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到缪斯
男人渴望在女人身上得到什么?
让欲望得到满足的模样。
女人渴望在男人身上得到什么?
让欲望得到满足的模样。
——威廉·布雷克《答案揭晓》
我必须要嫁给诗人。这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标。
——伊莉莎白·史玛特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阿格尼丝把对格雷厄姆·斯多利的幻想写成了一篇故事,卖给了《科幻和幻想杂志》。一年以后,她读着印出来的作品觉得自己对於诗人的感觉已经改变了。写这篇故事治好了她的幻想症,她必须继续生活。
尽管很多曾经让她感觉舒适的东西现在让她感觉不悦,但她还是住在老地方,过着相同的生活。她已经二十八岁多,差不多二十九了,却还是在游戏人生。她应该回到现实中,而不只是靠幻想过日子。她到了承担义务的年龄,应该结婚,或者去外国旅行。应该去她梦想中的大城市找份更有挑战性的工作,她一直向往却从未到过的城市——伦敦、纽约、巴黎或者三藩市。是时候了,她应该到那里去找到她真正的生活。
她走在瓜格卢普大街上,「德拉格」就在大学对面。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春天温暖的傍晚、橱窗和路边的小贩。幻想把她带到了更加凉爽的伦敦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她在去大英博物馆的路上。她稍微盘算了一下存款,今年去英国度假,钱肯定够了。但是她应该把这些钱都花在两个星期的旅行上吗?或者她应该从大学的消费合作社里拿份《纽约时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如果她找到了工作,需要搬家的话,她就需要这些钱。她自如地穿行在学生和行人中间,没有人注意。差不多就要到消费合作社的时候,模糊的人群中一个面孔像幻景一样在她面前突然清晰地打开了。
不可能是他,一定只是某个忧郁、英俊的陌生人。但他看上去和格雷厄姆最新诗集的封底照片一模一样。
圆圆的金边眼镜后面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眼神中带着孩子一样的惊奇。他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鼻子和嘴角之间有着深深的皱纹,就彷佛那里有个支架。他体形窍细,像大多数高个子的人一样,他走起路来有点轻微的驼背。
她停在那里,带着疑惑和恐惧盯着他。她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
林恩·海顿就站在那幅梦幻景象的旁边——她的正前方。她是当地的一位作家,曾经是她创作课的老师。「就是这个人,」林恩说,「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见一见这位来访的着名诗人。阿格尼丝,这是格雷厄姆·斯多利。格雷厄姆,这是阿格尼丝。」
「真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的面部轮廓改变了,变得更真实、更生动、更普通。他的嘴比平静时看起来要大一些。他的门牙和她的一样,有点歪。
她想,要是他们有了孩子,还必须要戴牙齿矫正器。
「希望那是美好的!」
「哦?」
他狡黠地笑了笑,「你的梦。」
「阿格尼丝总爱做梦。」林恩说,「她也是个作家。」
「只是写了一本儿童故事书。」她忙摇摇头。
「只是?」
她听出了加在这个词上的嘲弄语气,开始害怕起来。他知道些什么呢?他读过她的作品吗?她感到自己脸红了,说道:「哦,几篇短故事,仅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觉得儿童的书没什么大不了?」
太冲了,她忽然想起他写了一本儿童着作,她急忙说:「有一些当然很了不起,我的书可没什么。我非常喜欢《猫的村庄》。」
「你读过了?这里没有出版这本书,我怕卖不出去。」
「我从英国订了一本。我特别喜欢,很简单,每一个词语都是完美的,就像是带图画的诗歌。那些图画也很美,有续集吗?」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应该有。但很可惜书出版后,那个与我合作的艺术家和我闹崩了,她以前是我的女朋友,之后我们就无法合作了。我不希望这样,但是她———」
「对不起,要打断一下,」林恩说,「其他人还在等你,格雷厄姆。」
「真是很对不起,阿格尼丝能一起来吗?」
林恩耸了耸肩,看着她:「当然了,如果你愿意这样做的话。只是在教研室里喝茶而已。」
「我很愿意,谢谢。」
她在他们旁边飘浮着,为自己的好运感到晕乎乎的。她不仅遇到了他,而且还能和他相处更多的时间,随之说道:「你知道吗,所有健在的诗人中,我最喜欢你。」
