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下午十二点十五分
掘墓人看起来很像圣诞老人,我有那么一分钟不相信他自己不知道──长长的胡子配上壮硕的身材,他得知道穿这一件带帽红白风衣的效果如何,还有在席恩山墓地这种穿着搭配有多么失礼。我猜,如果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埋屍体,恐怕就是得尽量找乐子。今早,我们要在滂沱大雨中把我父亲下葬,而这位「圣诞老公公」尽管穿着滑稽的风衣,让他在死象牙色天空背景下像血迹般刺眼,但他克尽职责地指挥我们这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新墓里的液压式框架上,还是令人相当感动。保罗和我负责抬棺首,温蒂的丈夫巴利居中;如果菲利浦有来的话,巴利对面那个空位就是他的;米奇叔叔和他儿子朱利尔斯负责棺尾。
我们已经几十年没见过米奇,他儿子更像是突然从迈阿密新冒出来的人类。爸曾和米奇叔叔为一些金钱往来的事起争执,朱利尔斯则几乎是个陌生人。这对父子看起来就像刚做完日光浴的帮派份子,戴着没必要戴的名牌墨镜,梳着一头油亮的头发,还戴着与他们气质相称的钻石尾戒。
「往右边,」圣诞老人说,「大家一起来,现在还不要放下来,后面的过来大概六尺……走,现在听我的指令,我们要把他放下来了。在棺尾的男士们,你们先出来,注意手指……」
电影导演通常喜欢在雨天拍摄葬礼的场景。出席者都穿着深色大衣,撑着那种你真实生活中从没撑过的黑色大伞,雨就象征性地落下,落在草地、墓碑和车顶上来营造气氛。影片中没提到的状况是:大衣的衣角会沾满刚修剪下来的杂草,整个湿透紧贴在小腿肚上;虽在大黑伞下,但雨水还是会想尽办法钻进你的头皮,再顺着头流下来,像湿湿黏黏的蜗牛一样溜过你的领子。所以当你该为逝者祷告冥想的时候,心思反而跟着雨水一路滑下背。电影没呈现出来的实际状况是:湿烂泥泞的泥土地像流沙般吞噬扛棺者的鞋子;渗入棺木里的雨水散发出死亡和腐败的气味;要填回墓穴里的泥土变成一座座泥丘,每铲一下就溅起烂泥巴,它们落在棺木上的声音大到每个在场的人都听得见。本来该缓慢庄严的告别式,现在大家却只想赶快让死者入土,让生者回到车里。
我们几个抬棺人退出墓穴处,回到为数不少的宾客列,全身湿透又泥泞。客人站的地方有个没什么用的帆布帐篷暂时遮一下雨,篷顶上汇集的雨水像溪流般直泄而下,亲朋好友还有生意上的伙伴都想在帐篷下找个好位置,运气比较差的就被挤到最旁边。
保罗站在他太太爱丽丝身旁,他在哭泣,她则依偎在他身上帮他取暖;巴利找到温蒂了,她把他的黑莓机还给他,他像西部片里的枪手把黑莓机插进皮带下的皮套;我则站在我妈旁边。她决定今天不要减少瓦利姆镇静剂的剂量,所以双眼红肿又呆滞无神;她的发根是灰白色的,其他地方则是红褐色,今天全紮成一个头髻;她的黑色套装很合身,跟平常一样,总是露出太多隆乳手术后增加的乳沟;她高跟鞋的高度,就像她胸部植入物的直径,以她的年纪和现在这个场合,这种穿着打扮实在很不得体。她捏了捏我的手,避免和我直接四目相交,我则觉得珍不在场这件事,像个不断化脓的伤口。
「哭出来没关系。」老妈低声说。
「我知道。」
「你也可以笑。没有什么情绪表达方式才是对的。」
「谢谢你,妈。」
我妈是个心理医师,我想这很明显,但她不只有这点能耐。二十五年前她出了一本书,叫作《从摇篮开始:母亲育儿指南》,这本书一上市立刻造成轰动,我妈也摇身一变,成了知名育儿专家。可以预料到的是,我的手足和我都搞砸到无法修补。
你若看过这本书就知道,这本有着红黑色镶边的书像年监一样厚,封面是个全身光溜溜的幼儿,慢慢长大到变成青少年。这本书从哺乳谈起,接着是训练上厕所,一直到小孩青春期(我们以前都说,这叫排便到手淫),老妈在书中建议天底下所有的母亲用她以前对我们的方式教养小孩,也就是坦率、充满母性且没来由的震撼语气。书的封底是老妈在客厅沙发上摆出性感小野猫姿势的照片。这本书一直出版到十周年、十五周年、二十周年版,明年就要发行第二十五周年纪念版,而老妈要到二十个城市做巡回签书会和大型脱口秀,据说她还会上欧普拉的节目,那本书也可能在签书会开始前换封面。
「今天我们向摩顿.福克斯曼先生说再见,我们挚爱的丈夫和父亲、亲爱的兄弟和可贵的朋友。」
说话的是波纳.葛洛纳。小时候,他是保罗的朋友,现在他是以色列圣殿的查尔斯.葛洛纳拉比【注】,但对和他一起长大的我们而言,他永远是波纳。他曾找我们到校车车尾,偷偷欣赏他从他爸那里偷来的春宫图!他父亲在这方面的收藏可丰富了。他不和保罗一起吸大麻、解释重金属摇滚乐团「齐柏林飞船」歌曲中的讯息时,就是对各种性姿势的优缺点高谈阔论。
【译注】拉比(rabbi):犹太宗教领袖,或对教师和学者的尊称。
「摩顿向来不喜欢仪式……」波纳说。
「你看那边。」温蒂用手肘顶了顶我说。我顺着她的目光穿过墓地望向车道,一辆黑色保时捷戛然停住。有那么一会儿我还认不出那个男的是谁,他一面跑步穿过草坪,一面还在整理领带,他皱巴巴的西装裤配上风衣夹克,彷佛刚跑完马拉松。从他厚颜无耻、一点都不端庄稳重地奔向我们的样子,我就猜到他是谁了。他脚上竟然穿着一双平底船形鞋。
「菲利浦。」我妈轻轻唤了一声,也暗示波纳暂停一下。
这时菲利浦已经放弃打领带,就让它缠在脖子上。他从草地上跑下来,最后几寸距离用滑步溜下来──以前下雨时我们也会在家前面那片草皮斜坡这么做──正好停在我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