特别难捱,她经常要整天呆在昏暗的卧室里,什么也不管,让家里人自己对付着过日子。
12月份的时候,古巴的导弹危机化解了,世界没有被毁掉。阿格尼丝不知道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一定的联系,玛丽·格雷的个人危机也化解了。12月12号那天,她自己买了一条绿松石色的裙子和与之搭配的一双鞋子。她披上了她很少戴的貂皮披肩,和丈夫出去庆祝结婚十四周年。
家里交给双胞胎姐妹负责。阿格尼丝洗过澡,早早地穿上了睡袍。她和姐姐们约定,她可以不睡觉,但是一旦听到父母的车在车道上响起,她必须马上跳到床上,假装几个小时前就睡着了。
可以熬夜听起来总像是特别的奖励,但是双胞胎姐姐从不会和她玩很久,而她也不喜欢和她们一起看电视,所以她很快就感到厌烦了。她读书读得烦了,也不想写作。她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忽然想起了她父母的衣橱,圣诞礼物肯定就藏在那里。
那个衣橱,不仅是圣诞期间,任何时候她们姐妹也是绝对不能碰的。里面塞满了她妈妈的衣服,很多带标签的名牌衣服。从阿格尼丝出生前到现在,她妈妈从没有穿过这些衣服。双胞胎出生前,玛丽格雷曾经是个模特(「人体模型」,她说,阿格尼丝这时就会想像她被冻得像市中心大商场橱窗里那些真人大小、没有生命的模型)。在百特斯坦和内曼—马克斯的店里她可以享受特殊折扣。这些旧衣服被精心地保存在塑胶包裹和衣服袋子里。「总有一天它们会重新流行起来,只要保持体形,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妈妈说,「我要把它们好好保存。我不想让你们的脏手在衣服上沾满手印。」有时候作为特别的奖励,她会给女儿们进行服装表演,在起居室里装腔作势地走想像中的猫步,但是她已经好久没有心情这么做了。
那个晚上阿格尼丝特别想念妈妈,彷佛她不是离开了几个小时,而是很久了。过去的几个月,她总是头痛,所以大多数时候谁都不能打扰她。她悲伤地躺在昏暗的卧室里,就好像是在另一个国度一样,遥不可及。尽管她今天从早到晚兴致都很高,可是时间太短,她的家人还没有习惯这一切。
阿格尼丝来到主卧室,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黑暗中,她屏住呼吸,轻轻打开壁橱门,一步跨过门槛,从地毯跨到了裸露的木头上,进入到由成年人棉布、丝绸、羊毛、皮毛、薰衣草、鞋油、美容水,以及她妈妈的香水等气味混合起来的氛围之中。在丰富的气味中,她达到了一种兴奋的状态,平静、热烈而兴奋。被包围在她父母的衣服和私人物品之中,她秘密地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她可以不被发现地靠近他们,正常情况下这样的亲近是不可能的。如果她从那些袋子里拿出一件她妈妈的衣服并且穿上,她就会知道她妈妈所有的事情,差不多就成了妈妈。这就是妈妈禁止她触摸它们的原因,但是她要违反这种命令。她伸出手摸到了灯绳,一拉,灯「哢嗒」一声亮了,发出金色的光晕。
她头顶的架子上包装好的礼物闪闪发光,但是更让她好奇的是那各种各样的形状,不是方形而是圆形的、鼓鼓的,大部分包在褐色或者白色的纸袋里或卫生纸包成的蚕茧一样的东西。她高兴地叹了口气,但是不想碰它们。她更喜欢期待的感觉而不是事先知道。瞥一眼那神秘的东西,挑逗自己进行猜测就足够了。她不想早早地知道耶诞节会得到什么礼物。她觉得这样更有趣。
她坐下来,镇定得彷佛是坐在自己的衣橱里,彷佛这些东西就是她自己的,她有整个晚上的时间流览它们。她捡起一个鞋盒子,打开它。啊!