他看上去很吃惊、很滑稽的样子:「谢谢你,你太客气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嗯,实际上我最喜欢的诗人,有你、艾德里安·里奇,还有玛理琳·亥克。」
「唯一的一个英国人,我很荣幸。」
「唯一的一个男诗人。」林恩说,「我们到了,打起精神来。」
他们跟随林恩从温暖的街道走进空调房间。这时他从嘴角边挤出了一句话,对着她说:「我把这叫做雪利酒考验。」
她原本以为他不再注意她,他会被在座的其他英语系教师和研究生吸引住,他们都是集合在一起迎接他的。但是他总是间或走到她身边,一双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她无论说什么,他都殷勤地表示感兴趣。一个小时以后,聚会的气氛明显淡了下来,他说:「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公平,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她杯子里的酒猛地泼了一些出来,「我很愿意。为什么不公平呢?」
「因为我要撒个谎,而你得做我的同伙。林恩打算带我去吃晚饭,两个人的晚餐。要想避免这些,我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我要说因为时差感到劳累,想一个人直接上床睡觉。那她就会提出开车送我回去。」
「我有车。」
「你有车真好,上天保佑!我现在就去和她说清楚,她肯定会不高兴的。所以放下杯子,看到我的信号就赶快跑。」他们一起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林恩。她那种表情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更加镇定。
「你不喜欢林恩?」他们走到外面以后,她问他。
「她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个孤单的女人而已。她是你某个特别的朋友吗?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我知道把她扔在那里,和她年轻的朋友一起离开,一定非常冷酷无情,但是我不喜欢进攻型的女人,而且我压根就不想和她上床。」
「林恩结婚了。」
「当然了,她还想继续维持这种婚姻状态,我就成了一个最合适的情人:我碰巧在宾馆里有个舒适的房间,而且我肯定不会在这里滞留,所以也不会惹出什么是非。我可不敢恭维自己说,她是因为我是诗人所以喜欢我,或者诗人也有自己狂热的追捧者。」
她觉得就像是吞下了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说道:「哦,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我的车就在不远处,你住哪个宾馆?」
「噢,不要这样!」
他走到她前面把她拦住。在浓浓的夜色中,他急切地弯下腰,盯着她说:「女人为什么总认为男人说其他女人实际上是在说她们自己呢?我是为了你才想摆脱她。如果只是为了摆脱她,我自然还有别的办法:坚决地说声谢谢,或者在宾馆门口握手道别就可以保全我的贞节。但是我不想这么早就一个人呆着,我感兴趣的是你,我想真正地了解你,我不希望我们的谈话,每三分钟就被别人打断。如果你觉得我还不是很讨厌的话,就请和我共进晚餐吧!」
她带他去了她最喜欢的墨西哥餐厅。他们喝着墨西哥面皮玉米汤,吃着用香蕉叶烹制的鱼,谈论彼此。他说的是生活里的一些事情,他喜欢到苏格兰西部旅行,喜欢去印度旅行,热爱航海。这些她早已经知道或者从他的诗里和研究中猜到了,但是她不露声色。她要牢牢地记住他所透露的生活细节,听他讲述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在读一本期待已久的小说。
他偶尔问起她的生活时,她也没有耐心谈自己,就尽可能简短地回答他的问题,然后继续问问题。她想知道他生活里所有细枝末节。他在利物浦度过童年。十六岁从学校毕业后直到上教师培训学校的这段时间里,他做过各种体力活。现在他是一个诗人,同时是个小学教师。她对这一切感到着迷,不管是他见过的一些文学名人的趣闻轶事,还是他实际生活里的细节,她都很感兴趣。她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她不想因为谈论自己而浪费其中的一分一秒。
「听着,」他坚决地说,「我已经接受了《奥斯丁美国旗帜女政治家》或者一个类似的杂志的采访,明天早晨还有一个学生记者要来盘问我。我已经谈得太多了,不想再说我自己,我想了解你的事情。」
「和你的生活相比,我的人生太乏味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两分钟就可以概述我的人生。我从来没有到过国外,除了做服务生之外,我只干过一份像样的工作。你做过那么多的事情,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去了那么多地方……我还从未出过德克萨斯州。」
