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枕边密友 丽莎·图托 12864 字 1个月前

第二章 林间

我从物体开始写起,从自己孤独童年的境遇开始写起,在没有外人的帮助下,这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我最终写到了动物。

——瑞纳·玛利亚·里尔克

父母已经争吵了一个星期,尽管是悄悄地争吵,但是仍然很激烈。现在她更多的时候会沉浸在书里,尽量不去想他们的争执。她读起书来就像是烟瘾很大的吸烟者一样也上瘾。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宁愿生活在书的世界里再不出来。如果一定要做些别的事情——走路、洗碗、和父母一起吃饭——而无法读书时,她就会头脑里默默地描述正在做的事情、她的感受,或者她看到一切。这已经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习惯,使她的生活更像是一种读书体验。

不管她怎样试图置身事外,她知道父母是因为她而争吵。

她妈妈的说法是:十三岁的女孩足可以日常照顾好自己了;双胞胎姐姐们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照顾她们的妹妹了,况且她现在和她们当时一样成熟。

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很聪明。假设真遇到什么事情的话,莱丝丽的妈妈,简—安,就住在这条街上,完全可以去找她。

而她爸爸认为,关键的问题不在於她是不是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而是让她照顾自己这种做法合不合理。一两天没有问题,但是一两个星期就不行了。在休士顿没有车哪里也去不了。如果玛丽不在家,而麦克要去上班,那么,可怜的阿格尼丝就要整天憋在家里。莱丝丽去野营了,这样一来,让简—安接送她去乡村俱乐部不合适,更不用说去图书馆了。

这个可怜的孩子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阿格尼丝就不能去野营呢?」她妈妈说,「那里有那么多同龄的女孩子,有那么多的事情可做。我敢保证她在那里会比整天呆在屋里看书更快活,那样我们也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如果你留在家里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爸爸说。尽管玛丽没有注意到他最近对她非常没有耐心,但是他的语气让阿格尼丝打了个寒颤。

那天晚上,她偷听到她妈妈在电话里请求双胞胎姐姐从奥斯丁回来呆两个星期,但是她们不答应。克莱丽莎已经注册了暑假的两门课程,罗兹要打工,而且她不想和男朋友分开。圣诞假期里她们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嘲笑她们两个人的穿衣和音乐品味,罗兹留着长发的「自由」男友遭到他更加无情地讥讽。她们没必要回来忍受这些。阿格尼丝嫉妒她们比她大这几岁。等她长大了能离开家时,她也不会回来。

她的父母没有问过她想干什么,她也没有问她妈妈要去哪里。她不想再听到电影里某个角色的故事,那些事情总是在剪辑室里就结束了。玛丽的上一次「好莱坞之行」是一年多以前,当时双胞胎姐姐还住在家里,正在读高中。她们愿意照顾妹妹并且练习自己的厨艺,而且在家务职责范围内,还可以使用妈妈的汽车。她清楚地记得那两个星期,他们多么快乐。爸爸也不像现在这样总是加班或者到海湾那里摆弄他的船,而是提早回家,带她们出去吃饭,或者在家里吃了饭带她们去看电影,或者打迷你高尔夫,有一个星期天她们还集体出海。有时星期六,她的姐姐们会忙着会朋友,她爸爸就带她去看「德克萨斯号」战船和圣亚辛陀纪念碑。

她记得,他跟她讲的大多是德克萨斯的历史。其实他讲什么并不重要,让她感兴趣的是他在身边陪着她。她曾希望她们四个人能够一直那样生活下去。

但是不管玛丽·格雷去了哪里,她最终还是回来了。双胞胎姐姐高中毕业后就搬到奥斯丁去了。麦克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曾经熙熙攘攘的屋子现在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玛丽每次离开家之前的一段时间,事情总会变得特别糟糕。父母之间长时间绷紧了的沉默偶尔会被短暂低声的争论打断。阿格尼丝只在早上她爸爸上班之前在厨房里的几分钟能看到他。而她只能在傍晚的时候在她妈妈的卧室里见到妈妈几分钟。她妈妈现在因为头疼整天呆在卧室里,好多天来一直如此。

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变得那样难以相处。以前他总是顺着自己的妻,那样的话,情况会好得多,至少短时间里如此。但是现在,他把阿格尼丝当做把她妈妈留在家里的借口,而她却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要假装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

当她妈妈问她是否愿意和马乔里姨妈呆两个星期的时候,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大吃一惊。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许诺,一个肯定会产生奇蹟的许诺。她忽然有了热情。

