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我是认真的。」她大声喊,「我是认真的,我许愿希望我真的长大成人,要让马乔里看到这一点。」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不知道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轻松。突然长大可能会是个麻烦,她回家的时候,如果她的父母认不出她来了,她该怎么办呢?
但是也不用担心,因为没有奇蹟,她刚刚证明了这一点。她在想,马乔里会不会承认她撒了谎——她可能会说是「戏弄」——如果她告诉她,她的愿望没有实现。然而她又想她的姨妈会说什么,她的借口是什么呢?
她似乎能听到她带着几乎觉察不到的得意笑着说:「但你并没有真的想要这个梦变成现实,不是吗?你还不是足够地想要。」或者她会说,成熟是思想方面的。
「那好吧,」她自言自语,「我要许愿得到那些毋庸置疑的东西,那些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的东西。」她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该许愿得到什么。
马乔里已经给了她一点提示,所以她很快就决定自己想要一匹马。
过去她已经幻想了很久,通常是读书时激发的想像,或者在跑过森林和田野的时候,或者在海滩上跑的时候,她会想像着自己骑在一个高贵的动物背上。她忠实的伴侣,她叫它「明星」「火焰」或者「影子」。幻想中的东西都是快速而自如地移动,就像飞一样。这可以让她从日常生活乏味的限制框架下解放出来,或者是通过和更快、更强大的马的联系,而不是和人的联系,让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有完全的信心。
穿过树林的时候,她回想着过去的梦,很快设想自己正骑马穿过这些树林——这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孤寂的旷野。
「我许愿希望自己得到一匹马。」她急切地说,把手攥成拳头,伴随着脚下橡胶拖鞋发出的闷响,她说,「我许愿,我许愿,我许愿!」
她走了很远,来到了通向池塘的那条小路上。突然,她觉察到视野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就好像是远处有灯光在闪烁。她停了下来,转过头去看:几道光闪了几次,很快又消失在树荫里。在高大黑色树干的映照下,就像是阴暗的笼子里一个灰白色的肉体在动。有那么一瞬间,她恐惧地以为是个男人赤身裸体朝她跑了过来,接着她意识到,那当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巨大的白马。
它在小跑,在慢跑,或者是平稳地跑——这些都是她从书本上学来的词语,但是现在却不知道该用哪个来描述这种步态。这个动物走出树林,来到平地,站在她的面前。
它非常庞大。事实上她仅仅接触过夏特兰的小马,没有想过真正的马可以长到多大。这马如此巨大,如此让人恐惧。它的颜色有些离奇,好像披着雪白的外套,还有那巨大的、转动的、充血的蓝眼睛。她从没想过会有蓝眼睛的马,她还以为所有的马都是褐色的眼睛。它的一只蓝眼睛转动着看她,就像是她妈妈的眼睛一样蓝。
它跺脚扬蹄,她吓得往后一跳。它喷响鼻子彷佛是在蔑视她的恐惧,它张开嘴吐气,让她看到了它巨大的黄色牙齿。
马有时候会袭击人,如果它们受了惊吓或者疯了,它们会撞、踢、或者咬人。她甚至还读过一匹以人肉为生的马的故事。
她慢慢地往后退,不敢跑,不敢将眼睛从身后这个动物身上移开。它紧随其后,一点点地靠近她。
她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一些忠告进入到她的脑海里:别让它们看出你的恐惧。它太大,太强壮,她根本不可能有对抗它的可能。周围几乎是清一色的松树,爬不上去,没法逃。而且她也跑不过它,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面对它。
「好了,」她大声说,「站住,站在那里别动,你要做什么?如果你真是我的愿望的话……」
它弯下巨大的脖子,微微地低下头,好像要让她骑上去。
「我怎么骑呢?」她带着哭腔问,「你太高大了,我根本上不了你的背。」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刚刚经过的那片新近伐过的林地,那里有高低不同的树桩。马突然抬起了头嘶叫,她知道它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就像是心有灵犀或者交谈过。他们之间结成了某种联系,它立刻也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们找到了一块树桩。马就静静地站在旁边,彷佛是石头雕刻的,没有丝毫不耐烦。犹豫了一小会儿,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想像中的那样跨到它身上,她只能从一侧爬上去。她把马看做她过去爬过的树,猛扑向它,然后滑到骑手的位置。她刚刚坐直,还没想好往哪里走,马已经开始移动了。
