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我们已经守丧几个小时了,访客川流不息地涌进门,彷佛每半小时公车就会在前门放下一堆人。纳柏尾已经变成一座停车场,我妈不断介绍再介绍每个人,我的脸已经因为礼貌的微笑而酸痛,我的屁股因为那张烂椅子的廉价海绵而麻木。客人到处找位子坐,房子里随处可见的烂塑胶餐椅的椅脚把橡木地板都刮花了。客人慢慢从后面移到前面,在那里可以问比他们早到的人同样的问题,说一些老生常谈的事,用很夸张的嘴唇挤压我妈的前臂。我们应该在门口列张单子,简短地叙述一下老爸的病情,最后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好让过程进行得快点,或甚至放一张他做过的检查图表,同时彩色列印他最后照的那张电脑断层扫描图,因为这似乎才是他和老妈的朋友们最想讨论的话题。在那张单子的最底下,还要有个星号附注,说明我们毫无兴趣知道各位在我们的父亲/丈夫过世时身在何处,好像他是约翰.甘乃迪总统还是摇滚乐团「超脱」的主唱科特.科班一样。

保罗走来走去,没多说什么,口里发出一连串像做罗夏墨迹心理测验【注】时会发出的咕哝声,大家似乎就把这当成实际的回应;温蒂厚颜无耻地和她从洛杉矶打电话来的姊妹淘嚼舌根,菲利浦则自顾自地玩起椅子,想看那张息瓦椅可以被蹂躏到什么程度。

【译注】罗夏墨迹心理测验:由瑞士精神科医师罗夏发明的墨渍图形,多被用来做心理测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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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妇人:我的天啊!菲利浦,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在念中学。你现在在做什么?

菲利浦:我在华盛顿经营一个中东智库。

菲利浦:我在管理一个私募的生化基金。

菲利浦:我在非洲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负责一个淡水计画。

菲利浦:我在史蒂芬.史匹柏导演的新片中当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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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数不清的大盘子。犹太人不送花,他们送食物,非常大量的食物,包括:水果盘、各式饼干盘、冷盘、炖肉、蛋糕、菰米沙拉、贝果和烟燻鲑鱼。琳达毫不费力就回复她习惯扮演的照顾福克斯曼家族的角色,她在餐桌上摆设不容易腐败的东西,还放了一个俄式咖啡炊壶,最后竟然变成一个特别自助餐会。访客们奋力挤过椅子来和丧家聊天,然后又被咖啡和点心吸引,前进饭厅。这像丧礼前的守夜,只是要连守七天,而且不能喝酒,如果有人把威士忌吧台的塑胶锁打开,谁知道会变成什么伟大的派对?

这些访客大多是银发族,是我爸妈的朋友和邻居,大家都是来看看朋友也顺便被看;来致意,也来思忖他们即将面对的死亡、他们心脏的状况、癌症,以及在肝脏、肺脏和血球里蔓延还未浮上台面的疾病。他们这群人又陨落了一个,他们在这里安慰我妈的时候,可以从他们忠实苍白的脸上,看到被死亡忽略的病态兴奋感。他们把孩子养大、还清房贷,剩下的黄金岁月要用来埋葬彼此,阴郁地在像我们家这种房子里喝着咖啡、吃蛋糕屑,追踪纪录他们无情消失的岁月。

这件事对我应该是几十年后的事,我应该才刚要开始建立自己的家庭,但中途出现障碍──一场灾难性的出轨,你怎么也想不到替你爸服丧时竟然还会更消沉。突然间,我不断看到光阴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身上走过的足迹,老人斑、双下巴、松垮的脖子、眼袋、头皮上的斑点、再也不会消失的抬头纹、驼背、下垂的胸部、O型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都是一点一滴来的,所以你没办法提防、没办法解决,就是会有这么一天,你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在睡觉时变老了。

大学时代我曾以为自己的未来有许多可能,但后来我爱上珍,所有伟大的志向最后都化成慾望的薄雾蒸发掉。我从来没想过那样的女孩会要我这样的人,我心中的想法是,如果我用尽所有气力只为让她开心,那未来会自己走出一条路。所以我遁逃到她光滑大腿间的百慕达三角洲,每科几乎都低空飞过,顺利混毕业后不久,她就答应我的求婚。我还记得当时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感觉,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现在我没有老婆、没有小孩、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或任何代表我很成功的东西。我或许还不算老,但到了这把年纪也不该几乎一文不名。我已经有照片里某位陌生人的双下巴,还有啤酒肚的初期特征,我也相当确定我的发线,我一直能依靠的一道防线,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开始撤退,因为我的手指经常在上额头发现一些新的地貌。二十岁的时候一无所有很酷,但如今七十岁的人生已经走过一半,结果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还两袖清风,这时情况就完全不同。这就像打算开车全国走透透,身上却没有半毛钱可加油。

我以后会回顾这段时间,把它视为一个缓慢过程的开始,最后终止於我孤独地死去,而在此之前,我的余生就是消磨在一个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电视和一只动作冲缓、步履蹒跚的狗儿与我作伴。访客都会觉得那个地方不太好闻,但我并不觉得,因为我本身就是那发臭的东西。我可以感觉到悲惨的未来正高速向我冲来,那个情景就像原野上有牛群狂奔,一片飞沙走石,天空雷电交加。

