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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但瑟瑞莎还是打了电话过去。丽拉.侯斯答应立刻在四季酒店见我们,毫不犹豫。我们开瑟瑞莎那台未标示记号的车子过去,停在旅馆路边的临时停车接送区。大厅华丽至极,雪白的砂岩,铜褐色的涂漆,金色的大理石。有的旅馆大厅光度较昏暗,给人近昵感,有的较明亮,散发出现代感。而我眼前的空间落在两个极端之间。瑟瑞莎到柜台亮出警徽,服务人员打电话上楼,并指向电梯所在位置。我们要去的楼层很高,再加上服务人员说话的态度,让我觉得丽拉.侯斯绝不是住在酒店内最小、最便宜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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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丽拉.侯斯住的是豪华套房。它和桑森在北卡罗来纳州住的那间一样有双开门,不过门外没有警察驻守。走廊上安静无声,空无一人,只有食物吃完所剩的餐盘放在地上。有些房间的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或早餐点菜单。瑟瑞莎停下脚步,确认房号后敲了门。一分钟过去了,没什么动静。接着我们右手边那扇门才打开,现出一位女士的身影,柔和的黄色夜灯灯光打在她背后。她至少有六十岁,说不定还不止。身材矮小、粗壮、胖胖的,一头铁灰色的短发,发型朴素。眼珠是暗褐色的,周围有皱纹,眼皮丰厚。她的脸庞就像一块白色厚板,肉肉的,完全呈现静止状态,相当阴郁。脸上表情防备心十足,叫人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她身穿一件丑陋的居家服,布料很厚,通常是用来做男人的衣服。
瑟瑞莎问:「请问是侯斯夫人吗?」
那女人低下头,眨眨眼,挥动双手,发出一些表示歉意的声音。通行世界的默剧表演,主题是:我听不懂。
我说:「她不会说英文。」
瑟瑞莎说:「她十五分钟前才说过英文呢。」
女人身后的光是房间深处的桌灯投过来的。当另一个人影经过它前方、朝我们走来时,亮度瞬间降低了几秒。来者也是女人,但年轻多了,大概才二十五、六岁。举手投足相当优雅,容貌非常、非常美。来自异国的绝世美女,像个模特儿。她有点害羞地笑了,然后说:「十五分钟前讲英文的人是我,这是我的母亲。」
她弯腰,用异国(应该是东欧)语言快速地说了一段话,音量不大,几乎是直接贴着她母亲的耳朵说。说明状况、背景交代,要她接纳我们的存在。老女人露出喜色,微微一笑。我们报上自己的姓名,丽拉.侯斯也代替母亲报上名字。她叫席薇拉娜.侯斯。我们轮流握手致意,做法正统。她们有两个人,我们也有两个人,所以中间一度得交叉握手。丽拉.侯斯的姿色真是不得了,而且是天生丽质。相形之下,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有后天加工的味道。她身材算修长,但没有高过头,苗条但没有瘦过头。肤色深,像是在海边晒出来的完美成果。黑长发,没化妆。一双大眼像是有催眠的魔力,眼珠的颜色是我所见过最浅的浅蓝,彷佛里头有点灯似的。她的动作轻盈、俐落,你一下子会觉得她年轻、身材修长、妖艳,一下子又觉得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完全独立自主。你一会儿觉得她好像没注意到自己有多美,一会儿又觉得她似乎为自己的亮丽感到些许害臊。她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晚礼服,可能是巴黎货,价格说不定高过汽车。但她不需要这么好的衣服,就算穿装马铃薯的麻袋缝成的衣服,耀眼的程度还是不会减损。
我们跟着丽拉进房,她母亲殿后。
这间豪华套房由三个房间组成,在中央的是起居室,两旁各有一间卧房。起居室放了各式各样的家具,一应俱全,包括一张餐桌。桌上还放着吃剩的晚餐、杯盘。房间的角落放着购物提袋,其中两个是波道夫.古德曼精品百货的,另外两个是蒂芬妮的。瑟瑞莎.李出示警徽,丽拉.侯斯便退到一面镜子下方的小橱柜旁,翻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瑟瑞莎。是她们的护照,她以为纽约市警察会要求看正式文件。护照是紫红色的,封面印着金色的老鹰图样,上下都印有斯拉夫字母,下面那排长得像英文字母NACNOPT YKPAIHA。瑟瑞莎翻看过后退到一旁,放回橱柜里。
之后,我们都坐了下来。
席薇拉娜.侯斯盯着自己的正前方发呆,被语言的隔阂阻绝在我们的对话之外。丽拉.侯斯慎重其事地盯着我们看,在心中建立对我们的认识。一个是来自这个管区的警察,一个是地铁上的目击者。她最后只盯着我看,或许是以为我受这个事件影响最深。我可不是在抱怨,我自己的视线也钉在她身上,无法移开。
她说:「我为苏珊.马克的遭遇感到遗憾。」
嗓音低沉,用字精准。
她的英语很好,有点口音,有点拘谨,彷佛是看英美制作的黑白电影学的。
瑟瑞莎.李没说话。
我说:「我们并不清楚苏珊.马克遭遇了什么,说真的。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最显而易见的事件之外。」
丽拉.侯斯点点头,彬彬有礼,动作优雅还夹带着一丝遗憾。她说:「你们想知道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是的,没错。」
「说来话长。但我要先声明,我要说的事都不可能解释她在地铁上的行为。」
瑟瑞莎.李说:「请说吧。」
於是我们开始听她的故事。
第一部分是背景知识,完全由她的生平来历构成。丽拉.侯斯二十六岁,是乌克兰人,十八岁时嫁给一个俄国人。她的丈夫和九〇年代莫斯科企业的关系极好,苏联解体时从政府手中取得石油田、煤矿、铀矿的权利,成了亿万富翁。他接下来想让自己的财产多一个位数,但没有成功。那是一道窄门,太多人想挤进去了,不可能人人得手。一年前,在一间夜店的外头,某个竞争对手派人朝这个俄罗斯人的头开了一枪。他的屍体倒卧在雪中,到隔天结束前都没人去动。这是个警告,莫斯科式的警告。成为寡妇的丽拉了解对方的意思,於是变卖丈夫的资产,和母亲一起搬到伦敦。她喜欢伦敦,打算在那里定居。她淹没在钞票之中,但没什么事好做。
她说:「大家都有个观念,就是年纪轻轻就致富的人得为爸妈做点什么。你会发现流行乐坛的明星、电影明星、运动员都是这样,而这么做也很有乌克兰情调。我出生前父亲就死了,只剩母亲在我身边。凡是她想要的,我都希望给她。房子,车子,度假,游艇,她全都不要。她只希望我帮她找到过往生命中的一个男人。尘埃落定、过了波澜万丈的大半辈子后,她终於可以自由了,把心思放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物上。」
我问:「那个男人是谁?」
「一个叫约翰的美国人,我们只知道这么多。起先我妈说他只是一个旧识,后来才说他曾在某时某地对她非常好。」
「何时何地?」
「在柏林,时间是八〇年代的头几年。」
「太简略了。」
「那是我一九八三年出生前的事情。我自己认为要找到这个男人是不可能的,觉得母亲已经变成一个痴傻的老女人了,但我还是乐於将整个流程跑一遍。噢,别担心,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席薇拉娜微笑,点点头,但并不是针对女儿谈话中的哪个部分。
我问:「你的母亲当时为什么会在柏林?」
「她和红军在一起。」她女儿说。
「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