「呵!」她大声喊,但是它没有停。她用手抓住它的马鬃用力拉,「呵!」
想像着抓马鬃就像是抓着人的头发,她有种要呕吐的感觉,但是她忍住了,用最大的力气拽它,「停下,停下。」
她的命令一点作用也不起,或者说起了相反的作用。马刚才还一直在走,现在加快了步伐,颠簸着跑了起来。她被颠簸得这么厉害,她担心自己会摔下去。除了一束束粗糙的绳子般的马鬃,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抓,也没有地方放脚。她坐在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动物背上,无法掌控,没有任何的安全感。
但是她并没有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了点信心,就坐直了身子,心想在滑下去的时候再抱紧它的脖子,那样可以救自己一命。
如果她手里有缰绳,或许它更容易服从她的命令,她也会更高兴,但是现在它至少没有把她摔下去。她是否真的愿意坐在走得很慢的马身上,就像那种供小孩子骑的慢吞吞的小马?然而这种颠簸的跑动,在阳光和树荫之间,把她颠来颠去,时间也太长了。她很热,出了很多汗,她感到恶心,胃里感到抽搐疼痛。
如果这个马跑起来的话,她的不适感或许会减轻。她多想让风吹拂她的面孔,吹干她的汗水,扬起她的头发!那就像是梦里的飞行一样,在空气里平稳地移动,而不是在尘土飞扬的林间小道上颠簸。
他们跑出树林,来到一片空地。她忽然想起她不知道是沿着哪条路来的,或者他们到了哪里,或者他们该怎么回家。在这片自由的空地上马突然飞奔起来。
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她往前一抛,马的脖子太大,她的胳膊抱不过来,但是她还是尽力挂着,结果非常危险地滑到了一侧。如果——她掉下来,会死吗,马会踩死她吗?她的一只拖鞋掉了。她闭上眼睛把脸贴到紮人的皮毛上,呼吸着带有灰尘和咸味的动物的气息。恐惧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还有一种热烈的、盲目的动物的力量,运动中动物般的快感。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回到树林里走了起来。在交叉生长的树木之间,马走得小心翼翼。她没有直起身子而是继续挂在它的脖子上。她觉得恶心。最后,它又开始跑了起来,她再也抓不住了,往外滑出了一些,就像是滑到了船的一侧。接着她呕吐起来。她妈妈说过,恶心的时候,呕吐会让你感觉舒服一些,但是现在她觉得更难受。她颤抖起来,她想要那么多的东西,但似乎都遥不可及:冰水、一个枕头、一张床、她妈妈。她的疼痛让她想起了「伏都教」那些肚子上插满了针的玩具。
听到关纱窗门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她感到这时马已经停了下来。「阿格尼丝,我在等你回来吃中饭呢。」
是马乔里,房子在她背后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她抓住机会,快速地从马脖子上滑下来,站到地上。
「噢,上帝啊,你怎么了?噢,甜心……」
她的腿上都是黏糊糊的褐红色,她的短裤已经湿透了,抬头她发现马脖子上也是星星点点的同样的东西:血。马没能把她扔下来,但是它狠狠地伤害了她,可能是致命的伤害。她突然大哭起来。
马乔里抱住她,问道:「阿格尼丝,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摔下来了?你自己割破自己了吗?还是什么人……伤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在眼泪、恐惧和迷惑之后,她们终於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她没有受伤,那血并不意味着伤口,而是说明她变成了一个女人。阿格尼丝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尽管她妈妈和姨妈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但是阿格尼丝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区分开。然而在这件事上,马乔里和她的妈妈表现得这么像,这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的脸、她的行动方式似乎都变了。
她希望马乔里不要尽量装玛丽的样子,让她好受点。但是这一点她不能说,一直搁在她们中间。
她洗澡后上了床。她觉得用丹碧斯月经棉塞很恶心——莱丝丽说她的一个亲戚因使用这个失去了童贞——所以她临时在内裤里垫了厚厚的卫生纸。
不知道是因为骑马,还是这一特殊「过程」的讨厌的副作用,她浑身疼。莱丝丽和学校里的其他朋友把这称之为「诅咒」,但是马乔里反对这样称呼。
