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抬起头来看他,又低头看他的啤酒,杯里的泡沫慢慢消失。「她快把我逼疯了,为了圆她生小孩的梦,我们的储蓄都烧光了。」
「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说那是『她的』梦,不是『我们的』梦。」
「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跟一个快要进入更年期的女人睡觉。不过我想那是你家的事。」菲利浦放下他的啤酒,看起来很受伤。「你是个混蛋,保罗。你对我来说是个混蛋,对贾德也是。我希望你可以当个好爸爸,不要像对你的兄弟这样。」
「我是个差劲的哥哥?」保罗的声音拉高了。「当你种大麻被逮的时候,你以为只有老爸出钱把你保出来吗?我已经三年没拿红利,所以我们才出得起你的律师费。还有,贾德,别让我也开始跟你算帐。」
「不需要,」我说。「我知道你的伟大牺牲,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你刚刚跟我说什么?」保罗站起来,椅子碰撞地面,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站起来和他面对面。「那是你自己的错,保罗。是你硬拖着我去鲁斯柯家,我一直跟你说不想去,但你硬要去证明你不好惹,当时我没有要求你这么做。现在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为这件事受惩罚,代价实在太高。」
「我想我们今天到这里就好。」菲利浦试着打圆场,但已经太冲了。
保罗把啤酒杯弄倒,他现在一肚子火,整脸通红,拳头紧握。我们周围的人迅速闪开,大家都预料有一场架即将开打。「我的奖学金没了,什么都没了,而你只管去上你的大学,头也不回。」他咬牙切齿地把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而现在你告诉我,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你本来可以去上大学,却选择留在家里,酗了两年酒,难道我应该和你一起这么做?为了报恩葬送我自己的未来?」
「很好、很好,大家现在把话讲开来,把每件事都摊开来讲。」菲利浦。
酒吧保镳突然过来站在保罗后面,用他一只真的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是个退休拳击手,过去的得奖剪报全都裱框挂在吧台后的墙上,谁也说不准这家伙今天是否会下重手,但他人在这里,脸上带点历经沧桑后的智慧──对他这种非常清楚暴力为何物的人而言,他给人的感觉非常独特。他把一只粗壮的手放在保罗肩上,「保罗,」他的声音很沙哑,但出人意料的温柔。「你如果不想坐下来,就出去谈。」
保罗点头,还盯着我不放,然后他拍拍那名保镳的肚子。「好,洛德,反正我要走了。」
职业拳击手洛德先看着菲利浦,接着是我。他如果真的出拳,不知道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大灾难?之后他走回吧台里,保罗在桌上放了几张钞票。
「保罗,」我颇为后悔地说。「我一直对那件事感到难过。」
「你告诉我这个就好,」现在他的声音很低,但怒气已消。「我动了几次刀?」
「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事发当时。我是指你搬出去以后,我动了几次手术?」
我想了一下。「三次吧,我猜。如果把我结婚后那次皮肤移植什么的也算进去,就是四次。」
保罗慢慢地摇头。「八次。」
「什么?」
「我开了八次刀,皮肤和神经移植、组织移植、打钢钉。那你来医院看我几次?或是打电话回家问我的状况怎样?」
「我不知道,好几次吧。」
他竖起两根指头。「两次,你来看我两次。就这样。」
「事情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说完就掉头往门口走。
「保罗,」我叫住他。「等一下。」
他转过头来,我很吃惊地看到眼泪从他脸颊上滚下。「去鲁斯柯家很蠢。」他说。「相信我,我每天都会想──但愿我能重回那里,阻止我自己;如果那时没去,现在的我又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愚蠢也好,聪明也罢,我都是为了你去的。你说我是个差劲的哥哥,但你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跌坐回椅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我应该叫住他,不让他走,因为我们终於把话讲开了,但我们家本来就不善於沟通,能进展到这一步是用五杯黄汤加十年忍气吞声换来的,而且到今晚也不过就说了这些。我已经精疲力尽,他也是。
「你们两个总算有重大突破。」菲利浦说。
「是吗?那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糟?」
菲利浦拍拍我的背,拨拨我的头发。「情绪成长本来就很伤,没有再喝几杯是没办法抚平的。」
他走入酒吧的人群中。我独自一人留在桌子这里,舔着杯底,消化刚刚接收到的新讯息。你以为掌握了全世界的时间,结果你父亲就这么过世了;你以为你的婚姻幸福美满,结果你老婆和老板上床;你认为你的兄弟是混帐东西,结果发现最可恶的其实是你自己。我真的好好上了一课。
※※※
★晚上十点三十分
菲利浦走回来,一双手的指间共塞了八杯酒,这是他另一项没什么用的绝活。不知怎地,我们把这些酒一饮而尽,这一夜变得有点像万花筒状的半透明状态,我失去了时间感,偶尔也失去重心,当我从厕所回到座位上时,发现菲利浦的前女友雀儿喜也在场。「看我碰到谁。」菲利浦说。雀儿喜穿着牛仔短裙和小可爱,当她往前倾亲我的脸颊时,她那有点雀斑的乳沟一览无遗。「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她说,以免我没从菲利浦的话中听出这次的碰面纯属偶然。雀儿喜的手指在菲利浦的手臂上跳舞,彷佛他是她在拨弄的乐器一般,我试着看他的眼睛,但他每次都把目光移开。我想告诉他不能在我眼前这么做,但酒精已经开始让我全身热血澎湃,而且有人调大了音乐的音量,为了让他听清楚我说的话,我不得不把嘴凑到他耳边,雀儿喜现在也这么做。
我再到洗手间的时候,看到霍利在男厕和厨房间的偏僻角落,与一个瘦巴巴的女孩亲热。她是那种技术不太好、会亲得你满脸口水的人,他们分开的时候,她的舌头还伸出来舔他的嘴唇,不过霍利似乎不在意。真有你的,霍利,我这么想。我已经醉了,脑袋一片浆糊,也很想和陌生人好好亲热一番,来个咸湿的舌吻,让我的手指在她光滑、同样被酒精温暖的皮肤滑动,不过我什么也没做,倒是去撒了半小时的尿、看墙上的涂鸦,雀儿喜靠过来亲我时飘散的洗发精香味,我到现在还闻得到。
我回到座位时,雀儿喜和菲利浦已经不在了,点唱机又在播〈甜蜜的家乡阿拉巴马〉,我觉得我快吐了。厕所外面有人在排队,所以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停车场,在一个垃圾箱后面狂吐,吐完后我觉得好一点,酒大概醒了一半。雨终於停了,其实也不能算完全停了,而是变成像一层薄雾落在我身上,让我发烫的皮肤冷却下来。我在想要怎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