「马乔里要来这里吗?」

「不,你去东德克萨斯她那里。我们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你愿意去吗?可能会有点枯燥乏味,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忍受不了那样整天呆在树林里,但是你可以带一箱书去。那里还有个池塘,我们曾在那里游泳……」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只见过她姨妈三次,但是她经常梦到她,想像中她们还会进行一些交谈。她梦想成真了,能和她呆整整两个星期。她伸出胳膊抱住妈妈:「噢,谢谢你!」

妈妈尴尬地笑了几声,把她推开:「别谢我,如果要谢就谢马乔里。一定要记住,她不习惯带孩子,她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你要像个大人一样,别提太多的要求,别指望她会为你做什么。」

阿格尼丝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已经陷入幻想中,想像着和马乔里度过一个完美的假期。

星期五,玛丽·格雷乘计程车离开了家。阿格尼丝要和爸爸呆一个周末,星期一坐特利维斯汽车公司的车去东德克萨斯。她一直向往这样一个假期,想像着将会有的谈话和探险。但是她的父亲表现冷淡,让她感觉难以交流。他竭力避开她——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看她的眼睛。如果她问他在想什么,他就说「没什么」,或者说「工作」。当她试图和他分享马上就要见到马乔里的快乐时,他变得更加冷淡。他拒绝提马乔里这个名字。他的拒绝就像是一个咒语,锁住了她的舌头。她试着把他的话引出来,装做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他德克萨斯的历史,但是她自己也觉得造作、愚蠢。星期六刚过去半天,她就放弃了这一切努力,像往常一样把自己藏到书里面。星期一,她坐上汽车,车就要开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找她的父亲,却发现他已经无影无踪。她顿时泪如雨下。她原本应该多试试和父亲交流,不应该这么轻易地放弃。她感到一种失去之后的痛楚,彷佛她不是离开父亲两个星期,而是更长的时间。

她擤了擤鼻子,从包里拿出晶体管收音机,带上耳机,听她最喜欢的音乐主持人的声音和「托普40站」节目。她听了一些优秀乐队的经典歌曲:「一勺爱」乐队、「春天水牛」乐队、「乌龟合唱团」、披头士、「小淘气」乐队。听着一首首好歌,她的情绪逐渐好了起来。道尔《点燃我的火焰》的歌声逐渐淡去,霍利斯演唱的《凯丽安》被收音机的噪音糟蹋得一塌糊涂。

汽车现在已经带着她离开休士顿站,有一些音乐电台她原本可以听得很清楚,但是到康城的时候,她只能听到西部乡村音乐,那拖长的鼻音,根本不能提起她的精神,只会让她感到厌烦。

康城位於东德克萨斯松树林的中央,离休斯顿大概一百六十英里,那里没什么景致可看。凝视窗外,她看到几座农房,两个教堂,一小排商店,还有个兼做公车站的加油站。大多数的居民可能都在伐木场里工作,庞大的锯木机每天尖叫两次。这个站只有她一个人下车也只有一个人接站。她每次看到姨妈,总是感觉到自己在奇怪地颤抖,因为她觉得见到了一个和妈妈如此相像却又天差地别的人。在公共场合,玛丽永远也不会这样穿着随便或者不化妆。而布满皱纹没修饰的脸,肮脏的头发,身上的棉布长裙和印花衬衣,使马乔里看上去就像是上了年纪的嬉皮士。

以前她身上的艺术家气质和反传统的风格让她显得迷人,有「垮掉的一代」的味道。但是现在公众眼里的「垮掉的一代」早已经被嬉皮士取代了。

阿格尼丝模糊地想,这个女人有没有感觉到难堪,她太老了做不了嬉皮士。

她姨妈走上前来,简短而笨拙地拥抱她。阿格尼丝呼吸着她身上发霉的香烟味、汗味、广藿香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马乔里马上放开了她。

「旅途怎样?」

「很好,谢谢。」

「这两个箱子都是你的吗?」

「我带了很多书,妈妈说我应该带,如果……」

「没关系,你会用得上的。我这里没有电视,我也没时间逗你玩。你会有很多时间看书的。把它们放到这里来。」她指着一个红色手推车。

阿格尼丝犹豫地说:「你的汽车在哪里?」

「这就是,公主殿下,行李车。」

「你没有汽车吗?」这个想法太让人惊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见到过一个成年人没有汽车呢,「你怎么———」