「把它看做是祝福,要往积极的方面想,你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很奇怪,但这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一种生命的迹象,证明你已经是个女人了。「
她现在已经是个女人了——当然和她姨妈和妈妈不一样,而是像莱丝丽一样。同样用玛丽官牌化妆品,迷恋高中的男孩子。或者她会像詹妮斯·里德一样,在胸罩里塞上卫生纸,和詹姆森先生调情,因为他会脸红;挑逗新来的西班牙语老师,因为他很可爱;或者和那个又老又胖的公交司机交往,只是要练习练习。
不管喜欢与否——她不喜欢——她已经成为那愉快的场景中的一部分了。
但是她不能怪这个愿望。这不是奇蹟,仅仅是生命而已。
「我最好在商店关门以前去一趟,给你买一些卫生巾。」马乔里说,「你自己在这里可以吗?」
「当然。」她有些不耐烦,这个总是把她当大人看待的马乔里怎么了?
「你还想要点别的什么吗,晚饭想吃什么?」
「我无所谓,我不饿。」就好像她体内的变化是她姨妈造成的一样,她非常厌恶她,把脸转向了墙。她姨妈说:「那好吧,你睡一会吧。我做点清淡一点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想吃就吃点。我去买点东西,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她没打算睡觉,但确实睡着了。她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发现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觉得很黑。她腿间的卫生纸已经湿透了。但这时,她姨妈已经回来了,买了些蓝盒包装的卫生巾,还有戴卫生巾用的一块吊带一样的带子。她洗漱之后和她姨妈坐在厨房里,吃了个花生酱三明治,喝了一杯苹果汁。在阴影重重的屋子里,她的姨妈一直对着她微笑,面孔由熟悉变到陌生又变回熟悉。
她想逃离这一切,所以很快上床去了。马乔里给她买了个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她读了一两个小时《阿格尼丝·格雷》。她读得很舒服。对她而言小说里面已经没有悬念了,但奇怪的是,读书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在某个方面或者某种程度上明白了很多原来不懂的地方。这当然是一本爱情小说。她现在已经成为女人了,那么爱情呢?
她把书放下,接着拧灭手电筒,把它放到眼镜旁边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她躺在床上逐一考虑学校里的男孩子,除了德文·贝克之外都很讨厌。德文·贝克很腼腆,很甜美。莱丝丽认为他很「古怪」。阿格尼丝接着又想起那些比较冷淡可怕的人,她想起了詹姆森先生,他的蓝眼睛很有神采,当他对自己微笑时,自己觉得很好笑。她想起了保罗·迈西尼、乔治·哈里森,这两个人还差不多。她知道自己会爱上——真的爱上了——他们两个或者其中的任何一个,但是那又怎样呢?成千上万的女孩都爱他们,他们有全世界的女孩子可以选择,他们是披头士。即使他们到了休士顿开演唱会,即使命运的巧合让她能见到他们,他们为什么会在成千上万的少女中觉得她最独特呢?她想到了年轻的诗人格雷厄姆·斯多利。他也是英国人,留着披头士一样的头发,但他不是披头士。或许他可能会来德克萨斯,他们可能会有缘相见。到时候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他可能还会爱上她。她想像着和格雷厄姆·斯多利的相恋进入了梦乡。
黑暗中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她的心跳减缓,彷佛呼吸卡在她的喉咙。她已经醒了。她还记得曾经做过这种噩梦,她只要采取点行动——睁开她的眼睛,或者坐起来——他就会消失的。
她的眼睛似乎已经睁开了,她翻到一侧,用一个胳膊支起自己。那个男人仍然站在那里。现在她想起来了,她上床睡觉的时候把门关上了,是开门的声音吵醒了她。这不是梦,她看到的这个男人是真实的。
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天气这么炎热,她却觉得寒冷。她想大叫,但就像是在噩梦里一样,发出的只是啜泣一样的吱吱声。
声音太小了,隔壁房间的人根本听不到。但是这个陌生人听到了,他摇摇晃晃地迈了两步进入她的房间朝她走来。他伸着手,在空气中乱摸,似乎要抓住她。只要几秒钟,他就会抓到她了。她陷入了最恐怖的噩梦里,恐惧使她几乎动不了。
但是她并没有坐以待毙,趁他抓到她之前,她迅速从床的另外一侧溜到地上,抓起手电筒,像是武器一样在手里挥舞着。他站在她和两扇门之间。
除非她想从窗子里逃跑——打开纱窗,从离地面九英尺的地方跳下去——否则她就必须从他那里穿过。想到窗子(只需轻轻推开纱窗)可以作为一个秘密的备用计画,她变得勇敢起来。她决定:她可以用手电筒首先把他的眼睛晃花,当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就冲过去,喊醒马乔里帮她。
