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三十

★早上八点〇六分

今天是星期六,服丧的仪式都暂停,所有表示哀悼的外在象征先摆一边,因为要纪念安息日。波纳来家里告诉我们这个消息,他穿着深色西装,内搭一件黑色衬衫,看起来一副要去泡夜店的样子。

「你们还在服丧,」他说。「但今天没有访客,不须遵守息瓦的习俗。」

「所以,就像放一天假。」我说。

「也不尽然。」他看着我妈,我妈点头,他又转向我们。「今天早上你们都要到会堂来,在上午的礼拜中吟诵『卡迪什』。」

「卡迪什?」

「就是为死者灵魂吟诵的祈祷文。」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吟诵?」保罗说。

「卡迪什是采应答方式吟诵,至少要有十个人才能举行仪式。」

保罗有点火大地看着他的儿时玩伴。饶了我吧!但波纳只是看着他,耸了耸肩。规则不是我订的。

保罗先瞥开视线。「礼拜什么时候开始?」

波纳看看表。「二十五分钟后。你们最好去换衣服了。」

※※※

★早上八点十五分

我在葬礼上穿的那套西装从葬礼结束后一直堆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如今已经皱成一团,所以老妈带我到她房间,挑了一套老爸的西装给我。老爸只有两种颜色的西装:深蓝色和黑色。我穿上老妈挑的那件黑西装,相当合身,只有裤子大概短了一寸左右。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一直以为老爸比我高,看来我从来没有好好亲近他、了解他。

※※※

有时候,根据某种内在的生理时钟,老爸会突然决定星期六早上要带全家去会堂。「去冲澡。」他会这么说。「猎装和领带。」保罗和我会一边穿衣服一边发牢骚。在这种情况下,温蒂可以用老妈的化妆品,所以最后大家都在客厅等,因为她忙着涂腮红和口红,老妈则让小菲利浦穿中性的水手服,老爸还担心这会让他变成同性恋。

会堂入口处那个橄榄木箱里装的是黑色小圆帽,由於是尼龙做的所以很轻,从冷气机出风口吹出的气流,足以让帽子像悬挂式滑翔机吹离我们的鬈发,所以老妈会用发夹把帽子固定在我们的头发上,老爸则会在肩膀上披一条像围巾的祈祷巾,而这条披巾已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我们会跟着他进入会堂,每走几步路就会停下来,等他和别人握手寒暄一句:「安息日好。」我们会跟着和这些男人粗糙的大掌握手,他们身上刮胡水和薄荷糖的清新味道就这么扑鼻而来。

巴克斯包姆拉比会从他的座位下来热情地迎接我们,他的笑容藏在银灰色的八字胡后面。「绅士们,」他会一边说一边眨眼睛,和我们握手时把硬奶油糖塞在我们手里,「这个词我用得很宽松。」

十分钟内老妈会把菲利浦带到外面,在我们偶尔会到那里上课的希伯来主日学校的穿堂跑步;老爸则会闭上眼睛,在座位上轻轻地摇来摇去,和诗班领唱一起哼着他记忆中、年轻时唱的旋律。保罗会在他的祈祷书边缘用两根手指做个射门,我就把糖果纸揉成一小团,试着把它弹进那个射门里,如果我们被老爸抓到,他会啪一声从我们后脑勺打下去,要我们别闹了。温蒂都坐得直挺挺的,双脚并拢又交叉,边研究妇女们的打扮和仪态,边同时一排排搜寻哪里有可爱的男孩。

礼拜结束后,在社交厅里有圣酒和小点心。爸妈和其他大人在聊天、吃奶油鲑鱼和酥皮点心时,保罗和我会从酒桌偷拿小杯烈酒喝,感觉酒从喉咙一路燃烧到胃肠,我们还得忍住不能吐出来。有时候会有人拿到一颗网球,我们会穿着衬衫到会堂后面的场地玩类似棒球的棍子球游戏。到正午时分,我们会回到家,把猎装挂上,衬衫则堆在餐桌上等送洗,老妈和老爸会躲回他们的房间「小睡」。这些事情每年会发生个两三次,有时候则一次也没有,而后,突然某个星期六早上,老爸又会再次喊着:「猎装和领带,男孩们,猎装和领带。」把我们从床上挖起来。我们年纪愈来愈大,上会堂做礼拜的次数愈来愈少,一直到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再到会堂是犹太新年和赎罪日【注】的时候。

