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灵魂奋起直追
卢的父亲在他身边,像个迷途孩童般东张西望,无疑是因为大家专程来替他庆贺而紧张困窘,心中希望谁也宣告自己过生日,多个人分散注意力,他便不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茹丝呢?」他父亲问。
「呃,」卢第一百次环顾四周,仍找不到她,「她刚刚还在和客人聊天。」
「是。这里视野很棒。」他向窗户点头。「这城市在我有生之年变了好多。」
「是啊,我就想你会喜欢。」卢庆幸自己好歹做对了一件事。
「哪一间是你的办公室?」他望着利非河对岸的那些办公大楼,这时那些大楼仍然亮着灯。
「那一栋,在正对面。」卢指出位置。「在第十三层楼,也就是十四楼。」
卢的父亲瞥向他,显然觉得奇怪,而卢头一次有同感,看出别人可能对楼层感到莫名其妙又困惑。这让他愠怒,他向来都很笃定的。
「是灯火通明的那一层楼。」卢换个简单的方式说明。「公司在办派对。」
「啊,原来是那间。」他父亲点点头。「你工作都在那里。」
「对。」卢得意地说。「我今天晚上刚升官,爸。」他微笑着说,「我还没跟任何人说,今晚的主角当然非你莫属。」他决定舍弃这个话题。
「升职?」他父亲浓密的眉毛扬起。
「对。」
「会有更多工作?」
「办公室会变大,采光比较好,」他打趣地说,但他父亲没有笑,於是他正经起来。「对,更多工作,工时会变长。」
「这样啊。」说完,他父亲便默然以对。
怒火从卢心底冒出。恭喜的话语本来可以不变调的。
「你在公司里快乐吗?」他父亲闲适地问,仍旧望着窗外,玻璃上映射出他们背后的派对。「如果你在那里不开心,就没必要拚老命,因为到头来,快乐才是最要紧的事,不是吗?」
卢思忖着,很失望自己没受到夸奖,但也对父亲的逻辑感到好奇。
「可是你总是叫我要勤劳,」他忽然说,感受到之前未曾察觉的愤怒。「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老是教我们一刻也不能安於原有的成就。」他露出微笑,但笑容紧绷,他觉得焦躁。
「我绝对不希望你们都变成懒虫。」他爸回应,冷不防转身直视卢的眼睛。「我指的是你生活的所有层面,不单单是工作。任何走钢索的人都能走直线,又同时握住一根竿子。他们要锻链的功夫,是在令人晕眩的高空钢索上保持平衡。」他只是这样说。
一位服务人员搬来一张椅子,打破静滞的紧绷氛围。「不好意思,这张椅子要给哪一位?」她环视这家人。「我上司说有人想要一张椅子。」
「呃,对,是我要求的。」卢愤怒地笑着,「但我要求的是一些椅子,是复数。每个客人都要有得坐。」
「噢,这样,我们的椅子没那么多。」她道歉。「那谁需要这张椅子?」
「给你妈吧。」卢的父亲连忙说,不想为琐事烦心。「让你妈坐吧。」
「不用了,我不用坐,佛烈德。」卢的母亲反驳。「你是寿星,你坐。」
卢阖上眼睛深呼吸。他付了一万两千欧元,家人却得为了一张椅子争论谁该坐下。
「还有,DJ说他只准备了一首传统音乐,就是爱尔兰国歌。您要他播放吗?」
「什么?」卢厉声道。
「那是他在活动结束时要播放的音乐,他准备的曲目里没有其他的爱尔兰音乐。」她歉然地说。「要我吩咐他为大家播放吗?」
「不行!」卢斥喝,「那太夸张了。跟他说不行。」
「可以请你给他这个吗?」玛西雅语气有礼地说,取出她收在桌子底下的纸箱。派对纸帽、彩带、标语从箱中满溢出来,他甚至看到一个蛋糕。她将一叠CD交给服务生,那是他们父亲最喜爱的音乐。她将CD拿给服务生时,曾抬头看了卢一眼。「以防你砸锅。」她说,然后别开视线。
这话短小,简单,语气静定,却比她这一夜的任何一句话都震撼他。他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有条不紊的人,自己才是筹办派对的高手,自己才懂得如何动员所有人举办最盛大的聚会。但在他忙着想自己如何又如何时,他的家人却忙着张罗备案,准备替他收拾烂摊子。派对抢救的法宝全装在一个纸箱里。
冷不防,满室爆出欢呼声,昆廷和小加一起走出了电梯──卢不知道小加也受到邀请──两人各抱着一叠椅子。
「还有椅子要搬上来喔!」昆廷向宾客宣告,气氛忽然间活络起来,那些卢年少时熟悉的面孔已然老化,他们如释重负、有些许痛苦且展露纯然的兴奋地互望着。
「卢!」小加见到卢,脸都亮了。「真高兴你来了。」他为附近几位老人排放椅子,然后走向卢,伸出手,令卢困惑起这到底是谁的派对。小加凑向卢的耳朵,「你分身了吗?」
「什么?才没有。」卢感到挫败地甩开他的手。
「噢。」小加惊讶地说:「我上次看到你,你和爱莉森在你的办公室谈事情。我不晓得你离开了公司的派对。」
「是,我当然是走人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往坏处想,觉得我得服药才能出席自己爸爸的庆生会?」他假装受到冒犯。
小加只是笑了笑。「嘿,人生的变化真有趣,不是吗?」他用手肘推推卢。
「你想说什么?」
「前一分钟你还高高在上,下一分钟你就变成在那底下。」他在卢凶巴巴的目光下继续说,「我只是在说明,我们上星期认识的时候,我在那下面,仰望上面,梦想来到这上头。现在你瞧瞧我,人生际遇可以这样大翻转,实在有意思。我来到阁楼了,派特森给了我一份新工作──」
「他怎样?」
「他给了我工作。」小加笑嘻嘻地说,眨了眨眼。「升职。」
卢尚未来得及接腔,一位女服务人员端着托盘走向他们。
「要吃点东西吗?」她微笑地问。
「噢,不用了,谢谢,我要等牧人派。」卢的母亲向她微笑道。
「这就是牧人派。」女侍指着小小一坨搁在迷你杯子蛋糕杯中的马铃薯。众人默然片刻,卢的心脏狂跳,简直要破胸而出。
「还有其他食物没上的吗?」玛西雅问。
「除了蛋糕吗?没有。」她摇摇头,「今晚的食物就是这些了。都是开胃小菜。」她又微笑起来,彷佛没有察觉敌意正满场飞。
「哦。」卢的父亲勉力端出乐观的口吻。「你可以整盘留在这里。」
「整盘?」她冲疑地左右张望,然后回头看经理,寻求支援。
「对,我们一家子都饿扁了。」佛烈德说,从她手上拿走托盘,放在高高的桌上,每个人都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才能取食。
「哦,是。」她看着托盘被放下,便空着手慢慢退开。
「你提到有蛋糕?」玛西雅嗓音又高又尖地问,因为场面失控、诸事出差错而神经兮兮。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