「我走路。」马乔里简短地说,「你也一样,除非你要在康城的加油站过夜。」她攥住手推车的把手,拖着它走开了。

阿格尼丝站在那里没有动。她能想像得到,她妈妈在电话上怎样乞求、哄骗、敲诈,而马乔里又是怎样地不高兴,吝啬,屈服。

天气很热,周围很安静,空气里有昆虫「嗡嗡」的噪音,路上看不到车辆。她转过头,看到加油站办公室的玻璃窗子上布满灰尘。里面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腿放在桌上,正在用无聊的眼神盯着她看。马乔里沿着空荡荡的公路拖着放有阿格尼丝行李的手推车往回走,远处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轮子的声音越来越弱。马乔里没有停,也没有回头看。如果阿格尼丝仍然不动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会有改善,没有人来接她。最后,她迈开了脚步,接着因为害怕迷路,她跑了起来。

她追了上来,这时姨妈正走下公路转向一条通往树林深处蜿蜒小路。小路没有铺柏油。尽管有树荫,仍然感到天气很热。她可以闻到松针、松树脂和灰尘的气息。

「你为什么不买车?」

「买不起。」

「噢。」她知道,玛丽和马乔里是在德克萨斯州偏僻的森林里由她们的祖母养大的。她们的童年生活很贫困。当妈妈生下她们的时候还只是个少女,之后很快就出走了。玛丽中学一毕业就离开康城,搭车到了休士顿。她在休士顿做过助理售货员和「百特斯坦」商店的模特。她想她们一定是一起离开的,希望把她们不快乐的过去永远撇在身后。然而她的姨妈现在住在这里,仍然过着贫穷的生活,住在树林里。

「实际上,」马乔里说,「准确地说,并不是那样。」

「什么?」

「我没有车是有理由的。要是我一直住在这里,我就会买车,但是我更愿意攒钱去旅游,去我想去的地方,纽约、伦敦或者巴黎。车对我来说只是个负担,不是必需品。我离开城市回到这里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找快乐的。在这里我就像是隐居,我必须节俭,如果钱用光了,我就得再回到城市里去工作。」

「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写我的自传。走到这个岔路口,要往右边走,你自己走的时候别迷了路。左边的岔路口通向池塘。」

「池塘?我能去游泳吗?」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行。」

「你带我去吗?」

「我找时间吧。」

阿格尼丝希望见到一个看到自己很高兴的马乔里,而眼前这个女人既冷淡又不耐烦,就像她妈妈不高兴的时候一样。绝望之中,她问道:「附近有别的孩子吗?我可以和她们玩……我是说……可以一起游泳吗?」

「我想康城里一定有些孩子,只是我没有看到过。」

「你的邻居没有孩子吗?」

「这些就是我的邻居。」她指着周围的树说。

蚱蜢的叫声就像是炎热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有一只松鸭在她们头顶的树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她听到树上有拍动翅膀的声音。她觉得很累,很渴:「还很远吗?」

「你不会已经累了吧?」

她现在已经极为疲乏、无聊。她想像着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没有玩伴,没有可期待的东西,只有一本本的书,多么乏味失望。她觉得彷佛有一块让人窒息的毯子蒙在她的身上了。她真希望没有来这里,至少家里的无聊是她熟悉的,而且很凉爽,不像这昏暗憋闷的树林。

「我们到家后就可以好好聊聊上次见面之后你的情况。」马乔里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友好,「你还那么喜欢马吗?」

「马?」

「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停地说这些,问我会不会骑马,是不是曾有过马,还问我能不能说服你父母给你买一匹马……」她热情地笑了,「我完全能理解,我自己也曾经对马非常痴迷,但我们那时太穷了,买不起。」

阿格尼丝六岁的时候曾经亲密地接触过马。她骑过一匹小马,它拴着环,看起来非常疲倦。她对於马的了解都是书本上读来的。现在她想起来了,上次见到马乔里的时候,她正在读一套书,是写一个小女孩怎样学骑马最后成为跨障碍比赛冠军的。那是短暂的对书本的痴迷。尽管有时候她确实梦想着能有匹马,但是她没有痴迷下去。要是她真想要的话,她的父母可能会让她去上骑术课。他们家不远处就有个骑术学校,还带有马厩——她认识的一个小女孩就在那里学骑马。她说,事实上她发现这个小女孩——用骑马的专业词汇形容,很胆怯。事情的真相是她很懒。骑马的幻想就像是一阵风一样,她每次触摸都感觉得到,或者就像是要做优秀舞蹈演员的幻想。那时她还在学骑自行车。她会在起居室里随着「天鹅湖」的旋律一边蹦跳一边幻想。她不想让现实生活中艰苦的芭蕾课和骑术课毁掉她的幻想。