【译注】赎罪日:犹太新年的第十天,也是上帝让人们忏悔罪行的最后一天。犹太人在这一天要反省过去一年所犯下的过错,所有人必须进入会堂或聚会所,祷告、静坐、斋戒以净化心灵,迎接新的一年。

有一次在做新年礼拜的时候──那时我年纪已经大到可以思考事情,却也小到以为可能会有可靠的答案──我悄悄在老爸耳边问:「你相信上帝吗?」

「并不完全是,」他说。「不信。」

「那我们为何还来这里?」

他若有所思地含着他的拓姆牌胃片,用手圈住我,把我遮在他有霉味的毛织祈祷巾下,然后耸了耸肩说:「我以前错了。」

这句话几乎就为福克斯曼家的宗教信仰做了总结。

※※※

★早上九点四十分

卡迪什只由亡者的血亲家属吟诵,所以巴利、翠西和爱丽丝都选择不参加,但谁会怪他们?我的兄弟姊妹、老妈和我到会堂时已冲到一小时,但波纳已帮我们预留一排长椅。当我们步入会堂时,我可以感觉到每双眼睛的焦点都在我们身上。我们三兄弟戴着劣质的黑色圆帽,肩上披着从大厅架子上借来的破旧祈祷巾,穿戴法不太标准,像披着一条围巾,我们都觉得很不自在。波纳戴着一条白色的长祈祷巾,衣领周围有银色的装饰品点缀,看起来像铁甲衣。当我们走进长凳列时,他像个圣灵般从前台上的高椅走下来,给我们每个人一个夸张的拥抱,我觉得有点多此一举,因为我们一小时前才碰过面,这就好像脱口秀主持人热情地欢迎他们的来宾,但实际上他们在节目开始前就已经在后台聊过了。

波纳绝对是在作秀。他像个游戏节目的主持人,在走道上阔步行走,握与会者的手,迅速拥抱那些年轻小伙子们,用拳头敲他们的背;他还会弯身亲吻女性的脸颊,弄乱小朋友整理好的头发,也不断用比领唱者还大的声音问候大家安息日好。显然他很清楚自己是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沉醉在所有观众的目光中。

波纳的唯一任务,似乎就是向年轻一代证明犹太教也可以很酷,拉比可以很时髦,而他,查尔斯.葛洛纳,是个活泼型男,所以他穿亚曼尼西装、头发上戴很多装饰品、留着时髦的鬓脚、左耳还戴钻石耳钉。他是个摇滚拉比,不管别人猜想这是要对现在的年轻人推销上帝,或只是他个人对未完成的齐柏林飞船乐团梦想昇华的结果。我则对这些猜测保持正面态度,不过很难从一个会在三角函数笔记本背面正确画出肛交解剖图的人身上,看出什么神性目的就是。

会堂跟我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变。高耸的粉饰灰泥天花板,雄伟、已褪色的方舟,还有一些每本封面都用一块布和一顶银色王冠装饰得很缤纷的《妥拉律法书》【注】。沿着墙壁排列的「悼念」牌匾上,每个姓名旁都有一盏小小的橘色灯泡,每年一到他们的忌日,这些灯泡就会亮起。比较年长的人将祈祷巾披在他们拱起的肩膀和褪色的夹克上,他们嘴里含着糖果,和领唱者一起哼哼唱唱;年轻人穿着较好的套装,戴着有皱褶的小圆帽;女性都盛装出席,祈祷书放在她们腿上,书底下是名牌包。彩色玻璃窗反射日光,玻璃上有黑色手写的献词。前方那个升起的大平台──就是拉比诵经的讲台,正上方是后现代的永恒之光,就在方舟前面几尺处,波纳现在正要上去诵经台上对大家讲话。

【译注】妥拉律法书(Torahs):犹太律法书,由摩西五经,即《创世纪》、《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和《申命记》集结而成。

