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枕边密友
……在童年时代以及之后的漫长生活中,母亲代表着疯狂。母亲永远是我们遇到的最为奇怪和疯狂的人。
——玛格丽特·杜拉丝
葬礼过后,亲密的朋友和家人便回到位於橡树河的肖克罗斯家中。阿格尼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幢大房子里有这么多人,她对所有她不认识的人都感到好奇。身处一群陌生人之中,她为一个人的缺席困惑不已:为什么马乔里姨妈没来?
在房间的另一边,艾迪·肖克罗斯再一次向她姐姐和姐夫回忆他妻子去世的详情。他很内疚,因为他曾经为她的离开和她争论过。如果他们不发生争论,她就可以早一点出门,那样就不会碰上在59号公路上制造车祸夺走她性命的醉酒司机了。
她昨天晚上一到就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但她还是挤过去再听一遍。
「她要去哪里?」罗莎蒙德问道,「你为什么不让她去呢?」
「她说她只是想自己独处一段时间,想要一些时间来思考。她不愿意说要到哪里去。但我不是因为这些才阻止她出去的,我是觉得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不喜欢这种回答。如果她想从我身边离开一段时间,那也好,但很明显在她头脑中甚至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她当然有,」阿格尼丝插话道,「她想去马乔里家,要不她怎么会走59号公路?」
罗莎蒙德点点头:「你竭力拦着她是对的。」
「谁是马乔里?」
「她姐姐。」阿格尼丝回答道。
他皱了皱眉说:「姐姐?玛丽根本没有姐妹。」
「她的双胞胎姐姐。」她看着罗莎蒙德,想让她来证明,但罗莎蒙德却看着别处,向她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寻求支持。这种表情很熟悉,她记得,这对双胞胎认为她已经长大,可以知道圣诞老人的真相时也是这种表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在这里,有人通知她有关葬礼的事情吗?如果你都不知道她,那么——罗莎,有人跟马乔里联系过吗?」
「阿格尼丝,这是真的。」这种大姐姐的语气激起了她绝望的孩子般的愤怒。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她离开英国后的第一次。
「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马乔里有没有被邀请参加葬礼?」
「我想,她可能不知道。」克莱丽莎回答道。
「那她在哪儿?难道没有人能找到她吗?」
「马乔里根本不存在,」罗莎蒙德说,「就和妈妈的演艺生涯一样,马乔里只是一个幻想。」
「我们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但是——不。她不可能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曾经和她呆了一个夏天,有好几个星期!」
「所以我们才以为你知道真相。」
她羞愧得浑身发热。她们肯定认为自己是一个白痴,而且她们是正确的。怎么会有人不认识自己的妈妈?紧接着她为自己的母亲欺骗了自己而感到愤怒。然后她又意识到,妈妈已经去世了,那也就意味着马乔里也不存在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每个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即使是那个鳏夫也由他已成人的女儿照料着,那是他跟前妻的女儿。她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她恨自己哭,因为她知道这只是自我怜惜而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止不住泪水。
第二天,她租借了一辆汽车,驶出休士顿上了59号公路,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到了马乔里的小屋。
通过没上锁的后门,一踏进厨房,她就感觉到一些不同。虽然仍然没有人居住,但显然从她上次离开后有人来过这里。很可能就是在上个月。
地板和家俱的表面最近都被清洗过,她记忆中散落的昆虫屍体和灰尘也已经被打扫了。打开碗碟橱,她发现了两只罐头和一盒未开封的还没过保质期的奇福饼干。她关上碗碟橱,走进起居室。
她闻到了新刷的油漆味,那张大桌子后面的墙变成了空荡荡的米色,没有以前挂肖像的一丝痕迹。
不管艾迪是怎样被蒙在鼓里,他的妻子在去世之前的几个月里至少来过一次,也很有可能是经常来这里。她可以假装出去购物,一大清早就驾车到这里清理打扫或者粉刷油漆,然后及时赶回家去做晚饭,这应该不难——但为什么呢?为什么秘而不宣呢?难道马乔里一直在计画着回来吗?