她拧亮了手电筒,哇哇大叫。但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喊叫变成了尖叫。
她被钉在了那里,视线无法移开,那个男人一丝不挂。除了小时候她带着负罪感瞥了她父亲几眼,现在已经不记得什么样子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裸体的男人,甚至照片也未见过。只是在莱丝丽亲戚家的书上看过一些经典雕像的黑白图片,仅此而已。而那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又开始尖叫,马乔里突然出现了。
「怎么回事?你,滚出去!你不应该在这里——快,出去!」
她和他说话,就像在训斥一条狗,而他也像条狗一样服从了。他低下头,转过身,颓丧地走了出去,拱起的背部彷佛期待着被打一拳。他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听到后门开门声,接着是关门的摔门声。
马乔里伸出手拿过了手电筒,「你在干什么?」她带着责备的声音问。
「我?我在睡觉——我什么都没做,我在睡觉,然后那个男人走了进来。我正想摆脱他,我以为他会杀了我。」
「别那么好笑,我想你肯定是在做梦。」
她差一点被这句话噎住,太不公平了。她说:「做梦?你在说什么?那不是个梦,你看到他了——你叫他出去的。你和他说话像是——你一定知道他是谁。」
马乔里拧灭了手电筒,说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我的。你没有任何权利接近他,他不应该和你在这里。」
黑暗中,她姨妈突然变成了个陌生人,她声音里带着责备的语气,带着奇怪的威胁。这让阿格尼丝不快。她不由得想起了她的妈妈,她妈妈有时候也会这样。她又有了一种自己因为犯了难以言表的罪恶而感到的内疚感。
「哼,我可没让他到这里来,他差一点把我给吓死。」
「你一定是想要他,一定是有人想要他,他才去某个地方。你可能在做梦,他感到了你欲望的牵引,所以就来了。」
「我们可以打开手电筒吗?」
「为什么?你想看什么?」
「我只是不想在黑暗中呆着。」
「没有人喜欢在黑暗里呆着。」
她姨妈比那个男人更让她害怕。她悄悄地往后退,直到触到了床沿,然后坐了下来。
「我怎么会想要一个我从未见过,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的这么个人呢?他到底是谁,他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你指名道姓要他,只是说你在梦里约会你的情人。当然,这很自然,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是个女人了,而女人是有欲望的……」
「别说了,这和我做什么梦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是在做梦,他也不是我的梦中情人。你不能那么说,你也看到他了———」
「他就像是梦一样,我不指望你现在能理解这一切,但是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叫他我的枕边密友,他是一个梦想——我的梦想。我告诉过你在这里梦会变成现实——我想你也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想要他存在,他才存在;他存在就是为了满足欲望。尽管他是我的,但是屋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个有欲望的女人……让他感到迷惑。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小心点,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不会让他到你这里来的。」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恐怖的事情,你真恶心——如果你以为我会要一个恐怖的老男人晚上赤身裸体地爬到我床上来,一定感到恶心。我不想要情人——我不想要性——我不是女人,我只是个孩子。」
「亲爱的,你的反应太强烈了,他知道你想要什么——他只知道这些。他对欲望做出回应——他只能那么做。即使你不这么认为,你的身体比你更清楚,你的身体背叛了你。」
「我要去卫生间。请问,我可以拿回手电了吗?」
她姨妈默默地把手电筒递给她。
接下来在林间的日子里,她没有再见过那个枕边密友,但是她听到晚上他和马乔里在一起。她会听到那些声音,沉重的呼吸声,轻柔的呻吟,弹簧床有节奏的咯吱声。她姨妈不是像她原来想像的那样在做梦,马乔里是在做爱。这个想法让她不悦,但却使她兴奋起来。尽管她努力不想那些,但却不由自主地回想她看到的那个裸体男人,想像着那样的东西怎能和她的身体结合在一起,而那两个东西在一起为什么会让人愉悦呢?