但是她不想把这些告诉马乔里,她露出一副很自在的、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是啊。我想有匹马,但是我把它放到哪里呢?马厩太贵了,而且我爸爸一直跟我说我们家的后院太小了。所以我想,我不太可能会有一匹马。」

「阿格尼丝,你可以拥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你忘了吗?」马乔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双湛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阿格尼丝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径直往前走。

「嗨,你做什么?我们到家了。」

她刚才看到了她们右边的一个建筑物,但是没怎么在意,因为那只是个破旧、没有人住的小木屋。现在她挤出一丝笑意,「哦,是啊,正是呢。」

「我就住这里。」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马乔里皱着眉,摇了摇头。「怎么了?」她从手推车里提起行李说,「随你的便,你可以呆在外面,但是我要进去要喝点东西。」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旧的一座木房子,没有漆过,饱经风雨侵蚀的屋顶上盖着油毡纸。彷佛风一吹,房子就要倒掉。高高的窗子上钉着纱窗,挂了窗帘,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文明的痕迹了。没有邻居,没有车道,没有铺过的路,甚至没有邮箱和电线杆子。但是马乔里已经走了进去,所以阿格尼丝跟着她上了台阶。

里面和屋外的氛围明显不一样,显然有人住在这里。屋里面很有家的样子,干净、整洁、尽管家俱不多,但装饰得挺雅致。墙漆成了灰白色,木质地板散发着家里妈妈使用的磨光剂的气味。事实上这就像是一个方形的盒子分成了大小相当的四个房间。屋里面一边是起居室连着一个卧室,另外一边是厨房,经过厨房可以到另外一个卧室。

两个卧室中间是一个狭小的卫生间。

「我在中间加了个卫生间。」马乔里说,「你妈妈和我在这里的时候,我们的卧室比现在要大一些,但是我们只能在厨房里洗澡,到外边上厕所。」

「真恶心。」

「不。当时就是那样子。我们那时仅知道很少的东西,就像是住在一百年前。后来我们上了高中,认识了另外的一些孩子,他们的父母都有汽车,他们的房子里不仅有室内抽水马桶,还有电和电话,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匮乏。」

「你这里没有电吗?」她妈妈从没有和她说过——她妈妈从不谈自己的童年。

「还没有。」马乔里说,「别那么害怕,这是一个机会,你可以亲身体验过去人们是怎么生活的。你对历史不是很感兴趣吗?」

「我们吃什么?」她直白地问,因为她饿了,现在已经过了她通常吃午饭的时间。

「在发明电炉之前,人们也是吃东西的。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你以为一百年前的人们就是四处吃树上的苹果,啃生土豆,喝生鸡蛋吗?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妈妈失望的,我每天给你做一顿饭。我希望你不要抱怨早饭吃麦片,中午吃三明治或者沙拉。我夏天的时候不用木炉子,那样屋里就太热了。我有个木炭火盆可以在外边烤东西。要是想烧热水冲咖啡或者其他的什么,还有个野营用的炉子,它烧罐装的煤气。你现在饿了?花生酱三明治怎么样?」

她点了点头。

「果汁还是茶?」她指着台子上的两个罐子。

「果汁,有冰块吗?」

「恐怕没有,这里没有冰箱。地下室里倒是有个用来冻东西的冷库,但是我可不能拿冰来调饮料。」她转过身去,从碗橱里拿出一罐花生酱和一些面包。

「你有一个地下室?」

马乔里姨妈姿势里透露出的紧张感,让阿格尼丝想起了她的妈妈,使她不快。姨妈说:「是有个下室,但是你不能到里边玩,明白吗?绝对不能进入那里半步,除非我跟着你,否则你绝对不能到下室里面去。明白吗?」