一双红皮鞋。她微笑着抚摸那光滑的皮革,拿出来放到地板上。她审视着,歪着头,无名指摸着面颊,「嗯,我说不上来。我很喜欢这个颜色,但是你们有鞋跟更高一点的吗?这个盒子里是什么?」
是一双黑色的专卖皮鞋。她拿出来放到红鞋的身边,「噢,不错,这双鞋鞋跟是高一些,但是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吗?」
她环视周围,希望找到一双她从来没有试过的鞋子。这些鞋子都是她妈妈五六年前买的,一直没有穿。有一个盒子原本放在最里面,在其他的盒子后面。看起来不错,但是当她打开的时候,失望地发现只是一双莫卡辛软鞋——不是妈妈的风格,尽管看来已经穿得很旧了。这时她注意到盒子里鞋子旁边有别的东西,包在一块白色的绸子里。她一拿起来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解开他,因为白丝绸手绢里面还有黑色的绸条交叉捆绑着他。当她最终打开时,发现迈尔斯比她记忆中变小了,颜色黯淡了,老了,也不再特别。很难相信,去年夏天这个乏味的死的东西对她而言曾经是那么的重要。
然而他一定很特别,一定有魔力,否则她妈妈为什么要偷走他,把他这样地藏起来呢?
什么东西滑过她裸露的腿,她尖叫一声,退缩着,把玩具抱紧在胸前。原来只是捆绑用的黑绸带从她的大腿上滑过。它们怎么能自己移动呢?是魔法吗?这可能是用来杀死他的绸带,它们原本很可能会杀死他的。
「噢,迈尔斯。」愤怒、喜爱、后悔,各种感情像海浪般涌了过来。她吻着他冰冷僵硬的脸。然后她爬起来,抱着他,把盒子和鞋子放回去。她浑身颤抖着,用食指和拇指捡起那些绸条放回到他曾经的监狱——那个鞋盒子里。
她没有问姐姐们时间或者告诉她们一声,就径直上床去了。黑暗中,她就像过去一样把迈尔斯放到枕头上和他交谈。
「我到处找你,」她低声说,「我找了能想到的所有的地方,我从没有想过我妈妈会把你藏起来。我以为你自己走了呢。我想现在我一定要把你藏起来,我们一定要格外小心。她会不会知道你不见了呢?她会不会去看那个盒子?她为什么要从我这里拿走你呢?」
「她要我死。」
那个声音,像呼吸一样细微,然而非常清晰,让她的皮肤一阵刺痛的颤动。毫无疑问,他说话了,她从没料想到这一点。她睡意全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是为这个,她把我绑了起来,不让我长大,不让我活。当我和你在一起时,我正变得更强壮,但是我现在虚弱多了。」
「你现在安全了。」她低声说,然后咬紧牙关,避免多说话。
「不,在这里不安全,在这里永远也不会安全,她会找到我的。」
「不,我有一些藏东西的地方她不知道。我会不停地更换地方。我会一直带着你,你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我只有离开这里才会安全——离开她。」
「但是——你还回来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离开她,我才能长大。当我长大了,她不能再伤害我了,我就回来找你。」
她颤抖着,觉得很难受,「你会去哪里呢?」
「你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带我离开这个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想起了拐角处达文夫妇家前院里的老橡树,记起了莱丝丽的财宝梦,还有那个壁橱洞。她妈妈绝不会找到那里去的,大人都不会去那里。
「我知道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带我去那里。」
她站起来,光着脚,只穿着睡袍,一只手攥着迈尔斯,悄悄地走下楼梯。她听到电视里传出的声音,知道她姐姐们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不会注意到她。只要她蹑手蹑脚地走,电视的声音会掩盖她开关门的声音。如果稍微幸运一点的话,她完全可以不被发觉地溜进来。
这就像她过去的某次冒险,只是这一次她不用担心迈尔斯是否同意。这一次他准确地告诉她该怎么做了。
车道旁冰冷的人行道刺痛了她裸露的脚掌,但是漆黑的夜色、闪烁的灯光给了她希望,这次和迈尔斯必须一起进行的危险旅程让她激动,她全然没有感觉到寒冷。她呼出的热气在她面前形成了白雾。她假装手里拿着一支烟,模仿马乔里姨妈的样子喷出烟圈。
她撒腿跑了起来,这样她也不再颤抖。她断断续续地迂回跑动,躲在大树和灌木丛后面,尽可能不被人看到。她经过很多黑糊糊的窗户,里面的灯已经熄了。那些亮着灯的房子也都拉着厚厚的窗帘把寒冷的黑夜挡在外边,那些没有睡的邻居们只会盯着屋里的电视或者盯着彼此,不会注意到外边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什么人也没有遇到,甚至没有看到一只狗或者一只流浪猫。路灯映照的寒夜里,她和迈尔斯是唯一活的生物。莱丝丽家房子的前面一片漆黑,但是她飞跑经过的时候向那边挥了挥手。
她看到达文夫妇房子侧面的房间里亮着灯,那应该是卫生间的灯,她不用担心被看到。不管怎样,在兴奋中,她没有觉察到这些微不足道的担忧。她知道别人抓不住自己,因为迈尔斯在保护她。在他的保护下,她甚至可以隐身。
她在老橡树下停下来,把睡袍掖到内裤里,把迈尔斯卡在裤带里。然后她伸出胳膊,一跳,像个猴子一样灵敏地荡到树上。虽然她从未在这么晚的时候爬过树,但这不是问题,她闭着眼睛都可以轻松地上下这棵树,她经常这么做。她来到熟悉的地方,骑在正对着壁橱洞的树枝上,把迈尔斯从裤带里拿出来。