「大家好吗?」他说。「安息日好,艾姆斯布鲁克。」

底下只有低沉的应答声。

「哦,大家加点油,我知道你们可以做得更好。安息日好,艾姆斯布鲁克!」

这次大家很刻意地大声回应:「安息日好。」

「这才是我想看到的!」波纳说。「我想用点时间欢迎福克斯曼家族回到会堂。就如许多人所知道的,摩顿.福克斯曼,我们的创始成员之一,几天前过世了,他的妻子希拉蕊,还有他的孩子──保罗、贾德、温蒂和菲利浦现在都在这里,要在上帝和社区前为他吟诵卡迪什并缅怀他。摩顿在艾姆斯布鲁克是个备受尊敬的商人,许多人从小在福克斯曼运动用品店买运动鞋和棒球手套,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童年有许多时光在福克斯曼家度过,和保罗与贾德一起打球……」

「抽大麻。」我窃窃私语。

「手淫。」保罗。

「想摸我的胸部。」温蒂。

「……他留下职业道德和不妥协的价值观典范,供他的子孙遵循。愿主抚慰在席恩山【注】哀悼者之列的这一家人。」

【译注】席恩山:犹太人的天堂。

「阿门。」大家回答。

「现在我想请希拉蕊和她的孩子们到诵经台上,为他们挚爱的丈夫和父亲摩顿.福克斯曼吟诵卡迪什。」

老妈先站起来,踩着她的细跟鞋走上走道,彷佛这是伸展台似的,而底下群众中的老男人莫不投以欣赏的眼光,其中包括彼得.艾波包姆,他一路笨拙地盯着她的屁股瞧。

「她难道就找不到更长的裙子了吗?」温蒂嘀咕着。

我的手足们跟在她后面上了诵经台,这个台子在会堂的前方,领唱者发给我们一人一张有护贝的单子,上面写有希伯来文的卡迪什,还有英文翻译。「慢慢念,念到破折号的时候就暂停一下,等大家的回应,」他说。「你们会做得很好。」

「好,大家准备好,」保罗说。「一、二、三。」

「依贾达尔 维依佳达许 许美 拉巴。」【注】我们说。

【译注】「愿祂的大名成为至高圣洁」。

「阿门。」所有人起立回答。

「巴阿玛 迪拉 克尔优特 维杨力克 马库特……」【注】

【译注】「在祂以祂的意志创造的世界……」。

我们念着那些古老的希伯来文字,完全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大家用更多他们也不懂的话应答。我们在一个周六的早晨聚在一起,说着彼此完全听不懂的话,你会以为在这种无神论的时代,这个过程的感觉一定相当空洞,但不知为何情况并非如此。我们五个肩挨着肩挤在诵经台上,大声且缓慢地念出那些文字,由老朋友、熟人和陌生人组成的群众一起回应,因为我开始连话都讲不清楚,所以觉得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和上帝或灵魂无关,只是来自我们周围那一波波显而易见的善意与支持感动了我。当我们念完那一张,说了最后一个「阿门」时,我很遗憾结束了,其实我还能在这里站久一点。当我们步下诵经台走回长凳时,我瞄了一眼全家人湿湿的眼眶中透出的悲伤,这时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我现在并没有觉得比较接近我爸,但有那么一刻我竟得到抚慰,这倒超乎我的预期。

※※※

★早上十点十二分

领唱者还在那里唠唠叨叨,我则把手伸进老爸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一个摸起来像卫生纸团的东西,仔细一瞧,没想到是个货真价实的大麻菸卷。我把它藏在手里,然后放到菲利浦的腿上慎重地秀给他看,唯一比他眼睛大的是他的笑容。「我得去一下洗手间。」他说,站了起来往走道走,几分钟后我也跟过去。洗手间有股怪味,所以我们推开两道防火安全门,走下以色列圣殿的希伯来主日学校穿堂,此刻那里一片漆黑。菲利浦找到一间没上锁的教室,我们就进去坐在小椅子上,身上的祈祷巾还没脱下来呢。

「你的大麻哪来的?」菲利浦问。

「爸的西装口袋。」

「爸也吸毒?」菲利浦说。「那我的人生有很多问题现在都找到答案了。」

「闭嘴。那可能是医疗用的,医师会给癌症病患这类东西。」

「我比较喜欢认为老爸偶尔也会哈上这么一口去神游太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