「你还有时间。」他说,「我比你大九岁或者十岁吧?」
「十一岁。」
「就是啊,你还不到三十岁呢。」
「差两个星期二十九岁。但是你二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出版了两本诗集了,而且去过印度。」
「我去印度的时候是二十九岁,那时我想要改变我的生活。你知道诗人里尔克吗?」
她点点头,心跳加速。
「那一年我记住了他。我当时——那是很奇怪的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三十岁没有什么,但是……当时的看法是‘不要相信三十多岁的人’。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活不到三十岁。可我二十九岁的时候,身体还很棒,还占着一间房子。说实话,我那时吸毒,还同时和两个女人有关系,但我拿到了证书就该找份正式的工作——我父母认可的那种——教书,然后……」他耸了耸肩说,「两个女人发觉了真相,就一起把我甩了。我和那个对我事业至关重要的女人吵了一架……我觉得不可能再有第三本书了。我就出发去了印度,寻找我的命运。我必须得干点什么。」
「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要干点什么,但是不知道做什么。」
「千万别去印度。」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跟我说点你写作的事情。你还没怎么提起呢,你写什么呢?怎么写?」
她轻蔑地耸耸肩,但是回答得很诚实:「我从小就想做个诗人,但是我在高中的时候放弃了——小杂志上发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诗,也没有人真在乎。我很失望,我甚至都不想去和他们竞争。我开始写散文、故事,主要是短篇童话。毕业的那一年,我把其中的一篇卖给了一本科幻杂志。
接下来的几年里,就这里发一篇,那里发一篇。其中一个故事越写越长,就成了一本书——我的儿童读物,确切地说是给少年读的读物,那是一个幻想故事。我又写了一本,但是还在等出版社的消息。我想,不管编辑怎么说,我总要改写其中某些部分。我有了些想法,打算再写一本,但是不知道是否适合孩子们。我或许会写一本普通小说,或者是另类的。」她不安地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刺耳,太大了,有点自吹自擂的味道。她希望他不要觉得她自高自大,或者认为她这么做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的写作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写作,这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有时候这就像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它主导了我的生活。但是它就像梦一样,主要是我脑子里的想像,都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我总是花好几个小时梦想这些故事。我的写作过程真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懂。我也有这种感觉,一点不错。」
他们互相对视着,彷佛忘记了时间。
她把他送到德里斯吉尔宾馆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明天见。」他说,温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下了汽车。她看着他渐渐地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开车离开。
她几小时前喝的酒,但是现在才感觉到醉,被幸福灌醉了。他的声音还在她的耳畔盘旋。她不记得格雷厄姆是否和她想像中的他是一个样子,但他是真实存在的。她并不因为和他分开而难过,因为她觉得他们仍然在一起。
她把车开进车行道的时候,看到她和美琳达合租的房间灯已经熄了。她为不能和室友分享今天晚上的经历感到一丝遗憾。美琳达当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感受——仅仅只是对别人大声说出他的名字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她进了屋,穿过漆黑、寂静的房间,她想给洛克萨尼打个电话。但是她知道现在加利福尼亚是淩晨。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以后,关上门,打开灯。她一开灯就发现她的床上躺了一个人。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坐了起来,伸手把遮在脸前的浓密的黑发拂到后面,「你去哪里了?」