周围的黑夜在悸动,充满着危险的预示,正如迈尔斯充满了生命一样。她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让他靠近自己的面孔亲吻着他,然后把他贴在面颊上。她感到他的嘴在蠕动,他也在吻她。
颤抖像涟漪一样在她身上散开——寒冷、恐惧、激动——她不得不紧紧地抓住树枝避免自己掉下去。即使这样,她还差一点把玩具掉到树下。
「哦,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玩具。但是她知道这只是伪装,是他在世界上的自我保护。他允许她看到了他真正的样子,而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在这里很安全。」说着她把他推到树洞里面,放到人们看不到的安全地方。她不知道他要在那里呆多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继续前行或者他会去哪里。「记住回来找我,别忘了我。」她说,然后爬回到地面。脚一落地,她就一路飞奔往家里跑去。她跑得很快,感觉不到寒冷,
觉得自己好像在飞。她径直飞跑,认定自己是在隐身,所以觉得很安全。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父母的车停在车道上,没有看到他们正走下车来。
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来不及藏身了,他们已经看到了她。
她被处罚,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也就是说,每天放学后她要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并呆在那里。她可以出来上厕所和家人一起吃饭,但是仅此而已。她在家里不受欢迎。双胞胎姐姐在她们负责的时候,因为没有注意到她跑出去,也有了麻烦,所以不肯和她说话。不过她的父母在对她实施限制处罚后,至少承认她还活着,还是他们的女儿。但是一个星期之内,她不能出去,也不能有朋友来家里,甚至不能打电话。她没法去看迈尔斯。在学校里看到莱丝丽的时候,她想过让她替自己去看看树洞里的情况回来告诉自己。恰好这时,莱丝丽的情况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她的亲戚克利斯蒂的父母去了欧洲,她们两个总是在一起。而且莱丝丽、眀蒂、阿格尼丝、妮娜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复杂,必须要决定谁和谁是最好的朋友。如果她和莱丝丽说迈尔斯的事情,就是把其他的女孩排除在外了,关系会变得更复杂。她不想这样做。所以她告诉自己说,不用担心,迈尔斯不会有事的,莱丝丽也没有必要知道迈尔斯在哪里。
当她向妈妈抱怨肚子疼的时候,妈妈还以为她要以此赢得同情,所以就严厉地说:「大小姐,别拿这个当借口。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都要去上学,所以你最好还是喜欢。听话,否则圣诞老人就不给你礼物了。」
在学校里她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忍不住哭了起来。学校里的护士给医生和她妈妈分别打了电话。几个小时后阿格尼丝被送到医院里,安排做阑尾切除手术。
之后很奇怪的一段时间,梦境和现实完全混淆了。墙上一个怒目而视的红面孔让她非常害怕。当护士告诉她说那是圣诞老人时,她仍然感觉不自在。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或者她只是这样以为。当她喊妈妈时,她妈妈就会出现。有时候她妈妈穿着家常的深蓝色长袍——她从不穿着这样的衣服去任何的地方,从不穿着出门。那么她们是在家里了?她为什么不记得这是她们家里的一个房间呢?当她问她妈妈的时候,她妈妈坚持说房子没有动过,一直就是这样的。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对她撒谎。为什么她会记得是住在别的地方,和这个房间完全不同?这个房间狭小、炎热,白色的墙壁、油毡地面、高高的床,只有这么少的玩具。
她感到很迷惑也很害怕,她的问题没有消除她的疑虑。
地上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像是黑绸条在动。然而当她请求护士捡起来的时候,他们却假装看不到。她害怕他们会用这些来绑住她,就像她妈妈绑住迈尔斯一样,那她就不能长大,不能说话,会死掉。她听到迈尔斯在枕边低声而急切地警告她,但是当她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并不在那里,而她也想不起他说过了什么。
一天晚上,马乔里来了,穿着宽松的灰色毛衣,家常裤子,没有化妆,头发淩乱,但是看上去很漂亮。她拿着一袋胡椒薄荷糖,一个拼图玩具和一本书。
阿格尼丝看到是一本很小、很厚、红色的书,书脊上写着她的名字,她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本小说。现在对你来说它可能太难了,别担心,一两年后再看,你会喜欢的。」
