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他喊了声,用湿淋淋的手臂抱住她。
她开心地说:「你来了。」菲利浦是她的小宝贝,他这一生惹麻烦的速度和她帮忙解决的速度一样快。
「我当然来了。」他说,退后一步,抬头看我。
「贾德。」
「嗨,菲利浦。」
他抓起我的手臂,给我一个夸张的拥抱。菲利浦,我的宝贝弟弟,小时候总是带着一身薰衣草洗发精的香味爬上我的床和我挤,用他光滑、圆圆的脸颊顶住我的,我一边说故事,他会一边轻轻地拔我的寒毛──他很喜欢猜《伊索寓言》里的启示。现在他满嘴菸味和漱口水的味道,从我上次看到他到现在,大概又增加十磅体重,大多胖在脸上。我们很少聚在一起,但每次聚会似乎都会伴随失落和懊悔,如今这种感觉又出现了。我愿意用一切交换他重回五岁时那样快乐、完整的模样。
他把手伸到我背后和保罗握手,保罗则快速但有点不自然地回握,显然想让事情赶快进行完,让仪式继续下去。菲利浦又去亲了亲温蒂的脸颊。
「你变胖了。」她低声说。
「你变老了。」他故意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回答。在他背后,波纳清了清喉咙,菲利浦向后转,整理一下他的夹克。「波纳,抱歉,请继续。」温蒂敲了敲他的后脑勺。「查尔斯……抱歉,葛洛纳拉比。」他很快地改口说,但窃笑声已经在宾客间传开,有一会儿波纳看起来好像想杀人。
「在我请摩顿的长子保罗追忆他父亲前,我要念首赞美诗……」
「我不该那样叫他,真该死。」菲利浦眼睛睁得大大地低声对我说。
「那是个诚实的错误。」
「那很失礼。」
我很想告诉他,他在他父亲的葬礼冲到半小时或许也会被视为无礼,但这样做没用。菲利浦对建议和批评向来不为所动。
「安静!」保罗嘘声怒斥我们。菲利浦对我眨了眨眼。我们就站在父亲的坟前,三个福克斯曼家的男人出自同一个模型,但后来各自经历不同的完型过程。我们三兄弟都遗传到父亲一头深色鬈发、方正而中间有凹痕的下巴,但不会有人把我们误认成双胞胎兄弟。保罗看起来很像我,只是体型比较壮硕、脸上多了点怒气──就是吃了类固醇的我;菲利浦也长得像我,只是比较瘦且好看得多,他的五官比较优雅、笑容比较灿烂,不需花太多力气就能显得迷人。
波纳念完赞美诗后,换保罗上前,他本来应该是念悼词那一类的东西,结果反而像是领孝亲奖的谢词。他感谢老爸教导他怎么做生意;感谢他的牙医助理妻子爱丽丝在老爸生病期间,请假来店里帮忙;他感谢老妈照顾老爸,然后详述了他和爸爸一起经营纽约北郊哈德森谷里最卓越的运动用品连锁店──「福克斯曼运动用品店」的情况。他并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兄弟姊妹,他的手足这时可是又湿又冷,同时希望有个管弦乐团演奏请他下台的音乐。
最后他终於说完时并没有掌声,他似乎有点惊讶。「圣诞老人」按了一下液压装置的按钮,老爸的棺材缓缓降入墓穴里,棺木就定位后,波纳往前一步,并严肃地把一个大铲子交给保罗。「习俗是要每个直系亲属都铲一些土到墓穴里,兑现亲手埋葬挚爱的承诺,」他说。「圣哲说,埋葬某人是表达仁慈和尊敬最真诚的形式,因为死者永远不可能感谢你为他做了这件事。」
说真的,这有点滑稽,因为老爸在世的时候从来不会对他的孩子表达感谢之意。你如果没有捅出什么楼子,就会变成隐形人。他安静严肃到会让你误以为他若开口说话,可能会带有东欧口音;他的眼睛是温柔的蓝色,前臂超乎寻常的粗壮,而当他握紧拳头时,看起来无坚不摧;割草、洗车、抆油漆这些他全都自己来,他很擅长这些事,当然也做得很辛苦,若有人花钱请别人做这些事,他就默默在心中批判那个人;就算听笑话他也很少笑,只会点头表示了解,彷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中。当然,他还有很多事情让人怀念,只是现在我一个都想不起来。在某些时刻,你会看不到你真正的父母亲,只看到一篮子的旧帐和未解开的问题。
保罗从大土丘上铲了一点土到墓穴里,他把铲子交给我,我也照他那样做一遍,当泥土掉到棺木上时,我可以感觉到我有个地方开始颤抖。我闭上眼,似乎可以看到老爸斜躺在我们后院的躺椅上,手上抓着喷水管,嘴里一边发出机关枪扫射的声音,一边瞄准我们这些在堡垒间奔跑的活动枪靶。他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样子,等我们长大了,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和我们相处。
童年好像是永恒的,像是整个世界,然后有一天它结束了,场景马上跳到你正在把湿泥巴铲到你父亲的棺材上,这才惊觉原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把铲子交给温蒂,她只挖起大概一汤匙的泥土,怎么也不想把土铲进墓穴中;天生就不知道适度为何物的菲利浦挖起超大一坨泥土,里面还有一颗石头,石头砸在棺木上,发出枪响般的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菲利浦一声长嚎划破了四周的寂静,他跪下来不断啜泣。「爸!」他哭喊着,我们其他人看着他痛哭失声,安静地站在旁边,有点惊恐,或许还带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