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微笑。「我会努力回忆,这是个约定。回来找我吧。」
「谢谢你。」我说:「非常谢谢你。」我是真心的。现在我知道我母亲喜欢杏仁蛋糕、蜂蜜和热茶,她曾用过「极度」这个词,以及她曾为她的快乐而烦恼。从街头这个老人的身上,我得知更多关於母亲的事,比从爸爸身上知道的更多。
街头的一个老乞丐恰巧认识我母亲,这在绝大部份非阿富汗人眼里简直是不可能的巧合,我们走回越野车的途中却没说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在阿富汗,特别是在喀布尔,这种悖逆常理的事是家常便饭。爸爸常说:「把两个互不相识的阿富汗人放到同一房间里,十分钟之后他们就会找出彼此的关系。」
我们离开坐在台阶上的老人,我打算要他履行承诺,再回去看他是不是能挖出更多有关我母亲的回忆。但我再也没见到他。
※※※
我们在卡帖.斯希的北边,干涸的喀布尔河河堤旁,找到新的孤儿院。一栋单调、军营似的建筑,夹板墙,窗上钉着木板。在路上,法里告诉我,卡帖.斯希区是喀布尔遭战火蹂躏最严重的地区,等我们一下车,眼前所见不证自明。弹坑遍布的街道两旁只有破败房舍与荒弃家园的废墟。我们经过一辆翻覆的卡车残骸,一台没萤幕的电视半埋在瓦砾堆里,有面墙上有人用黑色喷漆写着「塔利班万岁!」
一个头顶渐秃,留一把灰色大胡子的瘦小男人来应门。他穿着破旧的斜纹呢外套,头戴无边便帽,一副镜片刮损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眼镜后面那双细小如黑豆的眼睛在我和法里身上来回扫射。「你好。」他说。
「你好。」我说。我给他看那张拍立得照片。「我们在找这个小男孩。」
他草草瞥一眼。「很抱歉。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根本没看照片,我的朋友。」法里说:「为什么不看仔细一点呢?」
「拜托。」我说。
门后的那个男子接过照片。仔细看。交还给我。「没见过,抱歉。这里的每个孩子我都认识,这个看起来很陌生。如果你们容许,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他关上门。锁上门闩。
我用指节敲着门。「先生!先生!请开门。我们没有恶意。」
「我告诉你。他不在这里。」他的声音从门的另一端传来。「请离开吧。」
法里走近门,把额头贴在门上。「朋友,我们不是塔利班的人。」他谨慎地压低声音说:「和我在一起的这个人,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我从帕夏瓦来的。」我说:「我的好朋友认识那里的一对美国夫妇,他们开设一间照顾儿童的慈善之家。」我感觉到那人在门的另一端。感觉到他站在那里,倾听,冲疑,在怀疑与希望之间游移。「听着,我认识索拉博的父亲。」我说:「他名叫哈山。他母亲叫法佳娜。他叫他祖母纱纱。他会读书写字,弹弓也打得不错。那孩子还有希望,先生,有出路。拜托开门吧。」
门的另一端,只有沉默。
「我是他的伯父。」我说。
过了一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那人窄小的脸又出现了。他看看我,看看法里,又看着我。「你有件事说错了。」
「什么?」
「他弹弓打得很棒。」
我不禁微笑。
「他的弹弓片刻不离身。不管走到那里,都把弹弓塞在裤腰上。」
※※※
让我们进门的人自我介绍说他是萨曼,孤儿院的院长。「我们到办公室去。」他说。
我们跟着他穿过昏暗阴森的走廊,身穿破旧毛衣,光着脚丫的小孩缓缓走着。我们经过没有地板只铺地毯的房间,窗户钉着塑胶板。房里挤满一张张铁架床,大部份都没有垫褥。
「这里住了多少孤儿?」法里问。
「比我们能收留的还多。大约有两百五十个。」萨曼回过头说。「但他们不全都是孤儿。许多小孩在战争里失去父亲,而母亲又养不起他们,因为塔利班不准她们工作。所以她们就把小孩送到这里来。」他的手用力一挥,粗莽地加上一句:「这里比街上好,但也好不了多少。这栋房子不是盖来住人的──这是一家地毯工厂的仓库。所以没热水器,而且井也干枯了。」他压低声音。「我向塔利班要钱来挖新井,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他们每次都大吼小叫,说没有钱。没有钱。」他冷笑一声。
他指着墙边的一排床。「我们没有足够的床,即使有床也没有足够的垫褥可用。更糟的是,我们没有足够的毯子。」他让我们看正在与其他两个孩子跳绳的一个小女孩。「你们看到那个女孩了吗?上一个冬天,孩子们必须合盖毯子。她哥哥就冻死了。」他往前走。「我上回检查的时候,仓库里的米已经不到一个月的存量了,等米用完了,孩子就只能吃面包配茶当早餐和晚餐。」我注意到他没提到午餐。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庇护所,几乎没有食物,没有衣服,没有干净的水。我这里不虞匮乏的,只有失去童年的孩子。但悲哀的是,他们还算是幸运的。我们已经超过能够负荷的收容量,而且我每天都还要拒绝带着小孩来的母亲。」他向我走近一步。「你说索拉博还有希望?我祈求你没骗我,先生。但是……你可能来冲了。」