「上面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呢?」
她姨妈神秘地笑了:「你读了之后就知道了,不是吗?那个阿格尼丝,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主人公。不管怎样,我给你这本书是因为我要走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受够了德克萨斯和小地方的狭隘意识。
伦敦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我想去那里。要是方便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我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说这一切。
她不愿意听这些话,「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傻瓜,你必须要呆在这里,快快康复,回去上学……别这样。等你长大了,你有的是时间见识这个世界。」
「我不想等到长大,我现在就想走。」
「等到你长大了,伦敦还会在那里的———」
「但是我想和你去。」
「哦,我想你妈妈不会同意的吧。」
「我不管。妈妈偷走了迈尔斯。」
「什么?」
「你给我的那个会说话的玩具,你知道,那个枕边密友。她拿走了——她还撒谎!而且她用绸带把他捆起来,放到鞋盒子里,藏到衣橱里。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她就杀死他了,他是这么说的。我不能和她在一起了,真的不能,你一定要带我走。」
马乔里盯着她,面无表情,有时候她的表情和她姐姐的一模一样。然后她叹了口气,摇摇了头:「我不能带你走,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我生活中也没有位置留给……」
「我会长大的。」她急切地说。
「嗯,希望如此。你要在属於你的你父母的家里长大。我不能呆了,我压根就不该来——外面有一辆计程车等着送我到机场呢。乖乖地听话,快点好起来。别忘了我,我发誓不会忘记你的。」
连吻别都没有,她就离开了。要不是有那本书为证,阿格尼丝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
过了一会,她停止了哭泣,翻开《阿格尼丝·格雷》,试图读它。但是她觉得头疼,而且书中都是些模模糊糊又长又生疏的句子,也没有图画,这是给成年人读的书。她能想像得出她妈妈会说的话:她太小了,读不懂,然后就会把它拿走。所以她要好好把它藏起来——先是枕头底下,然后回到家里放到玩具盒子的底部——等到她长大了,就可以读懂了。
她耶诞节前夜回到了家里。令她沮丧的是,大多数时间她只能静静地玩或者休息。她不能跑,不能骑自行车或者爬树,不能做任何可能让缝合的伤口裂开的事情。但是这也有好的一面,为了让她高兴,她的姐姐们和妈妈整天陪着她玩棋和扑克。她爸爸给她读故事,还用答录机放她最喜欢的音乐。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读书。学校放假后,莱丝丽每天都来她家看她。
一天,她们在玩玩具房子的时候,莱丝丽问起了迈尔斯。
「你不喜欢他了,所以你把他扔到树上?」
彷佛被扇了一个耳光,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把他放到树上了?」
「当然是我找到他了。你以为呢?你妈妈没有和你说起吗?你还在医院的时候,我把他给了她,让她交给你的,我觉得你一定会很想他。」
所以迈尔斯并没能逃走。她妈妈又得到了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交给她妈的。一股浓烈的窒息一样的愤怒席卷了她的全身,这股愤怒无法发泄,她不能怪莱丝丽,她以为是帮了自己一个忙。如果她信赖她的朋友的话,迈尔斯或许就不会有事了。如果她更小心一点,如果她仔细地考虑了整个事情该多好啊。她只能怪自己,而且她知道,即使迈尔斯侥幸能活下来的话,他也不会原谅她了。
「怎么了,阿格?你看起来不怎么关心这个,阿格?」
她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跑去,差一点摔倒,尖声喊她的妈妈。
玛丽·格雷一开始假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最终出於对女儿身体的关心,她还是屈服了:「好了,坐下来。要是你不小心,伤口就要裂开了,你也不愿意我再把你送到医院里去吧。安静!是的,好吧,好吧,我去给你拿玩具,你安静一会儿。」
她停止了挣扎,顺从地被推到沙发上。阿格尼丝和她妈妈怒目而视。
「莱丝丽,呆在她身边,别让她动,明白吗?阿格尼丝,我是认真的。」
「快去拿来。」
她等待着,握紧了拳头,又放开,尽量不去想她妈妈已经得到他有多长时间了,不理睬莱丝丽疑惑的声音。
她妈妈拿着迈尔斯回来了。阿格尼丝急切地伸出手接过他,她甚至没有看他那画上去的安静的脸,一摸到他小小的僵硬的身体,她就知道这一次她真的来晚了。她妈妈赢了,她失去了她的枕边密友。迈尔斯只是一个旧玩具,他再也不会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