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

我们都回到纳柏尾、那条我父母房子所在的死巷集合。他们的房子是栋殖民风格的白色大屋,座落在死巷的中心位置。柏油路面到这里展开成一片开阔的圆形,是打街头曲棍球和骑单车的理想场地。柯韦顿西路是贯穿艾姆斯布鲁克的主要干道,沿途有购物中心和企业总部,然后进入住宅区,到了最后一个圆环时,就变成纳柏尾。如果有人在柯韦顿西路上要指路到任何住家或商店,都会用我们家当负面地标:如果你看到那栋白色的大屋子,就代表你走过头了。我要开车进家里车库的车道时,心里正好在想这件事。

我爸相当沉迷於修缮房子这事,他的手很巧,总是在刷油漆上色、清理排水沟、换水管、用强力水柱冲洗露台。他是个专业的电工,但他放弃这条路,转行做生意,只不过仍无法忘情用双手工作的美好,如果没有什么活儿好做,他还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漫长的周末。但现在房子的油漆剥落,一片片飘离窗框,屋檐下还有一块丑丑的咖啡色水渍;前面走道上的蓝灰砂岩像松动的牙齿,一走上去就嘎嘎作响;玫瑰棚架彷佛想逃跑般地倒向房子的另一边;草皮的水浇得不够,有些部分已经开始枯黄。不过我们以前爬上爬下的那两棵山茱萸,如今倒是开满一树的花,深红色的叶子散开像遮雨棚一样,遮住前面的走道。老妈为老爸缓慢的死亡耗损太多精力,忘了要取消清理游泳池的服务,所以院子里的泳池还有蓝蓝的水正闪闪发着光,但周边铺设的石头缝里已开始冒出野草。房子就像女人,隔一段距离看很迷人,但愈靠近就愈怀疑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琳达.卡伦,我们的邻居和我妈最亲密的朋友,开门迎接我们,一进屋就给每个人一个拥抱。她的身材是梨子型,时常带着友善的笑容,整个人隐约散发出老鼠的感觉,但不是野生的那种,比较像迪士尼卡通里那种有智慧的母老鼠,那种会坐在迷你摇椅、戴着老鼠眼镜、由女演员茱蒂.丹契或海伦.米兰配音的老鼠;一只亲切、有王室气质、得到奥斯卡金像奖的老鼠。打从我们出娘胎她就认识我们了,把我们当她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她儿子霍利站在她后面,帮我们拿风衣时两眼直瞪着自己的脚。

「嗨,贾德。」他对我说。

「嗨,霍利。」

我拍拍他的背,他整个人马上变得很僵硬,「请节哀。」

「谢谢。」

在霍利还小的时候,有次他父亲泰德喝醉了,不知怎地竟在霍利的充气小泳池里溺毙。当时琳达正好出门买东西,到家后发现霍利在池子里发抖,在父亲半淹在水里的屍体旁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之后他们家只剩他们母子俩,他们家离我们家只一条街远,所以挺常出现在我们家。霍利比保罗高一个年级,比温蒂低一个年级,不着痕迹地就融入我们家。高中时他迷恋上温蒂,就像艾姆斯布鲁克的其他人一样,都会在某个时候煞到我们家温蒂,但霍利有主场优势,大约一年后我就不小心撞见他们两个在乌漆抹黑的房间里亲热。他大二的时候在一家酒吧里和人起冲突,细节我不是很清楚,但总之就是有人拿了一支锯齿状的球棒砸他的头,因此现年三十六岁、还和妈妈住在一起的霍利不能开车、注意力只能维持几秒,症状一发作起来就会全身僵硬、无法言语。