「什么意思?」
萨曼转开眼睛。「跟我来。」
※※※
院长的办公室只有四面空荡荡龟裂的墙,铺在地板上的一张蓆子、一张桌子和两张折叠椅。我和萨曼一坐下,就看见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墙上的小洞探出头,跑过房间。老鼠嗅嗅我的鞋子,我害怕地一缩,接着牠又嗅嗅萨曼的鞋,才冲出敞开的门。
「你说可能太冲了是什么意思?」我说。
「你要喝茶吗?我可以泡。」
「不,谢谢。我们先谈。」
萨曼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我要告诉你的不是好消息,更别提还可能很危险。」
「对谁危险?」
「你、我,当然还有索拉博,如果还不算太冲的话。」
「我必须知道。」我说。
他点点头。「你说过了。但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多渴望找到你侄子?」
我想到小时候的街头打架,每次哈山总是替我出头,以一敌二,偶尔还以一敌三。而我退缩观望,虽然想加入,却总是立刻止步,总是临阵退却。
我望着走廊,看见一群小孩围成圈圈跳舞。一个小女孩,左腿膝盖以下全不见了,坐在破破烂烂的蓆子上,微笑观赏,和其他孩子一同鼓掌。我看见法里也望着孩子们,他自己那只伤残的手垂在身边。我记得瓦希德的儿子和……我终於了解:没找到索拉博,我就不离开阿富汗。「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说。
萨曼盯着我看。然后他点点头,拿起一枝铅笔,在手指间旋转。「别说是我讲的。」
「我保证。」
他用铅笔敲着桌子。「虽然有你的保证,我想我还是会终生悔恨,但或许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该死。如果能帮上索拉博……我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你看起来像奋不顾身的人。」他沉默良久。「有一个塔利班官员,」他低声说:「他一两个月来一趟。他会带现金来,不多,但聊胜於无。」他猜疑的眼睛看着我,又看着别的地方。「他通常要女孩。但也不一定。」
「你容许这种事?」法里在我背后说。他走近桌子,靠近萨曼。
「我有什么选择?」萨曼吼回去。他从桌子旁退后。
「你是院长吔,」法里说:「你的工作是照顾这些孩子。」
「我没有办法制止。」
「你出卖孩子!」法里吼道。
「法里,坐下!别动手。」但我太冲了。因为法里突然跳过桌子。法里揍了萨曼,把他摔倒在地,萨曼的椅子被踹得转个不停。萨曼被法里打得滚来滚去,发出压抑的闷叫声,双腿踢得桌子抽屉掉下来,纸张散落一地。
我跑到桌子边,才知道萨曼的叫声为什么闷住:法里掐住他。我双手抓住法里的肩膀,用力拉。他甩开我。「够了!」我大叫。但法里的脸胀得通红,张嘴大骂。「我要杀了他!你不要拉我!我要杀了他!」他忿然说。
「放开他!」
「我要杀了他!」他的音调让我明白,如果我不赶快采取行动,就会亲眼目睹我此生的第一桩谋杀案。
「孩子们在看,法里。他们在看。」我说。他被我抓着的肩膀肌肉紧绷,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掐住萨曼的脖子。此时他突然转头,望着孩子,他们静静站在门边,手拉着手,有几个还哭了。我感觉到法里的肌肉放松。他放开手,抬起脚。他看着地上的萨曼,吐了一口口水在他脸上。然后他走到门边,关上门。
萨曼挣扎着站起来,用袖子抹抹淌血的嘴唇,抆掉脸颊的唾液。他咳嗽喘息,戴好无边便帽和眼镜,发现两个镜片都破损了,就又摘下来。他把脸埋在手掌里。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出声。
「他一个月前带走索拉博。」最后萨曼用沙哑的声音说,仍用手挡住脸。
「你还配叫院长?」法里说。
萨曼放下手。「我已经六个月没领薪水了。我破产了,因为我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用在这间孤儿院。我卖掉我所拥有、所继承的全部东西,来维持这个被神遗弃的地方。你以为我在巴基斯坦和伊朗没有亲人吗?我可以像其他人那样一走了之。但我没有。我留下来。我留下来,为了他们。」他指着门。「如果我拒绝给他一个孩子,他就会带走十个。所以我让他带走一个,让阿拉去裁决。我咽下我的自尊,拿他污秽该死的……脏钱。然后我到市集去,买食物给孩子们。」
法里垂下眼睛。
「他带走的孩子会有什么下场?」我问。
萨曼用拇指和食指揉着眼睛。「有时后会回来。」
「他是谁?怎么找到他?」我说。
「明天到加齐体育场去。你会在中场时看到他。他戴着墨镜。」他拿起破碎的眼镜,在手里转着。「现在请你们离开。孩子们很害怕。」
他送我们出去。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侧照镜看见萨曼站在门口。一群孩子绕着他,拉着他宽松衬衫的衣角。我看见他戴上那副破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