在我回过神前,我其实还站得好好的,在人群中迂回前进,偶尔会被拦下来聊几句,但我的眼睛依然直视厨房门板那块保护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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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年纪比较大那个,他讲话很客气……」

「……靠呼吸器撑了三个月……基本上就是个植物人……」

「……在新罕布夏州的温尼佩绍基湖那里,我们每年都会去。那里很漂亮,莫林都会带孩子……」

「……最近分居,显然是有第三者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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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段话像支钓钩刺中我……但那时我已经站在厨房门口,我没有回头,踏进安静有空调的厨房,靠在墙上调整着呼吸。心不在焉地嚼着一根像雪茄的红萝卜的琳达蹲在冰箱前面,希望把冰箱腾出一点空间,放访客带来的所有食物。

「嗨,贾德,」她笑着对我说。「要我帮你拿什么吗?我们现在什么东西都很多。」

「来杯香草巧克力奶昔如何?」

她关上冰箱看着我,「那个我们没有。」

「好吧,我想我得出门去买一杯。」

她的笑容很甜美,充满母爱的慈祥。「在这里有点紧张?」

「刚刚气氛才一度紧张过。」

「我听到尖叫声。」

「对……抱歉,还有,谢谢你,你知道的,谢谢你的帮忙,谢谢你照顾妈和一切。」

有一秒她看起来有点吓一跳,好像要说什么话,但只是把红萝卜塞回嘴里,然后微笑。我们可以听到我妈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笑声。

「总而言之,妈似乎颇能自得其乐。」

「她为这天准备了很久。」

「我想也是。」

我们呆站在那里一分钟,寒暄之井已经快干了。

「霍利看起来不错。」我说,但说完马上就后悔了。

琳达的笑很伤感疲惫,但又带点美丽,是长时间受折磨的那种痛苦的笑容。「你要学着不去想可能变成怎样,只要珍惜你所拥有的就好了。」

我点点头,「嗯。或许现在我不该去听那些话。」

她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好像已经一辈子没和人有肢体上的接触,没和人有持续的眼神接触,这时,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的。「你会没事的,贾德。我知道你现在觉得非常失落,但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

「你怎么知道?」突然间,我离纵情大哭只剩几寸远。琳达帮我换尿布、喂我吃饭、像母亲般照顾我,却从来没人提起过,我每年母亲节都该寄卡片感谢她,偶尔该打电话关心她,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她?我为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感到一阵良心的谴责。

「你是个浪漫主义者,贾德,你一直都是。你会再找到真爱,不然就是它会来找你。」

「它有再来找你吗?」

她的表情有点变,手离开我。

「我很抱歉,说那些不该说的话。」我说。

她点头,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你一辈子都以为大家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那会是个可怕的错误。」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琳达说,口气还是和蔼。「这不是讲细节的好时间或好地点,但你放心,过去这三十年我并不是孤枕独眠。」

「当然不是。我是个混蛋。」

「可能喔,但你这礼拜有张优惠券。」她给我一个友善的笑。「不要浪费了。」她看着窗外屋前拥挤的街道。「看起来你的车好像停在杰利.蓝姆的悍马车旁。为何一位退休医生要在艾姆斯布鲁克开那种大车呢?纽约对年龄来说真是个问题。他的阴茎不可能那么小,对吧?」她把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然后丢给我几把钥匙。「开那台蓝色的丰田冠美丽。如果你时间算得准,回家的路上还可以顺道把霍利接回来。我不喜欢他这么晚了还要走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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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三十分

琳达的车闻起来有酵母和花朵的味道。除了吊在后视镜上的小金坠子外,车子里空空如也且一尘不染,这倒突然让我感伤起来。或许这阵子只要是空洞的东西,都会触动我的愁绪。将挡风玻璃洗干净的雨势已经缓和下来,变成轻轻的薄雾,但足以模糊来车的光线。我沿着中央街开,把车停在福克斯曼运动用品旗舰店前的停车场。

我爸以前是电工,但保罗出生后他决定要为后代留点遗产。他向他的岳父借了点钱,买下一家破产的小型运动用品专卖店,几年后他把规模扩大到六家连锁店,从哈德森谷到康乃狄克州都有分店。他坚信客户服务和员工的专业才是事业成功的关键。每隔几年就会有全国性的大型连锁店要收购他的店,他总是断然拒绝。每周六他都会到五家分店去巡视,检查帐目和故障检测单。

保罗和我还小的时候,他都会在太阳露出第一道曙光时把我们叫醒,催我们上车和他一起出门,到纽约州的杜斯.菲利、塔里敦、瓦尔哈拉,还有康乃狄克州的史丹福、费尔菲德。我都坐在后座,还充满睡意的双眼从他二手的凯迪拉克车的窗户,看着太阳从高速公路两旁的树丛间升起。车里都是菸草的味道,播音机固定播放民谣重唱「赛门与葛芬柯」、情歌王子尼尔.戴蒙、民谣摇滚歌手杰克森.布朗和爵士女歌手佩姬.李这几位的音乐,后来不管是坐电梯还是在候车室,偶尔我还是会听到这些歌曲,每次都能把我带回童年的那部车里,看到我自己被车子压过马路接缝轻柔的弹跳弄得半梦半醒,我爸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一路哼哼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