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我想不起来我买单了没，但也没人从酒吧里追出来，而且光是想到要再回去，我的胃酸就开始加速分泌，所以我就假设事情都已解决。我决定散一下步。一二〇号公路两旁的霓虹灯在我面好像拉斯维加斯大道；张氏的店、乳酪工厂、高尔夫练习场、寿司皇宫、苹果蜜蜂、四川花园，还有艾姆西戏院的数位大看板，这些招牌全都忽明忽灭地闪动，我眼睛闭上还能看到粉红和红色的光束。人行道上铺满碎玻璃，也是闪闪发光。

一群青少年闹烘烘地在街上游荡漫步，有人手机响了，一串脏话满天飞。废弃停车场最黑暗摇摇晃晃的车子里，有人忙着「吹喇叭」。现今管线已经埋在柏油路面下，周末大家也所以每隔几个远光灯，车速就会慢到变龟速，车子一辆接一辆开过颠簸路面，慢慢找个位子停下来──反正这里也不需要开快卓。有些车子像飞弹一样呼啸而过，里面塞满跟我以前一模一样的小孩，除了偶尔轮胎摩抆路面发出的空洞噪音外，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在寿司皇宫前有个喷水池会喷出高高的水柱，每隔几秒就换一次颜色：红、黄、绿、紫，我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两个小朋友坐在喷水池边不害臊地热吻，连我都不好意思地往旁边看。

正当我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辆银色的车经过，而后突然紧急煞车，跟在后面的车赶紧左转以免撞上，并愤怒地大按喇叭。整个艾姆斯布鲁克没几台玛莎拉蒂，车子停到路肩，韦德从车里出来，他还穿着之前穿的那套西装，鼻梁上贴了一块纱布，纱布下明显有块紫色瘀青。他走过来时眉头皱了一下，接着脚步逐渐加快。

「你在干嘛？」我说。

他冷不防地给我一拳，正中我的下巴和下唇，我根本没来得及还手就倒地了，不过可能就算有防备也没什么用。这场打斗原本会吸引一群行人围观，我们两个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后来两个人一起掉进寿司喷水池，最后我打得他跪地求饶，一副很厌恶胜利的样子踩着他，随口吐一些血水到池子里──不过我醉过头也累过头，不想跟他打架，所以我缩起身体、闭上眼睛，准备挨他接下来的拳头，几秒钟后我睁开眼睛，看到韦德站在我面前，用手指梳头发。「那一拳是为我的车报仇。」他说。

我用一只膝盖撑起来，嚐到嘴唇上和着盐与铜味的血。「很公平。」我用袖子抆抆嘴，站了起来。

「你喝醉了。」

「你是个混帐东西。我们要一直站在这里说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他摇摇头，满脸笑意地对我说：「你的酒量还是那么差。」

他把手伸进驾驶座那面破窗，在前座置物柜里翻了一下，拉出一条白色毛巾丢给我。我们靠在车上，我用毛巾压住嘴唇，毛巾上都是血迹。

一群喧闹亢奋的大学生经过，发出无止尽的吵闹声，他们好像是被大量生产出来，或从一个管子里被挤出来的男孩子们穿着Ｔ恤和工作短裤，行为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女孩们都穿低腰牛仔裤和夹脚拖，她们的青春痘、胸部、刺青、口红、腿、肩带和香菸是性感的混合物。我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只想变回他们那个样子，希望自己年轻又愚蠢，充满愤怒、我行我素和没有节制的慾望。请问我可以重来一次吗？我对天发誓，这次一定会做得很好。

「关於我的那些话你说得很对。」韦德说。

「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看向他的肩膀。「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完全是。」他拿出一根香菸点上。「我想我只是一直告诉自己我是，到某个时候我会长大，而后开始收敛。」他一边把烟雾吐向细雨中，一边按摩颈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想停的时候就可以停下来。」

「你想怎样，韦德？」

他盯着鼻子前还在燃烧的菸头。「我不知道。没什么事，真的，我只是刚好开车经过看到你，便想到我一直没有好好跟你道歉。」

「所以你出拳揍我？」

「嗯。我不是很清楚我要做什么，一直到我真正做下去才知道。」

「了解。」

「我知道这样不会改变什么，但我只是觉得说出来比不说好。」他望着停车场。「你还想回来工作吗？」

「去你的。」

「我只是觉得应该问一下。」他把菸丢进一个小水坑，对我点点头。「我对一切都非常抱歉。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而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实在很可惜。我活该，但还是很可惜。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回到原点，衷心地希望。」

地球突然在我脚下倾斜一边。「你到底在讲什么？」

韦德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是在开自己的玩笑。我不会当任何一个孩子的继父。」

「你和珍分手了？」

他耸耸肩，走下人行道，走到玛莎拉蒂车的驾驶座那边。「我认为这样对大家最好。」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一股怒火熊熊燃起。「这样对你最好。」

「我知道看起来是这样。」

「就是那样。只要她和我的婚姻关系还在，只要你不需负责任，你什么好处都要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