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拔得清爽的眉毛抬高一点点。挑起的双眉在他未曾注射肉毒杆菌的额头上引发一连串涟漪,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池塘。
「别担心,我不是跟踪狂。」小加一只手从热杯上松开,扬手摆出自卫的姿势。
「我才来这里一阵子。若说这儿哪里不好,就是你们这些人不断跑来我家。」
卢莞尔,尴尬地低头看自己的鞋,那是他们谈话的主题。「不可思议。」
「以前都没留意到你在这里。」卢吐露心声,嘴上一边说,脑袋一边回想每天上班走的这条路线。
「我天天在这,整天在这。」小加的声音里透出佯装的快活。
「对不起,从没注意到你……」卢摇摇头,「我老是赶来赶去,不是在跟人讲电话,就是来不及赴另一人的约,总是需要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是我老婆说的。有时候,我真希望可以复制自己,我忙得不可开交。」他笑着说。
小加闻言,向他露出异样的笑容。「说到赶场,我还是头一次没见到这两个小子跑步呢。」小加朝着卢的双脚点点头。「它们静静站着,让我差点认不出来。今天你缺了一把火吗?」
卢爆出笑声。「我随时都有一把火,相信我。」他像为旷世杰作揭幕一样,飞快拉开大衣的衣袖,恰恰只够露出劳力士金表。「我一向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现在没什么好赶的。」他全神贯注地看时间,脑袋里已经在主持一场下午的会议。
「你不是今天最早到的人。」小加说。
「什么?」卢的脑内会议被打断,心思又回到寒冷的街道、公司的办公大楼外,冷冽的大西洋风刮着他们的脸庞,人们都穿得暖暖的,齐步走向工作岗位。
小加皱眉紧闭起眼睛。「褐色懒人鞋。我看过你和他一起走过几次,他已经来了。」
「褐色懒人鞋?」卢笑了,先是困惑,继而佩服,旋即关切起比他更早进公司的人是谁。
「你认识他的呀──脚步很自负,每一步都会踢起小小的仿麂皮穗子,好似他刻意让穗子跳起来,看起来很像迷你康康舞。那双鞋是软底的,踩在地上却很沉重;那双脚小又宽,走路重心在脚的外侧,所以鞋底总是从外侧开始磨损。」
卢专注到眉头深锁。
「星期六的时候,他穿的鞋都像刚下游艇。」
「是艾佛烈!」卢笑了,从描述中认出鞋的主人。「那是因为他八成真的刚下游──」但他突然收口,「他已经来了?」
「差不多半小时前。脚步很重,看样子有点急,还有另一双黑色便鞋跟着他。」
「黑色便鞋?」
「黑鞋。男鞋。有点亮,但没有款式可言,简单到极点,纯粹只有鞋子的功能。对这双鞋我无法多告诉什么了,只晓得比另一双鞋走得慢。」
「你真是观察入微。」卢细细打量他,思忖这人在建筑物门口、冰冷的地面栖身之前是什么身分,同时大脑快速运转,试图厘清他提到的这些人是谁。他不明白艾佛烈为何七早八早进公司。他们的同事克里夫正在闹精神崩溃,令他们振奋不已,对,是振奋,他们对新的职缺都摩拳抆掌想争取。但升官的前提是克里夫不康复──卢暗中希望如此,公司即将出现人事大搬风,艾佛烈任何不寻常的举动都启人疑窦。其实,艾佛烈任何阶段的举动都很可疑。
小加眨眨眼。「你不会刚好需要一个敏锐的眼线,替你注意公司里的风吹草动吧?」
卢摊开戴着手套的双手。「抱歉。」
「没关系,需要我效劳的话,你晓得上哪儿找我。我是穿马汀大夫气垫鞋的家伙。」他笑着拉起毯子,露出高统的黑色皮靴。
「不晓得他们干嘛这么早到。」卢望着小加,彷佛他有特殊神力可以知道似的。
「恐怕我爱莫能助,但他们上星期一起吃午饭。至少,他们在社会公认的一般午餐时间出了办公大楼,在午餐时段结束后又一块回来。至於他们在那段时间做了什么,只能做些聪敏的猜测。」他轻笑起来。「我身上没苍蝇【注】。起码今天没有,」他补充说,「这天气对苍蝇太冷了。」
【译注】此句原文是「No flies on me.」意指某人反应敏捷,非常聪明。这里小加玩了双关语。
「那顿午餐是哪一天?」
小加再度闭目。「我想,是星期五。褐色懒人鞋是你的竞争对手,对吧?」
「没有,他是我朋友,算是吧。其实比较接近点头之交。」听到小加透露的消息,卢首次出现窘迫不安的迹象。「他是我同事,可是克里夫精神崩溃了,我们两个就有大好的机会去……嗯,你应该猜得到的……」
「偷走生病朋友的工作。」小加泛出微笑,替他接完后半句话。「太棒了。那么那双慢慢走的鞋呢?黑的那双?」小加再接再厉,「一天晚上,那鞋和一双Louboutins走出了公司。」
「Lou──Loub──这是什么牌子?」
「这牌子的特色是采用喷漆的红色鞋底。我说的这双鞋鞋跟是一百二十公厘高。」
「公厘?」卢问道,又说:「红色鞋底,好。」他点了点头,记住一切。
「你大可直接问你的朋友兼点头之交兼同事,他见的人是谁。」小加眼睛一亮,如此建议。
卢不置可否。「是啊,我该走了。有事要见,有人要做,而且你能相信吗?还得两者同时进行。」他眨眨眼。「谢谢你帮忙,小加。」他匆匆放了张十欧元钞票到小加杯中。
「谢啦,老兄。」小加笑容满面,旋即从杯中取出钞票塞进口袋。他轻敲他的指头。「钱不能露白,记得吗?」
「是。」卢附和。
但在同一时刻,他压根儿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