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早上十一点二十二分
今天简直像在办同学会。温蒂以前的几个死党出现了,她收起她的钻石戒指,坐得比前几天更直。她把她的儿子都叫出来,命令他们表现可爱的样子,不过莱恩在生闷气,科尔就乖乖顺从,让这些阿姨抱他,对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品头论足。莱恩把鼻涕抆在短裤上,惹得大家一阵格格笑。小孩子的照片传来传去,大家惊呼连连,每个小孩都很可爱,每个人都很完美,在场没有人生出丑丑甚或普通的孩子。
这些女人聊天时还会看彼此的身材,打量着其他人的大腿、肚子、臀部,还会考量到体型和怀孕的问题。她们静静地评估然后判断,以身材优劣重新排列自己的位置。女人这一行竞争真激烈。温蒂缩小腹、双腿交叉,像芭蕾舞者般将她的脚板尽全力向下压,哄骗她躲藏已久的小腿肌肉露个脸。她遗传到我们老妈的腿,包在一层光滑的厚皮肤之下。
有人不知道去哪里弄来一本旧校刊,让大家像土狼一样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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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一点三十五分
彼得.艾波包姆又来近距离安慰我老妈。房子里还有其他人想过来和她聊聊,但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人。他就像铁槌,她是钉子,其他人是螺丝钉。他上次离开后去理了头发,发型很接近军人才会剪的那种,耳垂上黑色、长了烂疽的短毛也剃掉了。他的古龙水味道像坏消息一样弥漫整个房间,看得出来他全力以赴,毕竟他再举也没几年,实在没空慢慢调情。他轻拍老妈的手臂,双手握住老妈的手,一直摸个没完,这就是他的方式。老妈试着把其他客人拉进来一起聊,抽回她的手,但艾波包姆坚守阵地,还是继续讲他的、摸他的,他浓密的眉毛像伸展开来的毛毛虫。
琳达脸色很难看地从厨房走出来,穿过访客到老妈那里,她在艾波包姆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的脸垮下来,整张脸涨红。他跟着琳达进去厨房,老妈很注意地看着他们,好像有点担心。在厨房门后,果汁搅拌机的声音盖过他们音调有点高的声音,几分钟后,艾波包姆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前厅,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垂头丧气,他停下来在息瓦蜡烛旁的盘子里留下几张钞票。我替他感到难过,因我觉得我们两个有点像。
琳达又出现在厨房门口,隔着众多客人和我老妈交换一个意义深远的眼神,霎时我心中所有疑惑几乎全都消失了。温蒂看着我,眉毛挤出一个问号形状,但她也不是真的在问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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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一些远房亲戚也从长岛开车过来致意,老妈的大表姊珊卓和她丈夫凯文,还有他们一双妙龄女儿。这两个女孩儿眼神空洞但很美丽,卖弄着她们刚萌芽的性感,但到了有点失控的程度,就像一个刚学步的小娃儿拿着一个电动工具。她们在沙发椅上边伸展她们高䠷成熟的身体,边环顾这栋最近才装得很沮丧的房子。这么大老远来看一屋子没什么瓜葛的亲戚,还真是难为她们了。
这家人似乎很努力装出完美的形象,证据就是珊卓看来花了不少钱修剪的头发和指甲,还有凯──他们是这么叫他的──他戴着钻表,穿着昂贵的马球衫,上面还有一个高尔夫球俱乐部的标志,加上女孩们光滑古铜、穿着白色帆布网球鞋的腿,她们吹整过的头发和毫无瑕疵的肤色,这不是个家庭,而是张圣诞卡。你可以想像他们长岛的家铺着绒毛地毯,从客厅可以看到壮阔的景观,前门周围的石造装潢,门厅有大理石和镜子,院子是修剪整齐的草地,有六十寸的电浆电视,还有皮质的家具,花大钱精心装潢过的客厅不准穿鞋进去,还有配合他们的身分,一租就是两年的凌志高级轿车。
我不喜欢凯。凯如果有朋友的话,大概也不喜欢他。他的前臂毛茸茸的,二头肌很显眼,古铜色皮肤是花钱在沙龙晒出来的,还有他那双随时在寻找猎物的眼睛,总是在找机会插话,也找人理论。但老妈似乎真的很喜欢珊卓,珊卓的母亲在她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老妈的爸妈接她过去住了几年,她们两个的感情还在。
「辛蒂去参加游泳队训练,国家代表队喔,」珊卓告诉老妈。「妲娜是长曲棍球队的队长。」
「我们应该送给她们一点装备。」老妈说。「保罗,你寄给她们一套装备吧?」
「没问题,妈。」
「我不相信摩顿就这么走了。」珊卓说着,竟不可思议地开始哭起来。
「他是个坚强的老家伙。」凯说。如果我不知道这是他表现敬意最自然的方式,我可能会丢什么东西过去砸他,接着换他狠狠修理我一顿。
「他一直很喜欢你。」老妈说,牵起珊卓的手。但我想,如果他真的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连同这次在内我只看过这群人三次?
「温蒂,结婚相簿在哪?」
温蒂把相簿拿出来,相簿发出像链条生锈的刺耳声音。老妈和珊卓开始玩起认亲戚的游戏,而且都是一些我没听过的已故亲戚,有阿姨、姑姑和舅舅,还有一个罹患小儿麻痹的堂弟,一个因为持枪抢劫而坐牢的朋友。「过来这里,小姐们。」珊卓说,那两个女孩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过来。菲利浦有点太靠近看她们了,温蒂从他后脑打下去。
「干嘛?」
「少装蒜。」
老妈给我们看她结婚时的相片。在那些褪色的相片里,男人留着胡子,吃饭的时候抽菸,戴丑到不行的遮秃假发,黑色塑胶镜框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在中情局工作。「你们看我当时多漂亮。」老妈对那两个觉得很无趣的双胞胎说。她没有吹牛,她只是看着她们粉嫩的皮肤,了解她比自己想的还要苍老很多。在大多数照片中,穿着借来的礼服的老爸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好像在相框外会有各种麻烦发生,但有一张他们两个在礼堂阶梯上的合照,他用手抱着她,两个人都开怀大笑,对着摄影师笑,为自己愚蠢的婚纱和礼服笑,为自己有勇气成立一个家庭而笑。我喉咙深处好像长了一块东西卡在那里不动。你好像可以看到他们两个当时的样子,纯真且相爱,就在孩子、房贷、罗威纳犬、癌症和可能(或许)女同性恋出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