那人肯定是杰克,杰克·拉若克,「死婴」乐队的鼓手,也是德克萨斯州立法草案的校样员。他们在一起已经六个月了,她很喜欢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但是和格雷厄姆在一起的整个晚上,她却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继而觉得生气,「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个约会呢。」
「约会?」他坐直了说,「天哪,对不起,我是不是该在什么地方等你?」
「没有,因为我们没有约会,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我做了其他的安排———」
「哦,那没什么。」他拍了拍毯子,「到床上来,我没生你的气,真的。你错过了一顿美味,由你亲爱的人——我——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美琳达和她的男友可是赞不绝口。如果你听话的话,我就———」
「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我们没有约会,我没有要你过来给我做饭,我完全可以自己做饭。」
「那我们只是看法不一了,不管怎样,这都不重要。」
「当然很重要,这是我的房间,希望你没有忘记这一点。我住在这里,而你没有,谁让你到我的床上来的?」
她看到他的脸绷紧了,带着受伤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很不公平。
「我不知道我需要收到邀请才能来。」
「你看,我们没有同居,是不是?我们没有结婚,你不能什么时候想要我了就过来,我不想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我从没有这么看待过你。」
「没有吗?那这算什么?你来到这里,我不在,你就自己留下来过夜。」
「怎么就不行呢?以前你从没有拒绝和我一起睡啊。我不会强迫你。
虽然我们总是做爱,但并不是说我在你的床上,我们就一定要做爱。如果你要熬夜,我也不会说什么。」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你想让我们再回到从前,重新约会吗?我还以为你讨厌约会呢。」
她不安地摆弄着手指:「如果我想单独干点别的呢?」
「去干啊。」
「我不是说现在。」杰克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她不能给洛克萨尼打电话说格雷厄姆的事情,「我是说,你不能认为我们每天晚上都要见面,都要睡在一起。」
「我没有,我没有在表演结束后,带着啤酒和烟味爬到你床上来,不是吗?」
忽然间她觉得非常累。她想自己一个人上床,但是她也没有勇气把他赶出去。房子前面没有车停在那里,那他只能搭便车或者乘计程车才能回去。他还要在黑暗中走很长的路才能到家。
「只是——哦,我很累了,想上床直接睡觉。」
「我不拦你。」
「我知道。」她没有动,「嗯,明天我要去学校里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
「你不想让我陪你去。」
「我讨厌这些东西,你知道的。」
「你要和别人一起去吗?」
「不。」
「哦,那什么时候结束?我们可以去‘多比’看一场晚场电影或者去某个酒吧———」
「不,明天晚上不行。我明天整个晚上都很忙。」
「我周六有演出,我们星期天再见面吧?星期天可以和你约会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开始脱衣服。
「我起床就过来,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吧。我们可以去泽尔科公园野餐,或者借别人的一条狗和一个飞盘,做小时候的游戏。」
「好啊。」
「对不起,我让你生气了。我从没有把你视做理所当然的人,我绝不会那样做。我只是得到了默许才来这里的。」
「噢,杰克,闭嘴。」她脱光了衣服,看也不看他,她不想看到他的眼神。她披上浴袍,穿过客厅来到盥洗室。她脑子里在比较着格雷厄姆和她床上的这个男人。她很喜欢杰克,觉得难以抵制他的性感,但是他们之间没有神奇发生。没有神奇怎么可能有爱呢?她总共和七个男人有过性关系,对其中的三个男人,尽管觉得有点别扭,可以用得上「爱」这个字。理智告诉她,她对於亚历克斯·希尔的感情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迷恋,只是对於男性身体的渴望。但是到现在为止,她仍然觉得那种感觉最真切。他们在大学里的相聚仅仅是一夜情而已,大学毕业后,他们偶尔也打电话联系,但是谁也没有打算建立或者维持某种关系。有时候她也觉得伤感,但是她知道这样做是对的。她爱的那个亚历克斯·希尔从没有真正存在过。