她仍然不能完全接受马乔里不是真实存在这一事实,她曾经很了解她。而且她印象中的马乔里是与玛丽·格雷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她开始在桌子里翻找,想寻找一些证据。
在右手边最下面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扉页上写着「诗集」的粉红色资料夹,另一个标写着「笔记」的资料夹,以及一个蓝色的旧纸盒子,里面装着一本书一样长的手稿,题目是「心灵之旅」。她飞快地流览了一下,每隔几页就看到一些色情的描写。她尴尬烦躁地把它扔到一边。
其他的抽屉盛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主要是纸张:剪报,杂志书页,从便笺本上撕下的手写单页,信封,信纸,明信片,用了一半的笔记本,纸夹,老化的橡皮圈,铅笔,早就过期的商场优惠券,腐蚀的电池。在最底层有她的东西:那本小的红色皮面的《阿格尼丝·格雷》。
一拿起它,她就看出这本书是自制的。这非常明显,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上当。即便是一个小孩子,她也应该能看出来这书是把普通的打印纸切得大小合适,绑在一起的,跟装订的不一样。它不是一本书。坐在桌子旁边粗糙裸露的木地板上,她打开这本小书开始阅读。读着它就像回到了过去,回到她儿时的梦想中。现在,用她成人批判的眼光来审视,这部作品过分花哨粗俗。它只不过是从一些最为简单的、通俗的浪漫小说中摘抄了大量的陈词滥调,拼凑而成。即使她辨认出了某些场景的出处——这个来自《蝴蝶梦》,那个来自《简·爱》,有一些来自《弗兰肯斯坦》,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地来源於她最喜爱也是她妈妈最爱的作者:伊·内斯比特、摩斯沃斯夫人、路易莎·梅·奥尔科特、汉斯·克利斯蒂安·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然而在她看来,这个故事仍然是非常奇妙的。
她兴奋地读着,像她还是小孩子时那样读,忘掉了自我,完全投入到故事中去,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她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把书读完了,这不像是在读书,更像是在回忆一个特别生动的白日梦,一个在她懂得性爱是什么之前就开始的性幻想。
她站起身,像抓住一个护身符一样抓着这本书,感觉有点头晕目眩,还有点口渴。只有桌子中间最浅的那个抽屉还没有检查过。她打开了抽屉。钢笔,铅笔,更多的纸夹,旧的邮票,被啃咬过的橡皮抆,其中一个小的刨光过的木盒子,出奇的漂亮,在混乱的办公用品中很显眼。在盒子里有一个辫子形状的银质戒指,还有一把钥匙。戒指戴在她中指上正合适。
她戴上指环跟她的简单的银质结婚戒指比较了一下。那是个「斯特灵纯银饰品」,格雷厄姆曾这样说过。
这是一整天里她第一次想起他,她为自己没有打电话给他感到有些愧疚,因为她曾经向他保证过要在葬礼后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的计画。由於事出突然,仓促之间她买了六个月内有效的从伦敦到休士顿的往返机票。虽然她还没有具体计画自己的归期,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她应该跟他说一下。
她决定驾车到开普敦,吃一点午饭,然后给格雷厄姆打电话。她希望在那儿除了奶品店还能有其他吃饭的地方。如果没有,继续沿着公路走几英里就会到另一个镇。她可以开车过去,或者掉头回休士顿。
当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在找到戒指的盒子里一同发现的钥匙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想知道这把钥匙能否打开地下室门上的挂锁。她一直对地下室充满好奇,因为童年时那是她的禁区,她一直想知道马乔里在那里面藏了什么。上好的法国葡萄酒是那时候她们最中意的奢侈品。或者在这样一个禁酒的地区,那里藏着一个酒厂?
钥匙正合适。她推开门,然后看到门摇晃着要关上,她就找了一大块木头顶住。即使门已大开,她也没立刻进去。她突然感到有些恐惧。为什么这里是禁区?为什么马乔里那么坚决地警告自己不能进去?里面太黑了,日光只能照亮里面一点点,即使进去了也看不大清楚。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面去找手电筒。她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只,就放在跟在她们自己家里大约相同的位置,但里面的电池腐蚀严重。她从同一个架子上拿了一根白色的蜡烛和一盒火柴。火柴在她手里沙沙作响,好像牙齿打颤的声音。她调整呼吸,摒弃一切杂念,现在不是幻想的时候。地下室里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到她,即便有几只蠍子那也无妨,因为她穿着鞋子。