「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我不过是告诉你而已,你绝对不能一个人到下面去。」

「谁说我想去了?别担心,我不去,我不是一个孩子了。」

「和你年龄没有关系,只是——阿格尼丝,我很抱歉,我还不习惯别人呆在这里。我总是自己住,我有某种行事方式——我想,我是改不了的。」

她沮丧地想:你说的没错。马乔里不愿意她来这里,甚至两个星期也受不了她。没有人需要她。

「我尽量不妨碍你。」

马乔里把她们的饮料拿到桌子上来。「我知道你会理解的,我们会相处得愉快。你知道,你不会过得不高兴的,事实上,你还可能会觉得非常高兴能够到这里来呢。」马乔里带着诡秘的微笑越过桌子说,「我告诉你一个这里的秘密:这是一个可以让梦想成真的地方。你可以拥有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想起姨妈满足她的愿望送给她的那个玩具,那个她让自己相信会说话的玩具,她就感到胃里很不舒服。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马乔里应该知道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相信那些奇蹟了。她张了张嘴,只是吮吸了一口微温的橘子汁。她或许不再相信奇蹟,但是她希望能够证明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她要等等看,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候再大声嘲笑她也不冲。

「阿格尼丝,你带着这支蜡烛上床去。」马乔里说。褐色陶瓷蜡烛台上有一块又粗又短的白色蜡烛。通常阿格尼丝是不害怕黑暗的,但是她不愿意带着这么点光亮一个人到她的房间里去。

「我能用一盏那样的灯吗?」前边房间里桌子的两头各有一盏防风灯。马乔里摇了摇头。

「恐怕不行,借着烛光看书、写作听起来很浪漫,但是太伤眼睛了。我还要熬夜工作一段时间,所以我需要所有的灯。」

「那我怎么看书呢?」

「你还是凑合一下吧,对不起,或许你还是别看书了直接睡觉吧——你看上去很累了。明天我给你另外弄盏灯,你今晚就用蜡烛吧。别把脸拉得这么长,体验一下一百年以前的生活吧。」

阿格尼丝很喜欢玩「假装生活在古代」的游戏,可是自己想玩游戏和被命令玩游戏有很大的区别。她借着烛光洗漱的时候不快地想,一百年前甚至是五十年前,这个卫生间还不存在呢。

她躺在狭窄而凹凸不平的床上,拿起《阿格尼丝·格雷》,这本书就像是她的护身符,她总是随身带着。她读了那么多遍,能不能看清上面的字对她的阅读没有什么影响。字可以看清楚,但是今晚它不能给她安慰。她把书放到床边书柜的最上面,蜡烛的旁边。然后她摘下眼镜折起来,放到书的上面。摇曳的烛光投下奇怪的影子,在她这个近视眼看来,这儿变成了一个奇怪得让人害怕的地方,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影子蜷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她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是忽隐忽现的动静削弱了她的信心。她想彻底的黑暗没有影子应该好一些。她转头吹灭了蜡烛。

黑暗像一阵风突然吹了过来。她感到黑暗冲进了她的嘴里,淹没了她的鼻孔,闭上眼睛也无济於事。黑暗就在那里,让她窒息。她趴在枕头上,把脸埋进让人感觉很痒、散发着怪味的旧羽毛里。「我真希望没有吹灭蜡烛。」她低声说。

羽毛让她打了个喷嚏。她转过脸,又打了个喷嚏,眼睛睁开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啊。她睁大眼睛,清楚地看到屋子里的影子和光——烛光。陶瓷烛台上短粗的蜡烛正在燃烧,好像从来没有熄灭过。

「这是一个梦想成真的地方。」尽管很热,她还是紧紧地蜷缩着,希望自己能多盖点东西,这条薄床单不够。她仰躺在那里,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周围的影子跳动着嘲笑她。

她不记得闭上了眼睛,但是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突然醒来的时候,烛光渐渐弱了下去,周围一片黑暗。她伸长耳朵听那个把她吵醒的声音。

隔壁传来喃喃的低语声,弹簧床有节奏地发出吱呀声。低语声时断时续,但是吱呀声一直响着。她努力想像一幅场景:她姨妈陷入了梦里,颠簸、翻转、翻转、颠簸……她一定又睡着了,因为接下来,她发现屋子里都是光亮,已经是早晨了。

她们在厨房里吃了几碗脆玉米片,几片涂上苹果酱的面包,喝了点橘子汁。阿格尼丝还穿着睡袍,但是马乔里已经穿戴整齐了,还是昨天那件长裙子,上衣换过了——一件朴素的白上衣,没有带乳罩。今天早晨她的脸看上去比昨天更加圆润、更放松,皱纹少了很多。她一吃完饭就点上了一根烟。