我爸每天会接他去店里,让他在仓库帮忙、帮大家订午餐。现在我猜他会受雇於保罗。

温蒂一见到霍利连风衣都没脱就抱住他,他也丢下手上原本帮大家拿着的风衣,马上回抱她。

「嗨,太阳花。」

「霍利。」她轻声说。

他的衬衫沾满温蒂风衣上的水滴,他亲亲她湿湿的头皮,她离开他的怀抱时,眼眶都红了。

「别哭。」他说。

「我没哭。」她说完就突然放声大哭。

「好、好。」霍利说。他紧张地猛眨眼睛,同时弯下腰捡起刚才被他丢下的风衣。

※※※

★下午二点〇七分

温蒂的小女儿瑟琳娜彷佛被捅了一刀似地尖叫起来,从扩大器中听到她的声音时,我们正在吃午餐。这都要拜温蒂所赐,因为她在前厅桌上放了一个高科技的婴儿监控器,但似乎一点也没有要上楼哄小孩的意思。「我们是故意让她哭的。」她郑重宣告,彷佛他们很享受这个做法。如果要让她哭,我实在看不出来要婴儿监视器干嘛,但这是我学会不要去碰触的问题之一,因为我只会得到一顿屈尊就教的白眼,这是所有为人父母保留给那些没当过父母的人的眼神,提醒你还不是个完整的人。

婴儿的哭喊声还只是最小的问题,温蒂六岁的儿子莱恩发现了客厅的钢琴,这架钢琴几百年没有调音,只见他用双拳不断敲打琴键,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嘈杂声。而巴利认为现在是回覆一些生意上电话的绝佳时机,在饭厅和客厅间走来走去,高谈一些交易中比较有利的部分,听来无疑能为他已经很可观的财富上再添一笔。他戴着无线耳机讲手机,所以看起来就像精神病患在对自己咆哮。「日本人绝对不会同意那样做,」他边说边摇头。「我们已经准备好要答应了,但价格实在无法接受。」

在金融圈工作的人有个问题,他们总以为自己的工作绝对比任何事或任何人重要,所以要和杜拜进行电话会议的时候,要其他人滚开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那关系到几亿的钱,因此像小孩生日或丈人过世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摆在第一顺位。巴利很少在家,就算在,他不是一直在电话中,就是在看他的黑莓机,额头眉毛全都皱在一起,好似在处理一坨比你那佗还大几百倍的屎一样。如果巴利在遭受核武攻击时坐在美国总统旁边,他大概一样会用他那「你以为只有你有问题吗?」的一号表情盯着他的黑莓机看。从我可以看到的地方来看,我认为他对温蒂并没有很好,很少注意到她的存在,把所有照顾小孩的重担都丢给她,不过温蒂遗传到我们老妈那种至少要维持表面和谐的个性,一切都很好,结束。

「莱恩,闭嘴。」巴利转向钢琴那边怒气冲冲地说,一边用手掌摀住耳机。并不是因为莱恩这样很讨厌,也不是因为丧家可能需要一点平静,只是因为「爸爸在讲电话」。莱恩停了一秒钟,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他爸爸的要求,但看不出对他有什么好处,所以又继续他的双拳奏鸣曲。

「温蒂!」巴利叫得又顺又快又哀怨,好像这不是他老婆的名字,只是一个在人前可以礼貌性忽略的抽搐,温蒂就是忽略了。

琳达端了一大盘水煮鲑鱼加马铃薯泥过来。她绕着桌子走一圈,只要看到盘子是空的,就会放上满满一份,她还得注意不要去撞到巴利,因为他还在走来走去,大声对着他的耳机咒骂。爱丽丝帮着琳达,因为爱丽丝是媳妇,从技术上来说不算痛失亲人;巴利没帮忙,因为技术上他是个混蛋。

爱丽丝和保罗已经努力「做人」一阵子,但不是很成功。她在吃排卵药,让她多了体重和荷尔蒙,荷尔蒙的作用又让她为自己的身材变形哭泣──这是温蒂的说法。她也告诉我,爱丽丝如果觉得自己在排卵就会躺在床上,要保罗在午饭休息时间赶紧回家。「你能想像吗?」温蒂说,「可怜的保罗一天得为那事勃起两次……」