她希望洗澡回来的时候杰克已经睡着了,但尽管他闭着眼,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她爬到床上,看到他修长、光滑的脊背,感觉到他的温暖,她的身体兴奋了起来。整个晚上她都处在兴奋的极点,她需要肉体的释放,但她不能和杰克做爱,这对他不公平。
而如果一句话也不说,如果不拥抱他一下,让他知道:不是他的错,自己没有生他的气,那也是不公平的。他们总是先做爱,再睡觉。如果从今天晚上改变这种习惯,并且是在吵架之后,这是不对的。
她只是要让他知道自己没有生气。她靠近他,伸出胳膊拥抱他,亲吻他脊柱最上方的突起。她紧紧地依偎着他,闭上眼睛,打算睡觉,但他的味道是那么美妙,她忍不住要摩抆他的身体,继续吻他的背和肩膀。
当然,他们还是做爱了。欲望满足之后,她沉入到极快乐的香甜睡眠之中。
她买了一张票和其他人一起进入礼堂,像个陌生人一样坐在第一排。格雷厄姆·斯多利穿了一件开领的白衬衣,一条蓝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过於短小的深蓝色夹克。他上台的时候还是一个陌生人,在看到她的眼神之后,他变得熟悉起来。他们四目相对,一阵电流通过她的全身。
她知道他们今晚会做爱。
她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东西觉得难为情。小时候的玩意,制造奇蹟,努力期望,通过期望控制可以发生的事情——顺其自然吧。她按下删除键,看着自己的文字被黑暗吞噬掉。接着她转向她应该写的东西:替代药品简介。实际上根本不是替代的药品,她的简介里要称赞医生,劝阻人们不要去谘询「同种疗法」医师或者其他无证经营的医生。材料里要多引用一些医生的话,并且非常巧妙地穿插一些这种方法支持者的话语。她手边有各种各样的资料,她知道应该写什么,只是不想写。医生是靠着病人的信任赚钱的,就像是那些靠着信仰治疗的人一样。她个人觉得,同种疗法就像是荒诞的伪科学,但是如果真能治好病,那它就是有效的。没有必要怀疑它们,或者干涉别人的信仰系统。如果必须相信什么东西才能康复,只要病好了,或许是因为你信赖的药剂起了作用,或者是上帝,又或者是服用了大量的维他命,或者神手抚摸疗法的功效,这都不重要。这些真的重要吗?对於医生而言这很重要,因为牵涉到是否失去顾客的问题,那是他们的收入来源。但是她厌倦了为医生辩护。有时候她很厌倦自己的工作。通常她很喜欢按顾客的要求写作,觉得就像是拼字游戏一样,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感到满足,但是有些时候精神和她作对,她打算早点停下来去吃午饭。也许到时候她会想出某种表达方式,写一点自己不觉得难堪、顾客也满意的东西……或者她应该暂时把这些搁置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她可能就离开这里了;她可能会到另外的城市里去做另外的工作,那么这些就是让别人头疼的事情了。
去吃午饭的路上,她在斯卡布罗商店买了一瓶香水。她从不化妆,也不习惯穿太性感的衣服。所有女人味的东西,她只用香水。香水名叫「巴黎」,这里没有名叫「伦敦」的香水,否则她就会买那种了。
和她想像的一样,格雷厄姆穿了件白色的开领衬衣,穿了条旧的绿芥末色灯芯绒裤子。她想像不出竟然有人会愿意买那种颜色的衣服。她在想,他要么是不在乎穿着,要么就是色盲,又或者他很迷信这套衣服,这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买给他的。
他上台的时候蜷缩着双肩,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他看到了她,姿势马上就变了。当他触到她的眼神的时候,他向她眨了眨眼睛。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她被狂喜的薄雾环绕,沉浸在「性奋」的崇拜之中。她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萦绕。这种口音、这种腔调让她想起了约翰·列农,这是披头士的声音,她童年里的神迹。这声音很亲切,就彷佛是她亲爱的爸爸的声音,那已经失去了很久的声音。
他的词语意义停留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感动,因为他讲的大多是她锺爱的名诗。
朗诵结束后,她深深地被他打动了,但是觉得很害羞。她犹豫着不敢靠近他。等到索要签名的人逐渐散去后,他招手让她过去,对着剩下的人说:「这是我的朋友,阿格尼丝·格雷。」
她只认识其中的林恩,而后者根本就不看她。她又认出了一个老师,钟斯博士,他假笑着说:「啊,格雷小姐,大名鼎鼎的格雷小姐。我想你是个家庭教师吧?」
「不,我是个作家。」
「我是说你的名字会给人这种联想。」
他觉得她很无知,这一点惹恼了她。她说:「我当然知道,她也是个作家。」
「作家?嗯,只是写她自己,但我想她主要的工作还是当家庭教师。」
「简·爱是家庭教师,阿格尼丝·格雷只是暂时当了一阵儿。她还做另外的事情,比如说写廉价惊险小说,当然她本人也有很多历险。」