「你今天要做什么呢?」

阿格尼丝一脸茫然,头脑里也很茫然。

「你许愿了吗?」

真是好笑,然而———「昨天晚上,」她脱口说道,「我希望自己没有吹灭蜡烛,结果就真的没有。」

「别想那些了,你可以有很多的愿望。」她微笑着,挥动手里的香烟。

「噢,真幸运。」她讥讽道,「所以我就不用再小心翼翼的了吧?我想要多少愿望就会有多少了,哇噢!」

「你一定要特别小心自己的愿望,因为你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阿格尼丝吃完了自己的面包。

这是真的吗?马乔里还把她当孩子看吗?她或许可以想像那根蜡烛,它摇曳不定的时候,她真的吹灭了,但是一阵微风又把它吹亮了。「你是说,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如说,如果我许愿得到一匹马,我就会得到马吗?活生生的马,我可以带回休士顿去的马?」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哦,不是吗?那是谁决定呢?」

「你,还有的你的父母。我难以想像。你要把它放到你们家的后院里吗,否则你就得花钱另外找地方豢养。阿格尼丝,只要你许愿,你就可以得到,但是你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这不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这里某种东西会使梦想变成现实。」

「任何人都行?任何事都可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限制。我还没有发现什么限制。」

马乔里话中的沉静刺痛了她的皮肤。她们坐在那里谁也不看谁。过了一会儿,姨妈站起来收拾桌子,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很快穿上短裤、衬衣、橡胶皮带拖鞋。出於一点无聊中的好奇,她走进了另外一间卧室。温暖、不流通的空气中混杂着很强烈的酸味。窗子上口袋布做成的窗帘,透不进一丝光亮和空气,这让她汗毛竖了起来。她快速地走过去,穿过另外一扇门。

前面的房间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明亮,通风也很好。一个很大的黑木头桌子占据了主要的位置。桌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很旧的带斑点的大镜子,里面有桌子的影子,看上去觉得桌子彷佛占据了更大的空间。

桌子后面的一面墙引起了她的注意。墙上贴满了没有镶框、大小不一的图片。这些图片有些是从大众杂志上剪下来的,其他一些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印满了图画的明信片,都是些肖像画,大多是男人的画像。尽管马乔里说他们都很有名,甚至是「天才」,但是大部分她都没有听说过。有几个例外:戴·赫·劳伦斯,他写了本淫秽的书;罗伯特·弗罗斯特,她们在学校学过他的诗歌。

一张脸引起了她特别的注意和想像。那张图片很小,放在眼睛水平线的位置,是报纸上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有梦幻般的大眼睛,留着蓬松的「披头士」风格的发型。因为他很年轻,而且样子很现代,这使得他和墙上其他的人区别开来。他的出现似乎是个错误,就像是「滚石」的某位歌手放进了一列古典音乐家中一样。他的相片下面还有些字:年轻诗人。

「喂,阿格尼丝……」

「你有他的诗歌吗,我可以读吗?」

「谁的?」

「这个诗人的。」

「格雷厄姆·斯多利,英国诗人。他还没有出版诗集,我复印了一首他发表在《时代周刊文学增刊》的诗,还有这张图片。他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我能读一读吗?」

「当然可以,晚些时候我给你找出来,我现在没有时间,我要开始工作了,走开吧。」

「你在赶我走吗?」她开玩笑地问。马乔里没有开玩笑。

「唉,我昨天跟你解释过了,这是我的工作间,房子太小,别人在这里我就没法工作。当然了,如果你想穿过这里去厨房拿东西,或者要去卫生间,都没问题。但是你不能一直在这里晃来晃去的,现在,去吧,中饭的时候再见。」

阿格尼丝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激动,胃在不停地翻腾。她真想大喊:要是你不要我,我就走。但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她的父母把她送到这里来,让她离开家。她气冲冲地走出来,摔上门。真不公平,大人们都这么讨厌,就因为她是个孩子,她却只能忍受。

「我希望,我长成大人了。」她一边向外边走,一边咕哝着,「我会证明给她看。要是我现在不再是个孩子,成了大人……」

一阵恐惧的感觉让她意识到她刚刚许了一个愿望,愤怒消失了,她的头脑清醒了。突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更清晰,明亮得有点不自然。这让她想起了她第一次戴上眼镜时世界在她眼中的样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就她所看到的而言,她并没有改变。她的胸部还是那么平坦,她的短裤和凉鞋还是很合身。她觉得身体内有点不一样,但是她知道,如果她往镜子里看的话,她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如果她的愿望起了作用,她突然长大了,那也只能是心理或者精神方面的,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的。要是别人都不知道,那么长大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梦想成真的地方?

噢,好,当然是真的。马乔里绝对不会骗一个成年人相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