或许那个「诅咒」就是一种祝福吧,至少马乔里每天早上不再把她赶出去了。她想在床上躺多久就躺多久,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整天在屋里看书。第三天的时候她已经读了带来的十二本书中的六本,觉得脑子里装了太多的辞藻,感到烦乱不宁。她已经不再流血了,她想活动活动。她很怀念她的自行车和玩伴,她开始想念那匹马,她的马。但是两种怀念的方式并不一样。
的确,她曾经被吓坏了,但是他们之间也有很美好的东西:那股力量驮着她,回应她未说出口的愿望。她发现自己正在脑海里重写那次骑马的经历,做了一些改变,所有的恐惧和不适都没有了。那次经历变得非常令人兴奋,就像她书上读到的一样。她也不一样了,她变成了熟练的骑手,既勇敢又自由。一天她终於去找它,她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斯诺伊·迈尔斯(雪白的迈尔斯)。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几年前她背诵过的弗罗斯特的一首诗歌《雪夜树林边》。它也是白色的,像雪一样。她曾见到过一次雪。
它正在她希望的地方等她——蜿蜒到树林里的小路旁边,那里有棵倒下的大树。看到她,它扬起了头,嘶叫起来。
「你好,斯诺伊,好孩子。」她给它带来了一个苹果。当它咀嚼的时候,她轻轻地抚摸它的脖子,然后踩着地上的木头,她爬上它,骑了上去。
漫长夏日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她光着脚骑在它的裸背上,很快就觉得这样更舒服。她也梦想着高高地坐在上面,用马身侧面的鞋跟轻踢或者轻拍它的侧腹部来驾驭它。但是她觉得现在这样更舒服。尽管它体形庞大,但是它细致入微,反应灵敏。她逐渐也了解到它非常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她不再担心自己会掉下来,因为它是不会让她掉下来的。
他们一起探索这个地方,远远地避开公路和康城,他们从未遇到过什么人。有时候他们会看到庞大的拉木材的卡车,听到工人的声音,但是从没有看到这些人。有时候她会带着方便午餐出来,就在池塘旁边野餐。她可以在池塘里游泳,漂很长的时间,洗去整个早晨积下的灰尘和汗渍,享受美丽的宁静。她总是光着身子游泳,因为她担心带泳衣会引起姨妈的怀疑。裸泳是她以前没有尝试过的,这又增加了一种违反禁令的快乐。沐浴在阳光里,身子很快就会晾干了。天气一直很热,没有下雨。
马乔里从未问过她一个人整天都干了些什么,而阿格尼丝也没有告诉她。她们谁也没有提起马和池塘的事情。她们总是很安静地度过晚饭后的时间。收拾好餐具之后,她们就坐在前门的门廊里在防风灯下读书。
马乔里会喝点酒,阿格尼丝喝温暖的胡椒博士饮料或者皇冠可乐。有时候,马乔里会大声地朗读,总是读一些诗歌。有托·斯·艾略特、艾米莉·狄金森、杰拉德·曼雷·霍普金斯、华莱士·史蒂文生、戴·赫·劳伦斯、玛丽安娜·莫尔、威·巴·叶芝等人的诗歌。多数情况下她都不知道她读的东西,但是她仍然会被辞藻的声音打动。马和枕边密友挡在了她们中间,但是诗歌又把她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那些带有魔力的辞藻就像是馨香的烟味在黑夜里温暖的空气中盘旋。看着灯光下这张熟悉的脸孔,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爱恋,让她渴望,让她完全地陶醉。
她希望这就是她的生活,永远都保持这样子,然而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最后一天,想到要和斯诺伊道别,她觉得心都要碎了。前一夜,她睁大眼睛躺在那里,把手指塞到耳朵里,想挡住隔壁房间的声音,她要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即使她能编出个可信的故事说明是怎样遇到它的,即使她说服了自己的父母让他们相信是她的马,甚至说服他们拿出钱来把它放到当地的马圈——要特别高,她还是不能相信这样能行。她不能想像斯诺伊背上带着马鞍,嘴里戴着马嚼子,她在某个小围场里枯燥的训练或者和其他的几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小马一起无聊地穿过纪念公园。他们属於彼此,而且会一直如此,但是它不属於她的现实世界,那里是她的父母、学校、停车场和预约拜访组成的。它属於这片乡野,属於这片林荫地,而她只是这里的过客。最后一次骑马后,她试着解释,却意识到她根本无法解释。她祈祷它能够明白这一切,因为它似乎理解她所有的思想。