他微笑的同时皱紧了眉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个人觉得那是本乏味的小说。」
「乏味?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我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场景,特别是那些恐怖场景。你一定记得那个宴会的场面,克莉斯汀·罗塞蒂创作《精灵市集》肯定受此影响。当然了,这也对达芙尼·杜·莫里埃有着巨大的影响。我想《嗜血夜魔》也在一定程度上受了其中的王子的启发。他的背景那么神秘,暗示他似乎是个变形人。」
「王子?我们说的是同一本小说吗?」
「安妮·勃朗特的小说。」她不耐烦地说。他们一行人边走边说离开了礼堂。她四处寻找格雷厄姆,发现他正在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交谈。
「你最近读过这本小说吗?」
「没有,我很久以前读过。但是我小时候读过不止五六遍。我一直在找,我没有找到我读的那个版本。你知道吗,它是不是没有再版发行?」
「这虽然不是重要的着作,但是也应该有重印本。」
「格雷。」
听到林恩喊她的名字,她回头张望。突然,格雷厄姆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神奇地解救了她。他说:「你开车了吗?你知道怎么去这个餐馆吗?这是另一家墨西哥餐厅,难道德克萨斯人就不吃别的东西吗?」
「一句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是的。我们去看看林恩想要什么———」
「我想,是要我。」他一只手停留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朝林恩挥舞着,大声说,「到时见,我这里有个很可靠的当地导游,不用担心。」
「格雷当然是格雷厄姆的简称,我还以为她是在喊我呢。」她微笑着说,「我们的名字是一样的,很容易混淆。」
「肯定没人会叫你的姓。」他听起来有点不以为然。
「真的,我的朋友都叫我的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阿格尼丝很好听。」
「尽管读了《阿格尼丝·格雷》,我不再那么讨厌这个名字,但我还是不觉得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在法语里的读法,但是让这里人喊我‘阿让聂斯’——做作?我?」
「在苏格兰,人们通常会称呼名叫阿格尼丝的女孩为南茜。」
「总比叫奈思或者阿格要好听。‘奈思’听着像是‘再死’,‘阿格’听着像在打嗝,噢,天啊!你不是苏格兰人吧?」
「只是和苏格兰有些联系。我出生之前我的父母在阿盖尔郡买了一所房子,那里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我跟你说过那个小房子吗?它位於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就像是曾经的美丽田园。小时候我就经常到那里去度假。我妈妈死后,我爸爸打算卖掉它,我和我的哥哥们就把它买下来了。要是我有钱的话,我就自己买下它来。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它。我去那里的次数最多,照料得最勤。如果有一天我看够了这个世界——这些徒有外表的幻象,我就去那里隐居。」
她想起了位於东德克萨斯松树林之间她姨妈的房子,想要告诉他那里的情况。但是那里显然无法和他的小房子相提并论,而实际上她只去过那里一次。她还没想到该怎么说或者该说些什么,他们已经来到她的车前,他转换了话题。
吃饭的时候他们中间隔了很多人,他们基本没有交谈,但是看到他在那里,听着他的声音,她就感觉到很幸福。饭后,林恩提议到她家里坐坐,他声称他已经很累了。但当他们单独在她的车里的时候,他却提议找个安静的地方聊天,他说:「吃饭的时候你坐得那么远,我真想你啊。」
她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她真想把他带回她的房间,但是今天是美琳达每月一次的扑克之夜,他们回去根本就没有属於自己的空间。她带他来到了另外一家墨西哥餐馆,实际上是个小酒馆。它的外面有个建在小港湾上的阳台,他们可以坐在幽暗的灯光下一边喝着冰冻的咖啡,一边交谈。
「噢,在这样的晚上能够坐在外边真是太好了。」他斜倚着她,鼻孔张得有点大,说道:「我喜欢你身上的香水味,什么牌子?」
「巴黎。」她大胆地说,「我今天特意买的。我更愿意买伦敦牌的,可惜没有。」
他大声笑了起来,「伦敦牌的香水!谁希望散发着伦敦的气息呢?话又说回来了,谁又希望散发着巴黎的味道呢?成千上万的汽车排出废气,还有街头公厕的臭气、咖啡、面包和老茨冈人的气味。」说着他又笑了起来。
「我从没有去过伦敦或者巴黎,对我而言,它们还仅仅是些概念而已。」
「噢,你一定要去看看巴黎。一定要到伦敦来看我,我带你去巴黎。」