她点燃了蜡烛,把那盒火柴塞进口袋,然后向下走入黑暗。黑暗中各种影子伸展突变摇曳不定。地下室里温暖潮湿,有泥土和灰尘的混合味道,其中夹杂着微弱的恶心气味,她想那应该是粪便和腐肉散发出的气味。她听到有小动物从她身边逃走藏匿起来的声音,但这些没能使她害怕。相反,那些未知的、神秘的、在阴影之中若隐若现的巨大的黑色物体,那些硬纸盒,那些被包裹着的正在地板上腐烂的家俱,让她的肌肉紧绷,心跳加速。就在这里有一些妈妈向她隐瞒了的东西。
她的腿碰到了一个硬纸盒,她蹲下身谨慎地打开它。这个正在腐烂的盒子碰上去就像触摸到冰冷的肌肤。盒子里装满了瓶子,她抽出一瓶,凑近了灯光仔细看——这是一瓶法国酒,二十年的波尔多葡萄酒!她发出一声充满着惊奇和懊悔的呻吟,觉得要是有人和她一起分享这样的宝贝就好了。
被这样的发现激励着,她变得胆大起来,用极大的兴趣检查着周围的每个物件:木质的椅子,桌面由一片片薄板拼合起来的桌子,生锈的油罐子和弹簧床垫,一架旧的脚踏缝纫机。其他的箱子盛着散发出霉味的衣服、窗帘、亚麻床单;一堆堆二三十年前的《绅士》《花花公子》杂志;装满了钉子、螺丝和金属丝的咖啡盒;旧鞋子;廉价的陶瓷制品——所有的能在任何家庭的地下室或者阁楼中找到的家什。那些早就该扔掉的东西因为它们还有一丁点用处而保留了下来,但那点用途现在早已被时间、昆虫和水侵蚀掉了。她感觉有些厌烦,恐惧也被抛之脑后。她站直身子,尽可能地伸直胳膊高举蜡烛。她看到一个白色的旧冰柜靠在屋子尽头的墙上。里面会有什么东西?二十年前冷冻的冰淇淋?从60年代初期就开始腐烂的牛排和汉堡?忽然她记起来了:这所房子从来就没通过电。她的喜悦随之消失。那要一个冰柜干什么?一下子,那个冰柜不再是一个常见的、可亲的家庭用具,它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她不想过去看,但却极想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在摇曳的烛光下,她小心翼翼地绕过盛满垃圾的箱子,到达地下室尽头的墙边。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用一只手就把盖子打开,但盖子很容易就打开了。她拿着蜡烛靠上去向冰柜里面看,只用嘴巴呼吸,并迅速躲开,以防出现某些腐烂东西的臭味。
她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的身体:他侧身躺着,双膝并拢。她屏住一口气,紧紧抓住蜡烛,飞快地目测了一下它剩下的长度。她不想被扔在黑暗中。有一刻她想拼命地跑出去,然后驾车永远离开这里。但是现在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具屍体吗?在她的一生中她只看过一具屍体,那就是她母亲的。她仍然不知道屍体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知是死亡本身有着惊人的变换能力,还是之后的防腐处理和化妆尽力地掩盖了曾经受到的伤害,葬礼大厅中那个女人的屍体看起来并没有经历过什么伤害。
冰柜里的那个东西是个逼真的、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塑像还是一具屍体?她身体前倾,喘了口气。
冰柜中没有散发出恶臭,也没有腐烂的迹象。她吸进的空气中带有一种活生生的男人肉体的气味,一股汗味还有一种盐和酵母混合的特殊气味。他散发出的那种出乎她意料的、可怕的、有点似曾相识的熟识感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手中的蜡烛蜡油熔化并向下滴落。一滴滚烫的蜡油滴落到下面苍白的肉体上,她看到那个躯体稍微退缩并颤抖了一下。
她感到呼吸有些不畅,就好像肺部的空气全被抽空了一样。活着的!虽然她仔细观察并等待了很久,心中充满恐惧和疑惑,但他没有再动一下。他没有转过身或是坐起来,眼睛也没有睁开。
「出来,」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声音喊道,「我知道你还活着。快起来。」
她的话就像一股电流一样穿透他的全身。她可以看到他的肌肉由於受到刺激而伸缩,就像一股闪烁的电波在皮肤下涌动。或者那只是蜡烛摇曳的光影?她还来不及对自己的双眼质疑,他就站了起来。
她向后退到他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看着这个赤裸的男人爬出冰柜。她凝视着他的躯体,尤其是他的在光影和运动遮掩下若隐若现的生殖器。她如此贪婪地看着,彷佛从没看到过赤裸的男人似的。他向她走来,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事物。虽然对他一无所知,但却是她曾梦想过和渴望过的。她有些害怕,但这恐惧却不是来自於他。她的害怕与她的好奇及出乎意料的渴望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好像是得到她的命令似的,他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停住了。她举起蜡烛,想仔细瞧个究竟。她无需说任何的话:不知他是能读懂她的心思,还是能看懂她手和头的轻微动作,看起来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向前移动,摆好姿势,可以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盯着他的头看是让她感觉最为困难的事情。起初她想让他睁开双眼,但一想到在自己盯着他看时,他也可以看到自己,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让他的眼睛一直闭着,直到自己希望它们睁开。但她仍然不愿去看他的脸。