此刻爱丽丝正对着在钢琴那的莱恩做个表情,那是个勉强的笑容,意思是我很乐於享受别人家小孩的可爱模样,就算我自己可能没办法生一个。她给保罗一个意义深远的表情,但保罗没看见,他非常专心地把薯泥舀进嘴里,避免和其他兄弟姊妹四目交接。

莱恩显然发现其他可以蹂躏的东西,因为钢琴不再发出噪音,几乎和婴儿监控器同时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让气氛变得很别扭,大家似乎刚刚都躲在噪音背后当掩护。

「贱货不是在胡扯,而是连哄带骗!」饶舌歌铃声从桌子对面大剌剌地传过来,菲利浦迅速把手探入衬衫口袋,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机说:「我一直想换掉这个铃声。」接通手机后他说:「嘿……什么?不会啊,那样很好!」他把手机阖上,「她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所有人说,好像大家本来就在等待这一刻,好像我们都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他走出饭厅,开了前门走出去,门还在那里转啊转。

我们都跑到厨房去,往窗外望出去,看到一个女人刚步出一辆黑色林肯加长礼车的后座。这个神秘女子外表看不出有刺青,胸部没有很明显的植入物,没有穿着有「上我」意味的高跟鞋,没有菲利浦通常会喜欢的那种翘臀,也没有穿着短到不能再短、底下根本没有内裤的那种迷你裙。就算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名穿着合身套装、金发整齐地梳成一个像女星葛丽丝.凯莉优雅发髻的女子有穿内衣。一定是昂贵的内衣,我竟这么想,可能是在「维多利亚的秘密」或「罗贝拉」买的高档性感内衣。她很吸引人是肯定的,但亮丽又俐落,像是镀上铬的器具,换句话说,她就是那种你怎么也想不到会和菲利浦有关联的女人。她很精明干练,而且从我可以看到的地方,她显然年纪比他大。

「那是谁?」我妈问。

「可能是他的律师。」温蒂猜。

「菲利浦有律师?」爱丽丝说。

「只在他有麻烦的时候。」

「他惹上麻烦了吗?」

「有可能。」

现在菲利浦已经走到她面前了,他们没有握手或文雅地亲吻,而是用贪婪的嘴唇和狂乱的舌互相攻击。

「嗯,我猜她不是他的律师。」爱丽丝说,可能只是在挖苦。爱丽丝不像温蒂,你永远猜不透她。她并不喜欢我们,她来自一个好人家,兄弟姊妹和伯叔姑嫂间都会嘘寒问暖,会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和所有纪念日,会打电话给他们的父母亲只为了问候一声,要挂电话前还会很自然地说「我爱你们」之类温馨的话。对她而言,我们福克斯曼家族像野蛮粗鲁的外星族类,不会表达感情,还厚颜无耻地从厨房的窗户偷窥我们的小弟爱抚一个陌生人的屁股。

「我会寄给你那个比率,我们已经逆转两次了。」巴利在我们背后说。

已经交换够多口水的菲利浦和他的神秘贵客一起往前门走,我们赶快离开窗户边。「搞上律师像菲利浦会做的事。」温蒂一如往常做最后总结。

※※※

★下午二点三十分

「这是翠西。」菲利浦站在餐桌前骄傲地宣布。看完他跟她又是舌吻又是爱抚,接着带她走上青石道,众人紧急撤退,再度全部就定位。「我的未婚妻。」我们的下巴或许没有掉到餐盘上,但感觉就像那样。近距离看后会很清楚地发现,她至少比他大个十五岁,保养得非常好的四十多岁熟女。

「只是准备要订婚。」翠西深情款款地纠正他,彷佛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似的。菲利浦交往的女生不是会纠正他的那种,他找的对象不是脱衣舞娘,就是演员、服务生、发型师、会在接待客人时到停车场为他拉起裙摆的伴娘,还有新娘本人,那大概是最令人难忘的一次,后来众家伴郎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也没办法啊,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躺在医院病床上,从裂开又浮肿的唇缝间对我吐出这句话。「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是菲利浦对很多事情的解释,也是一个他的人生似乎总是无辜旁观者的最好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