她亲吻了它,狠狠地拍了一下它的侧腹,然后跑开了。她低着头,泪眼模糊,不停地跑,直到撞到她姨妈身上。
「你在这里啊,我还在担心你可能会错过公车呢,你知道我们要走着去康城。我把你的东西都打包好了——怎么了,你哭什么?」
「噢,求求你了,我不想走,求你了,你能让我呆在这里吗?我不会妨碍你的,我真的不会。我会像过去一样,每天都出去,我会帮你做家务,我不惹麻烦,我可以坐公交去上学,就像你和妈妈那样———」
「别幼稚了,你当然不能呆在这里,你要回到属於你的家里去。你这是见什么鬼了?」
「求你了,就多呆一个星期,让我再呆一个星期吧。」
「别说了,让你别说了,我可没有时间做这些,快进去洗把脸,要是想上厕所就快点。我们这就要走了,你不能错过这班汽车,我可是答应了你妈妈的。」
她回到了休士顿——除此之外,她能怎样呢?她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她走下汽车的时候,在人群里没有看到认识的人,接着她爸爸微笑着走上前来,那笑容就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妈妈呢?」
「这是给爸爸的什么见面语,我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
「我想带你出去吃饭,想吃什么——还是烧烤?」
烧烤一直是他们特别的菜肴,只属於女儿们和她们的父亲,因为她们的妈妈不喜欢烧烤。他带她到离公车站几个街区外一个他最喜欢的地方。餐馆空气里的气味特别浓烈,都可以当饭吃了。牛肉薄片三明治、土豆沙拉、腌菜,还和过去一样美味,但是她不想吃。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还在为失去迈尔斯伤心,为马乔里不肯许诺或者预测她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伤心,还因为他父亲的态度。他变得一点都不像他了,冷淡,难以沟通。如果她正面问他问题,他会回答,除此之外,他不说话。她还记得临走之前,他总是回避她。现在情况更糟糕了,他不像过去那样回避她的眼神,但是当他们的眼神相遇时,没有交流,什么也没有。
尽管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吃下了一块三明治,喝了一杯冰茶。她非常想回家,回到妈妈身边,回到正常的状态中。
但当他们到家的时候,她不在家。
「她在哪?」
「她可能在路上。」他听起来漠不关心。
「但是哪里?」
「你或许应该问她。」他的声音里没有音调变化,没有感情,就像这过去的晚上一样。但是她从其中听出了无情和决绝。她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他,就逃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她打开行李,把东西都收拾起来。她拿着一本书,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一边读书,一边侧耳聆听她妈妈回来的声音。后来她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她妈妈已经回来了,但是爸爸不在家。她妈妈整天躺在拉着窗帘的卧室里,这没有什么反常。只是她爸爸晚上没有回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离开家搬到一个公寓里去了。他一定是在她离开的时间里租好了房间。他带走了他所有的衣服、德克萨娜收藏品、真皮躺椅,还有一些他在意的东西。如果昨天晚上她不是直接回自己的房间,她就会早点注意到少了这些东西。但是那又能怎样呢?他甚至没有利用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解释一下他做的事情,或者说明为什么这么做;没有向她保证他依然爱她,愿意和她在一起;也没有像她在书里读到的父亲那样,说他只是离开他的妻子没有离开他的孩子——没有,他离开了她们两个人。如果他的离开真有什么理由的话,她从来没有听到。