她轻轻地喘息,打量着四周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下蜡烛,既可以令她看清四周,又没有失火的危险。她看到了冰柜。把盖子盖上,就有了一个高度合适的平面。她滴了一滴蜡油在上面,然后把蜡烛粘到上面。她没有觉察到这个裸体的男人已经跟着她走了过来,当她转过身时,正好撞在他身上。
她匆忙一抓,抓住了他的胳膊,稳住了身形。一触摸到他,她想要的就更多了。她需要去感觉——她开始用手去抚摸他的全身,触摸、抓捏他的肌肉。他的肉摸起来很软,很有弹性,很温暖,很结实。这就像是送给她的一个礼物——此时她好像从来没有触摸过其他人的肉体似的。一会儿,单纯的抚摸难以满足她的欲望。她便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笨拙。他仍然紧闭双眼,看不到她正在做什么,所以她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她又推又拉把他放倒在地上。她拥抱他,他也回抱她。她肆意而为,而他也总是回应着。她无需说一句话,他总是恰好做她最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蜡烛早就烧光了。她的眼睛也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到所有想看的东西。但现在从敞开的门透过来的光线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暗淡,地下室的阴影则变得更厚更黑了。她开始感到一种恐慌。她不敢在天黑后还呆在这里,她必须在入夜之前走出地下室。
她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开,站起身来。这时他没有挪动来帮助或者阻拦她,而是像死去了一样躺在那里。她向门口亮一点的地方走去,一路捡起散落的衣服并尽可能地穿好。忽然,她撞上了一个箱子,通过触摸她辨认出是那箱葡萄酒。她拿了一瓶,和内衣裤一块拎着,走出了地下室,进入到屋子里。
房间里没有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表被扔到哪里了。在租来的汽车里很可能有钟,但再出去一次去看时间似乎有点太麻烦了。她从光线的角度猜测出现在有5点多钟了,也可能是6点钟。是该喝一杯的时候了。她在厨房找到了一个开塞钻和一个葡萄酒杯。她确信自己曾见过马乔里使用这个杯子。她打开酒瓶倒了一杯,没有立即喝,而是举着酒杯走到厨房窗户前,欣赏着波光微动的暗红酒色。
这是难得的好酒。她不是一个品酒的专家,但仅仅一呷就足以让她知道这酒比她以往喝过的都要好。她感到非常幸运,端着酒杯和酒瓶走进起居室,坐到唯一的一把舒适的椅子上。
偶尔,一种纯粹的肉体回忆唤醒她的躯体,令她颤动。但她尽量做到心如止水,强迫自己不去回忆,不去计画,不去怀疑,也不去验证,只是享受现在的时光。放下酒,看着熟悉的房间慢慢变得昏暗,她感觉酒就像一层温暖、舒适的薄雾包裹了自己,就又拿过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
第二杯就不像第一杯那么美味了。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她就感觉杯子里曾经的美酒正在变成酸醋。她坚持着把它喝完,然后觉得自己就要昏死过去了。她摇摇晃晃地先去了趟盥洗室,然后又到了原来马乔里的卧室,躺倒在床上。亚麻床单散发出难闻的霉味,但幸运的是它很暖和,都不需要盖其他的东西。她卷起几件T恤衫当枕头。有那么几分钟她觉得自己要生病了,但还没来得及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就睡着了。
第二天的某个时间,她醒了过来,感觉到肚子很饿,嘴发干,头很痛。在厨房里,她喝了两杯水,吞下了在自己包里找到的几片阿斯匹林,然后吃了一些奇福饼干和一罐野餐时吃的豆罐头作为早餐。她一直喜欢凉吃那种罐头。她渴望着能喝上一杯茶或者一杯咖啡,但屋子里面没有这些,她只好接着去冲了一个澡。屋里没有热水,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但洗完后她感觉好多了,阿司匹林开始起作用了。
她套上一件干净的T恤衫和一件棉制衬衣,穿上凉鞋。屏住呼吸,没有检查就把昨天穿过的衣服胡乱地塞进手提箱。她觉得它们很难闻,但不愿意去想为什么或者因为什么它们会变成这样。她把在马乔里桌子里面发现的笔记本和手稿,还有她的那本《阿格尼丝·格雷》与其他几件要带走的东西一起打包。在她考虑是否还忘了其他物品时,她注意到了中指上的戒指。
看到戒指,她就联想到与戒指一起发现的钥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曾经竭尽全力要把那些记忆抛之脑后,让自己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但是——现在她疑惑了。这一切不可能都是梦境;她肯定去地下室拿过酒,除了把钥匙扔在那里,还会在哪呢?
