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他温柔地说。「不能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
这天晚上天空一朵云都没有,整个社区笼罩在低垂的月亮散发的蓝色光线里。保罗开车疾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我心里想的是我们要去州际公路旁的餐厅吃宵夜,分享各自的美好夜晚,我们已经不再是会做那种事的兄弟了,但我经常希望我们依然是。几分钟后,我们停在一栋破旧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前,屋子的门廊都已经下陷了;鲁斯柯人在屋前草地上,坐在他的重量训练椅上喝啤酒,和他一起去派对的那两个家伙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人手一瓶啤酒。我看到鲁斯柯注意到我坐在乘客座上,保罗气冲冲穿过凯迪拉克的车头灯射出来的光线走上车道时,我也看到鲁斯柯瞄着保罗的运动员体格,还有看到当他了解发生什么事时,恐惧在他脸上蔓延开来,那是多令人愉悦的一刻。
「嘿,老兄,」他说着,马上站了起来。「你现在侵入私人的土地,赶快给我滚开……」
保罗一拳落在他张开的嘴巴上,发出好大一声爆裂声。之前我不管我有怎样的好心情,在一瞬间全化为乌有。鲁斯柯重重摔倒在地,他两个朋友从阶梯上弹起来,但不知该拿保罗怎么办,保罗正站在鲁斯柯上方对他叫嚣:「站起来打啊,你这个小孬种。」
我跳出车子,跑上人行道,鲁斯柯躺在那里,已经有点神智不清,血从他的嘴巴流出来,当我看到他两颗门牙不见时,胃开始翻搅。「算了啦,保罗,」我恳求他,突然害怕起来。「我们走了啦。」
「过来这里,贾德。」他叫我。我过去站在他旁边,这时鲁斯柯已经在翻滚,挣扎着要坐起来。他的下巴看起来好像浸在红色油漆里,眼睛在眼窝里转来转去无法聚焦,他准备要站起来时,保罗瞄准他的胃再补一脚,他又跌坐下去,这时楼上卧室的一盏灯亮起来,我听到房子里有狗吠声。
「我们走了啦,保罗。」
「踹他的鸟蛋。」保罗命令我。他的眼里满是怒火,脖子上的链子明显愤怒地抵着他的皮肤。
「好了啦,」我说。「我们走了。」
前廊的灯亮了,我马上抓住保罗的手臂,拖着他往车子那边走。「走了!」我哀求他。
鲁斯柯想从地上用脚攻击保罗的膝盖,但被保罗抓住举高,结果他的两只大腿被分得开开的。「踢完他的鸟蛋我们就走。」保罗说。
保罗把他的腿愈举愈高,鲁斯柯下巴的血开始流上的他的脸颊,当他打开嘴要吐出一些血时,好像连舌尖都不见了。「我不想!」我大喊。
接着,在我们身后的前门开了,有个穿着绿色棉布长裤和大胸罩的胖女人出现,手上紧紧抓着一只罗威纳犬的项圈,这只狗看起来就是一副凶神恶煞样,一直想挣脱她的掌控。她突出的额头和缺乏幽默感的眯眯眼,和她儿子一模一样。「发生什么事?」
「走了啦。」保罗和我撤退时,我的嗓子已快喊破了。
「汤尼,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天啊!你还好吗?」
那只罗威纳犬龇牙咧嘴对我们狂吠,急着想脱离鲁斯柯太太的掌握,我能看到牠的口水在门廊的黄色灯光下飞溅。我们快走到路边时听到她说:「去咬他们,麦克斯。」她放开手,罗威纳犬飞奔下阶梯,我们转身,使尽吃奶的力气跑回车子。我可以听到牠的爪子在水泥地上摩抆的声音,牠低沉的咆哮声在我体内深处震动,保罗在人行道上赶过我,从车窗跳进乘客座,我跳上引擎盖,爬上车顶,感觉到铝板因为我的重量而凹下去,我一转身正好见到那只罗威纳犬跟在保罗后面跳进车里,车子在我下方剧烈摇晃,那只狗不断咆哮,保罗的叫声从恐怖变成极度痛苦。
我使尽全力呼救,一直叫到声音都哑了,而后完全没有声音──我的声音三天后才复元,而那三天他们在治疗保罗的肩膀、为他的手臂做皮肤移植时,我都坐在医院里──我尖叫、大哭、尿湿裤子,还不断踢着车顶,彷佛那个声音可以吓走那只狗。
最后是鲁斯柯把狗拖出车外。他一路摇摇晃晃走过来,下巴和嘴里满是鲜血,他用力拉开车门,大叫:「下来,麦克斯!」那条狗当时已经陷入疯狂状态,根本不听主人的话,所以鲁斯柯拉住牠的后脚硬是把牠拖出去抓着,但那只狗突然跳起来挣脱他的掌控,不断狂叫着想跑回车里,但鲁斯柯挡住牠的去路对牠吼叫,罗威纳犬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又吼又叫,我以为有鲜血从牠的嘴里流出来,后来才看清楚那是保罗身上那件红色T恤的布。「快滚!」鲁斯柯大吼。「我快控制不了牠了。」
「抓住牠!」我从车顶上歇斯底里地大叫,而在我下方的车子异常的安静。
「从另一边上车!」
我不记得怎么从车顶下来或是怎么开门的,只记得保罗的头塞在方向盘下,身体以怪异的角度瘫在座椅上,鲜血凝固在塑胶椅套之间的缝隙,鲜血和狗屎混杂成令人窒息的恶臭。我把他的头从方向盘下移开我才能坐下,他一声都没吭,但我关门的时候他呻吟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他还活着。保罗之前急着要海扁鲁斯柯,连引擎都没熄火,所以我可以马上把车窗升起来。几秒钟后,罗威纳犬又冲过来,牠的牙齿拚命咬着玻璃,我整个人吓呆了,看着鲁斯柯,他则面无表情地回望着我。他脸上全是血,活像个野蛮人,那条狗还在那里吠叫,一次又一次撞击我们的车。
我踩下离合器,慢慢开动车子,不想晃动到保罗。从后视镜我可以看到那条狗在后面追了我们一小段路,之后就停在路中间对我们狂吠。我应该倒车回去压死牠,但我没这么做,只是一直往前开,不过这念头日后变成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件事:如果我当时倒车回去压那条狗就好了;如果我有从车顶跳下来帮助保罗就好了;如果我一开始就不上车就好了。
我努力弄清楚方位,直接开车到急诊室,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这段过程,只依稀记得有位护士在我身上扎针要输血,因为保罗大量失血需要输血,后来我爸妈赶到了,他们也都被扎了针。警察暂时扣押了那辆凯迪拉克当证据,所以后来我在恐慌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坐在警车后座,警察正要送我回家,我爸妈则彻夜守在医院。那位开车送我的警察年纪很大了,我从后座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他说我救了我哥的命。不久后证明保罗并不是这样想,从保罗愤怒的眼神,我爸痛苦的表情,还有我妈的不介入,沉默的共识就是那条狗咬错了人。从那晚之后我们就决裂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而且裂痕愈来愈大,很小但很重要的部分一点一滴流逝,到最后完全不能修补。
后来我爸带着保罗伤口的照片出席一场听证会,两周后动物管制所让麦克斯长眠了。双方告来告去,刑事诉讼提起又遭驳回。几周后我终於在一个漆黑的电影院里亲到了爱丽丝,我哭得像个小孩,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