她的妈妈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又非常安静,要么计画她的新生活,要么就在床上哭泣几个小时。在这样一系列的梦魇中,学校开学了。阿格尼丝觉得能离开家去学校是一种解脱,但是不能彻底逃避这一切。
学校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或者想知道一些她家的事情,她不知道是询问还是同情更让她讨厌。接着又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妮娜告诉她说,她看到她父亲牵着某个女孩的手在西北商场里闲逛。经过这件事情后,她再也不愿意和妮娜说话了。
她希望她能忘掉这一切。她希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许愿没有起任何的作用。
一天早晨,她没有乘学校的班车,而是坐上公交汽车去了市区的公车站。她这个暑假的零花钱还没有花,还有他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到她书包里的二十块钱,足够买张去康城的单程票了。
在林间的交叉路口,一条路通向房子,一条路通向池塘,马就在那里迎接她。
乍看到它的时候,她觉得害怕,然后又觉得自责。它变得这么瘦,它的肋条能被清晰地看到,那双充血的蓝眼睛从长长的瘦骨嶙峋的头颅上鼓出来。它的马鬃和尾巴都是乱蓬蓬的,沾满了芒刺。它的样子就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动物,她知道这是她的错,是她抛弃了它。
但是这也不应该啊,之前它的披毛刷得很整齐,吃得很好——而她没有给它梳理或者喂过它。她只是偶尔从它的尾巴上摘掉芒刺。她给过它苹果和胡萝卜吃,一次他们还一起分享了一包香草饼干。除此之外,它一定是靠吃他们一起去的那些地方的青草为生了。到现在她才想到,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它晚上要在哪里过夜呢?直到这时她才想到,这里只有她对它负责,而它需要食物和遮蔽的处所。
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怎么能这么残忍呢?有些宠物完全依赖他人,那些抛弃了他们的宠物的人是最可恶的坏蛋。她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也是这样的人。她没有想到过这是她的过错。她许了愿,没有考虑,没有理解,没有接受后果。
马乔里警告过她了。
但是她回来了。这一次,她不会再让它失望。
「噢,斯诺伊,我太想你了。」她伸出胳膊,抱住它的脖子,呼吸它身上的灰尘味、咸味、马的气味。她感觉到它皮肤下肌肉的颤动,听着它的鼻息,清楚地知道它也在想念她。或者它需要的不是一个温暖的马圈、一堆干草、一把马梳,它需要的仅仅是和她在一起。只要这样它就能变得皮毛光滑、茁壮,非常满足。它是她的愿望……那么她对於它呢?她是它的创造者、上帝吗?这个想法让人心烦。没有继续想,她和马来到附近的一个树桩,站在树桩上,她爬上了马背。
它立刻就跑了起来,把她甩到它的脖子上。她紧贴着它,尽管仍然感到害怕,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地方。它美妙的速度,她腿间它的力量,让她忘记了恐惧、担心、其他的一切。她只要这一刻。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汗水,阳光照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森林里散发着泥土和树脂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它载着她飞奔,美妙的节奏围绕着她,使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使他们在这大自然中融为一体。
他们跑了很久,最终停了下来。一如既往,他们停在了池塘边。它低下头,啃食地上的草。她滑到地上。她也很饿,但是她没有带什么吃的。她本打算和马乔里一起吃中饭,然而现在想到要和姨妈见面,她的嘴就发干。她姨妈不会让她呆在这里的,她父母分开的现实可能会为她赢得一点同情,但是还远远不够。马乔里不愿意承担责任,她说得很清楚了。她会马上把她送回休士顿的。