虽然她也知道,如果她没有把钥匙掉在地下室,她就应该能发现它插在外面的锁上,就挂在被那木块撑开的门上。但她仍然茫然地在屋子里四处寻找钥匙。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像里面关了什么东西;她喘不上气来,浑身大汗淋漓。她不想再下到地下室去,甚至都不愿让自己想为什么。她想忘掉这一起,想骗自己这一切只是醉酒时的一个梦,多么可怜的尝试啊——在地下室里有东西,有可怕的东西在那等着她呢,那么可怕以至於她都不敢回想那些细节。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厨房、卧室、盥洗室、卧室、起居室、厨房、卧室,一圈又一圈,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
她知道地下室的门是敞开着的,那么呆在屋子里面也不安全。
一圈又一圈。
最后她停了下来,向门口走去。外面门廊里跟屋里一样炎热,没有一丝风,四周松树的松针纹丝不动。向下能看到那辆租来的车子,就泊在距台阶几英尺远的地方。看到自己随时可以逃跑,而且都不需要经过地下室的门,她的呼吸顺畅多了。现在她知道了,不是迫不得已要去,而是自己决定要去把地下室的门锁起来。既然都不记得自己在恐惧什么,索性让自己相信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在地下室里没有什么真正可以威胁她的东西,有的只是古老的孩提时代的恐惧———「自己吓唬自己」。她决定现在就下去把门锁上。
但锁上没有钥匙,肯定是她把它带进地下室搞丢了,也许她把它掉在了地板上。她的一只脚跨过了门槛,这时她犹豫了一下,记起没有带蜡烛,准备返身回屋去取;但仅仅这一步,就又让她迷失了。
地下室闻起来像他身上的味道。那一步把她送进了他的怀抱,她吸入一口气便立即被他的气息环绕。她走向前,盲目地伸出手,遇到了他伸出的胳膊。她早先刚拒绝过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开始气喘吁吁,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欲望。她向他倒了过去,随之被他抓住。她又重新回到了梦里。
当她从地下室里出来时,天将要黑了。她径直走进厨房,狼吞虎咽吃完剩下的饼干,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碗碟橱里还有一个小个的桃子罐头,她把它打开都吃完了,但仍觉得饿,并且由於筋疲力尽而全身颤抖。她走向卧室倒在床上,甚至都没再注意床铺的气味。
当她醒来时,天已全亮了,她的丈夫躺在她身边静静地睡着。她盯着他看,喜悦之中夹杂着一丝困惑。她很想知道他是如何找到她的。她在心中默默感激这种魔力的出现。当他闭着眼睛开始跟她做爱时,她才意识到那不是真正的格雷厄姆。他是谁没关系,因为他就是她所想要拥有的一切。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格雷厄姆了,她可能再也不离开这栋房子了。
他已把酒从地下室带了上来,他们不时地停止做爱去打开另一瓶酒喝。这些酒必须很快喝掉,因为在这所房子下面储存了多年,受到德克萨斯州剧烈变化的温差影响,酒劲已经减弱了许多。瓶子一打开,内部的酒就会发生氧化反应,美酒就开始变成酸醋。
日出日落,她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除了偶尔去盥洗室,其余的时间她一直都待在床上。在她从包里翻出一卷保罗牌薄荷糖后,屋里就再也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了。刚开始性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但现在饥饿却占据了一切。生活现在简化为简单的物质需求,她也变得更为单纯。她的思想穿透不了禁锢着她的墙壁,她找不到任何的解决方法。她现在比一个孩子更无助。她很饿,但却没东西可吃。
她为自己的无助哭泣。「我该怎么做?」她问到。
她的情人什么都没说。
她盯着他看。她对他裸露的躯体已经熟悉得像自己的了,然而他仍然具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沉迷於自己无助的、盲目的强烈性欲不能自拔,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就平躺到了床上,随之她骑到他身上。他总是随时听候差遣,总是勃起,从来不说话,从来不强加自己的欲望——他仅有的欲望就是她的。她俯视着他没有表情的沉睡似的脸,一股嫌恶从心底升起。这股嫌恶像她的情欲一样强烈。她喊道:「我该怎么做,你这该死的?」
他仍然没说话。她本想掐他脖子,这时紧握双拳喊道:「看着我!」
他的眼皮动了一下,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向她看的那双眼睛不是蓝色的,它们是浑浊的灰色,镶嵌着黄褐色的斑点;那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她自己的。
有那么一小会,她感到极度的恐怖。她动弹不得,她跟他连在一起了,这是无可改变的。他是她永远不能舍弃的一部分。不一会,她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恐惧消失了。她仍然感到饿。
「我饿得要死,」她哀鸣着,「我要吃点东西,不然我就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