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故事开始  四 观察鞋子的人

卢.萨芬总是得同时置身两地。睡觉时,他做梦,在梦与梦之间的空隙,他匆匆检视当天行程,并为翌日拟订计画,因此每天早晨六点被闹钟唤醒时,他觉得睡眠品质糟糕透顶。淋浴时,他演练要做的报告,偶尔一手伸出浴帘,操作黑莓机回覆电子邮件;早餐时,他阅读报纸;当五岁女儿漫天瞎说着故事,他聆听晨间新闻;当十三个月大的儿子表演每天学会的新本事,卢端出感兴趣的表情,脑海里则暗自分析为何他的感觉恰恰相反;给太太告别吻的时候,他心里想着别人。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与其他事务重叠。开车通勤的时间,同时是免持听筒的电话会议时段。早餐时计画午餐,午餐时计画餐前酒,晚餐时计画餐后小酌,小酌时计画……唔,视他运气多好而定。在那些吉星高照的夜晚,无论在哪间房屋、公寓、旅馆房间或办公室,他很感恩自己交上的好运道以及另一人的陪伴,他自然会说服无从分享他这份感激的人──亦即太座大人──他身在别处。对这些人而言,他困在会议中、机场里、即将完成的重要文件里,或被疯狂的圣诞交通活埋。非常神奇地,同时置身二地。

事事层叠交错,他老是在赶场,老有别的地方该去,老是希望自己在别处,或者多亏了天降神蹟,他可以置身两地。他给每个人最少的时间,却让对方不至於觉得受到冷落。他不是因循苟且的人,他精准,永远守时。在职场上,他是守时大师;在生活中,他是毁坏的怀表。他竭力做到尽善尽美,追求成功的精力源源不绝,然而,就是这些极致──如此热切地去维系他快速成长的欲望清单,如此野心勃勃地攀向令人晕眩的崭新高度──让他飞越到最重要的人头顶上。在他的行程表中,在一整天的时间里,并未留下时间给那些人,但这些人却可以在许多方面提昇他,而那是任何新成交的生意办不到的事。

在一个格外刺骨的星期二早晨,在都柏林市持续开发的码头区,卢抆拭得晶亮无瑕的黑皮鞋,自信昂扬地经过某位男子眼前。这人观看那天早晨的鞋来鞋往,昨天也是,他想明天也应如是。卢的双足能力不分轩轾,两脚同等优秀。每一步的长度等长,从足跟到大拇趾的组合如此精确;鞋尖指向前方,足跟先启动,之后由大拇趾将脚推离地面,靠着足踝屈伸,次次完美。踩在人行道上,脚步声有节奏。没有撼动脚下地面的沉重砰砰声,不像那些脑袋与身体分开的其他人在这个时段行色匆匆,头袋仍然黏着枕头,身体却在清新的空气里。不,他的鞋叩叩地响,像落在温室屋顶的雨滴一样扰人、不受欢迎,他长裤的缝边微微翻动,如同清风拂过高尔夫第十八洞的旗帜。

观鞋者漫不经心,想像人行道的水泥板在他踩下时亮起,而这双鞋的主人突然大跳踢躂舞,庆贺今天将如何愉悦美好。对观鞋者而言,今天几乎肯定是愉悦美好的一天。

通常,这双在无懈可击黑色西装下的晶亮黑皮鞋,会轻盈优雅地走过观鞋者面前,穿过旋转门,进入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大门,来到从码头缝隙挤出、探向都柏林天空的最新一栋摩登玻璃帷幕大楼。但在那个早晨,这双鞋停在观鞋者正前方,然后调换方向,在冰冷的水泥上转动时发出粗嘎的声音。观鞋者别无选择,只得将视线从皮鞋往上移。

「这给你。」卢递出咖啡。「是美式咖啡,希望你不介意,咖啡馆的机器出了毛病,不能煮拿铁。」

「不然咖啡还你。」观鞋者的鼻子离开热气氤氲的咖啡杯,向卢提议。

这话引发惊愕的沉默。

「只是开个玩笑。」他取笑起那吃惊的表情,并且非常快速地──以防人家不懂他的笑话,在重新思考后撤回那份善意──缩手收回咖啡,麻木的十指捧着杯身。「我看来像介意热牛奶的人吗?」他笑着说,表情转为纯粹的狂喜。「嗯。」他鼻子贴近杯口,嗅闻咖啡。他闭目品味咖啡香,不愿让视觉剥夺他对绝美气味的欣赏。厚纸板似的杯身好烫,不然便是他的手太冰,以致热气火辣辣地贯穿双手,射出热力鱼雷,令他的身体打颤。在感受到热气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冷到这个程度。

「真是太感谢了。」

「不客气。听广播说,今天会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亮晶晶的皮鞋跺跺水泥地面,搓着皮手套,借此证明他的话。