她脱掉衣服走到水边。她涉水走到池塘里,觉得非常凉爽。逐渐感觉不到水底了,她开始游泳。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在水里尽情享受,什么也不想。但是当她懒懒地在水里玩狗刨时,焦虑的负罪感又回来了。
她不能再那样离开它了,她不能这么做。没有她,它会在冬天里死掉的。她在想,骑着它回休士顿需要多久呢?两天?三天?她想他们晚上呆在哪里,到了休士顿的地界,她怎么能在这陌生的交通拥挤的道路中找到回家的路呢?要是她带着匹马出现,她妈妈会说什么呢?她妈妈可能会抓狂。她绝对不会让她养它的,但是她必须那样做,她必须要让她妈妈明白……
她翻过身来,漂浮在那里,仰望空旷的蓝天。她不愿意想这些,不愿意考虑怎么和父母解释这根本无法解释的东西,不愿意考虑这匹马怎样融入她的没有父亲的生活中。如果她的父母真的离婚了,她们就会生活贫困,根本没有额外的闲钱养一匹马。她怎样才能让她的妈妈明白斯诺伊不是额外的、可有可无的,而是必需的,是她的责任?她希望她能留在这里。她不希望斯诺伊进入到她不幸而复杂的世界里,而是希望和它一起留在这个世界里。她想把夏天的这几个星期延长为一生的时光,她要骑着它穿越丛林,无声地交流。她的想法完美无瑕。
那么为什么不为这个许愿呢?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东西,一定能实现。一开始她的想法非常混乱,试图组织一个论断,想要在头脑里想出建立她想要的世界所需要的各种必要的小愿望。然后她又觉得何必麻烦呢,没有关於它的相貌的任何逻辑说明,斯诺伊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人生为什么就不能这样简单地改变呢?
「我许愿能永远和斯诺伊在一起。」她对着天空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回休士顿,我要在这里和斯诺伊永远在一起。」这简直就是个祈祷。她赶快闭上嘴巴,才没有说出「阿门」。
砰的一声闷响。她在水里快速做了个转身,直起身子,踩着水,往岸上看。斯诺伊已经不再平静地吃草了,它径直向池塘跑来,向她跑来。
她迷惑地看着它,隐约中希望它能为她展现什么奇蹟。当它跳进水里的时候,她还是不明白——她记得有个炎热的夏天,她用一个苹果做诱饵,试图引诱它下水,它是那么明确地表示不管多么浅的水它一律不喜欢。只是当它越来越近时,从它极力把头伸到水面上的样子中,从它滚动的充血的眼睛里,从它厌恶的表情中——它本性多么讨厌这一切,她窥到了真相。它径直向她扑来,没有转到一旁的意图。它强壮的蹄子径直扑向她,她知道:它要杀了她。这并不是因为它本性邪恶或者因为它恨她,而因为这是她的愿望。它会杀了她,然后自杀,那么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她试图往回游或者游开,但是恐惧和水一起把她的手脚捆绑住了,或者是她自己的愿望捆绑住了她,让自己在它扑过来之前无法挣扎。
「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不!我希望是你死,不是我,不是我!」
那时它已经差不多在她的正上方了,她终於游到了一边,离它远了一些。
她感到什么东西沉重地落了下来,心痛得差点让她停止呼吸,但她还是继续游,不回头。直到她的膝盖没进了稀泥里,再也游不动了,然后她挣扎着爬到岸上。
到了干燥的地面上她才敢停下来,小心地回头瞟了一眼。接着她转过身,呆呆地看着。
池塘里什么也没有,在这没有风的炎热天气里,显得分外空寂,彷佛好多天都没有什么来打扰这里的宁静了。池塘里面空无一物,寂静、光滑如镜般的水面映照着蓝天。
她开始痛哭。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呼吸时肺部有点疼,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另外一种更剧烈的疼痛。她低下头发现裸露的胸部有一个印记,在左边乳头和肩膀之间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马蹄状的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