她的心欢快地要跳出来,呼吸都要停止了。她问道:「你是说真的吗?」
他看上去吃了一惊,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尴尬地意识到她本应该轻松地接受他的邀请,而不能当真。
但是他的脸色很快缓和下来,他说:「当然是认真的,一定是学校放假的时间才行。不过8月份也不好,因为那时法国人都在度假。另外,除非我中了彩票,否则你就要自己出旅费,我恐怕……」
「当然了,我一向都是如此。你还想要点咖啡吗?或者喝点别的?」
尴尬的时刻过去了,他们继续交谈。她喜欢他和她说话的方式,喜欢他似乎对她说的一切都感兴趣的样子。她以前认识的男人多少都想主导整个谈话,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可能是求偶仪式的一部分,或者男人本来就是如此。然而他的方式更女性化,她觉得更有诱惑力。
她也喜欢他那轻而易举转换话题与谈话角度的样子:从感性到理性,从诙谐到亲密。他无意之间就能轻松引用名言。这些她都注意到了,因为他们读的书似乎都一样,他记住的诗也是她熟记的。她所有的男朋友都博览群书,这是他们最明显的共性,因为她喜欢谈论书。但是她不记得有哪个朋友,不管男女,和她谈得这么投机。
如果可能的话,她很乐意整个晚上都和他在这里愉快地聊天,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记住他。但是当他再次打哈欠的时候,她有点愧疚地意识到他们是最后的顾客了。
「对不起,你一定累坏了。趁他们还没赶我们,我们赶快走吧。」
她开车穿过夜色中的奥斯丁市中心,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彷佛话题都说完了。车里的收音机中轻柔地传出二三十年前的老歌。她忽然又听到了小时候的那首歌,感到一阵心痛。歌里唱一个小女孩在等待那个难以企及的完美情人。为什么不呢?单相思的爱情也很美。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晚上,最近两个晚上。她想起里尔克曾经赞美单相思的情人们。她想起了亚历克斯·希尔,第一次没有感到欲望难耐。
「在想什么?」
他的问题彷佛洞悉了她的心事。她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他相片时候的感觉。她说:「单相思。十三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我以为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人……」
「是谁?」
她本以为自己会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但是现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她想让他感觉到,不是告诉他:「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个白日梦。」
「你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多大?」
「你是说真的……真的恋爱?」
他笑了:「那是什么意思?真的?我指的就是恋爱,不管你怎么理解。」
「我想应该是十七岁的时候,或者快要到十七岁的时候。他是我的同学,我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听过他朗诵诗歌……对他产生了错觉。」
「那么大?在那之前没有过吗?」
「几乎没有,只有些白日梦而已,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想我成熟得比较晚吧。你呢,你第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
「六岁,确切地说是六岁零九个月。」
「噢,得了吧———」
「我说的是真的,别人可能觉得好笑,但是直到今天我对那种感觉还是记忆犹新。我六岁时候的爱情和现在感觉一样,你呢?」
「我不知道,我对爱情从来都不肯定。」
「我很肯定。苏珊·毕夏普,天哪,我还记得她的那些事情,她现在听到一定会觉得尴尬。」
过去的两个晚上他谈话里提到过他其他的女朋友,甚至还提到了他现在的女朋友,听起来关系一点也不严肃。她从没感到嫉妒,但是现在嫉妒的感觉让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实际生活里的情人,那些成年女性没有让她觉得困扰,但是那个小女孩,她的影子使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使她想要落泪。
她把车停在了路边。
「为什么停下来?」
她关掉发动机说:「你的旅馆就在前面,拐过那个街角,走过那幢楼就到了。那里不能停车。」
「在奥斯丁,到哪里去都很近,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说吧,我又不会赶你走。」