「这我倒是相信。天气冷到可以冻掉鼻子了,但这能派上用场。」观鞋者轻轻吹一下咖啡,准备啜饮第一口。

「咖啡没加糖。」卢致歉。

「我,这样啊。」观鞋者翻个白眼,旋即将咖啡从嘴前移开,宛如咖啡暗藏致命疾病。「没加热牛奶就算了,忘记加糖就太过分罗。」他举杯要将咖啡还给卢。

这回卢明白他的意思,听懂他的笑话,便笑了。「好好好,我知道了。」

「人家不都说,乞丐没有挑三拣四的命?难不成,挑剔的人可以当乞丐?」观鞋者挑起眉笑吟吟地说,终於喝了第一口。他沉浸在暖意以及在冰冷身躯里游移的咖啡因中,尚未注意到就在顷刻之间,观者变成被观看的人。

「噢,我是小加。」他伸出手。「全名是加百列,但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加。」卢探向前和他握手,温暖的皮手套碰上冰冷的肌肤。「我是卢,但每个认识我的人都叫我混蛋。」

小加忍俊不住。「哈,你真老实。在我跟你混熟之前,我先叫你卢。」

他们相视而笑,在突如其来的别扭间隙里沉默,像两个小男孩尝试在操场上结交朋友。闪亮的皮鞋开始有些烦躁,踢踏,踏踢,卢踩着侧行的步伐,既是设法保暖,也是试图厘清自己的去留。这双鞋慢慢扭转,朝向隔壁的建筑,不久他便会跟着脚的方向走。

「今天早上很忙吧?」小加悠哉地说,令那双鞋转回来再度面向他。

「只剩几个礼拜就是圣诞节,这个时节向来很繁忙。」卢同意道。

「人潮愈多,我日子愈好过。」小加在二十分钱的硬币飞进杯中时说。「谢谢你,」他向几乎停也不停便丢下铜板的女士喊道。瞧她的肢体语言,简直就像铜板是从她口袋的破洞掉落的,而不是一份礼物。他抬头看卢,睁着大眼睛,笑着的嘴咧得更开。「看见没?明天咖啡我请客。」他笑道。

卢试图尽量不动声色地倾身,偷瞄一眼杯中物。二十分钱的铜板孤伶伶地躺在杯底。

「噢,别担心。我不时会清空杯子,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混得太惬意。」他笑说:「你晓得的,钱财不能露白。」

卢附和,但同时不作如是想。

「不能让人晓得对岸那间阁楼是我的。」小加又说,朝着河另一边点头。

卢转身,望向利非河【注】的对岸,看着小加提到的都柏林码头最新的摩天大楼。镜面的玻璃帷幕墙,令大楼宛如都柏林市中心的镜子。重新打造的维京长船沿着码头停泊,利非河畔有许多的起重架和崭新的工商大楼,预告暴风雨的云朵密布在上方的天空,这些景观统统被这栋大楼捕捉,像一台巨型电浆电视向都柏林市播放。这栋大楼的造型像风帆,夜晚会打上蓝色的灯光,是全市讨论的话题,起码在大楼启用后的几个月内是如此。次好的事物永远撑不了太久。

【译注】利非河(Liffey River):把都柏林一分为二,以河为界,一边为南部,一边为北部。

「你晓得我说我有一间阁楼,只是个笑话吧?」小加似乎有些担心原本可能落袋的进帐会泡汤。

「你喜欢那栋大楼吗?」卢问,仍然恍神地望着它。

「那是我最爱的一栋,尤其是晚上,那是我坐在这的主要原因,除此之外,也是因为这一带很繁忙。光是漂亮的景致,可填不了我的肚子。」

「那是我们公司盖的。」卢终於转头面向他。

「真的假的?」小加稍微仔细地打量卢。三十几岁不到四十,西装笔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平滑得像婴儿臀部,整齐的头发均匀散布灰色发丝,彷佛谁拿了盐罐在他头上以一比十的比例洒落,灰色头发更增添他迷人的魅力。卢令他想起传统的电影明星,既温文又世故,整个人包覆在黑色喀什米尔长版大衣里。

「我敢说那让你吃得起晚餐。」小加笑咪咪地说,在那一刻感到淡淡的嫉妒,这令他心烦,因为在他端详卢之前,并没有一丝半缕的嫉妒之情。遇到卢之后,他察觉两件无益的事,害得他忽然间觉得又冷又嫉妒,不复原先的温暖满足。想到这里,尽管他一个人时向来能自得其乐,但他预见一旦这位男士和他分道扬镳,他将会嚐到之前未有的寂寞滋味,然后他会嫉妒、寒冷兼寂寞。这是自制凄苦派饼的完美原料。

这栋建筑不仅让卢温饱,也为公司赢得几项奖项,而以他个人来说,他买了位於豪斯的房子,从目前的保时捷升级到最新车款──精确的讲法是,圣诞节后才换车,但卢明白这些事不该告诉一个坐在苦寒的人行道上、紧裹着有跳蚤肆虐毯子的人。於是,卢彬彬有礼地微笑,亮出陶瓷美齿贴片,按照习惯同时做两件事──想的是一回事,说的是另一回事。偏偏小加精於解读两者之间的差异,以致尴尬的程度更上层楼,让两人浑身不自在。

「好,我该进公司了。我上班的地方就在──」

「隔壁,我知道。我认得你的鞋子,它离我的视线范围比较近。」小加微笑着说。

「不过昨天不是这双,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黄褐色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