他微笑着看着她,伸出手触摸她的面颊,说道:「你怎么忍受得了我?」
她感到眼泪涌了上来:「因为我喜欢你。」
「可你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孩子!」
「什么?」她突然笑了出来。
「过去只有那些和我一样神经质的女人才觉得我有魅力。当然了,或早或晚我们最后总是要分手的。有时候我感觉到某个很好的女孩有吸引力时,她判断力太好根本就不会和我交往。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在和我交往———」
「我是在和你交往,我一直和你交往,自从——我们还没有见面的时候。」
「而你见到我后,没觉得失望?」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
「天哪,你太好了——疯了。那么明天我们可以再见面了?这并不是要说再见。你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吗?」
她感到自己飞了起来,说道:「当然了,我们可以——可以一起吃早饭。」
「早饭?」他咧嘴一笑,她赶快挑明了那层意思。
「我并不一定得回家,我可以在这里过夜。」
看到他一脸的惊讶,她真希望自己从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我的意思是,我回家,我们可以在早晨某个合适的时间见面,不要太早就行———」
他抓住她的手说:「我希望你留下来。你只是让我吃了一惊,我刚才还在试图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把你引诱到我房间里,我还担心可能会冒犯你,你解决了一切难题。坦率的德克萨斯人!」
她不相信他的话,她刚才的话说明自己也是个让他讨厌的进攻型女人,自己也不过是个想和诗人上床的「诗迷」,只不过她比林恩稍微狡猾一点。她看得很清楚,他不想要她。但是他会要她,出於性的礼节,男人的骄傲,还有他对她的好感,他肯定会和她做爱。
他们下了车。她锁上车,他们一起穿过街道进入旅馆。她多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他们回到车上,希望她的话还只是停留在脑子里的幻想,没有说出口。进入他的房间以后,她只是感到恐惧和沮丧。她拼命地想找一个最后保全面子的借口,但是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抱住她,抬起她的脸,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
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她想离开,但是他抱得她更紧了。她细微的反抗显得很可笑,因为这是她要求的、她希望的、她想要的。她试着放松,但是她就像是在牙医的椅子上一样非常紧张、不快,没有任何的欲望。她试着回想他在台上向她眨眼睛的样子,她试着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在桌子那头凝望她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个亲吻她的人,这个隔着衣服揉搓她乳房的人,不是他,是一个陌生人。
「我们到床上去,那样会更舒服些。」他低声说。
她心里想,但愿如此,让他领到了床上。他们脱衣服时非常尴尬,不像是在协助彼此,更像是妨碍对方脱衣服。他们略带羞涩地看着对方的身体。在那一刻,她真的希望一切都能够变好,这点希望就像是欲望一样在她的身体里燃烧。她伸出手抚摸他,亲吻他的脸、他的脖子、他陌生的长着稀疏柔软汗毛的胸膛和他长着浅色雀斑的胳膊。
他将她推到床上,让她仰躺着,她的身体一下子紧张起来,合拢双腿。他盯着她。
「我们需要采取预防措施吗?」
「什么?」
「我需要戴什么吗?」
「我在服避孕药。」
「很好。」她看到他微笑着起身熄了灯。
「噢,不要———」
「黑暗中会更好一些。」
「但是我喜欢看着你。」
「我不喜欢你看着我,我要你感觉我。」他说,「把我放进你身体里。」
「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就抚摸我。」他说着,她畏缩了。「怎么了?」
他听上去很生气。黑暗中,她赤身裸体和一个陌生人单独在一起,感到那么脆弱。这是她所希望的事情,现在说她犯了个错误太冲了。
「我那里很敏感。」
「我希望如此。」
「求你温柔点。要是你能———」
「我一向很温柔。」
一阵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接着他悄悄地说:「对不起。你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再开始吧。」
「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