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2)

房间里没有热水,毁损的厕所不能冲水。只有一张铁架床,铺着破旧的床垫,一条破破烂烂的毯子,角落里有张木头椅子。俯瞰广场的窗子破了也没修。我放下行李的时候,发现床下的墙边有滩血迹。

我给法里一些钱,让他去弄些吃的回来。他带回来四串热得嘶嘶响的烤肉、刚出炉的南饼,和一碗白米饭。我们坐在床上,只顾狼吞虎咽。在喀布尔有一件事完全没变:烤肉和我记忆中一样美味多汁。

那天晚上,我睡床,法里睡地上,旅馆老板额外收费多给我们一条毯子。房里没有一丝光线,只有月光透过破窗户流泻进来。法里说老板告诉他,喀布尔已经停电两天了,而他的发电机也还没修好。我们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他在马札尔.伊.沙利夫与贾拉拉巴德的成长历程。他告诉我,他和他父亲在潘吉夏山谷参加圣战对抗苏联红军之后的事。他们受困断粮,只能吃蝗虫果腹。他说起直昇机轰炸炸死了他父亲,以及地雷炸死两个小女孩的往事。他问我美国的事。我告诉他,在美国,你走进任何一家杂货店,都有十五到二十种不同的早餐谷片可以选择。羊肉都很新鲜,牛奶都是冰的,水果很多,水很干净。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每台电视都可以遥控,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架设卫星接收碟。可以接收到五百多个频道。

「五百?」法里大叫。

「五百。」

我们静默了一晌。我以为法里已经睡着了,却听到他压低声音说:「大人,你知不知道,纳斯鲁汀穆拉的女儿回娘家抱怨她丈夫打她,穆拉怎么办呢?」在黑暗中,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微笑,而笑容也浮上我的脸。世界上所有的阿富汗人都至少知道一两个秀逗穆拉的笑话。

「怎么办?」

「他也打她,然后把她送回去,告诉她丈夫说穆拉不是笨蛋:如果这个混蛋胆敢打他的女儿,穆拉就会打他老婆报复。」

我笑起来。部份是因为这个笑话,部份是庆幸阿富汗人的幽默感没有改变。战火肆虐,网际网路出现了,机器人在火星表面活动,而在阿富汗,我们依旧说着纳斯鲁汀穆拉的笑话。「你听过有一次穆拉肩上扛个重袋子骑驴子的故事吗?」我说。

「没有。」

「街上有个人说,你干嘛不把你的袋子放在驴子身上?他说:『那太残忍了,对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来说,我已经够重了。』」

我们轮流讲纳斯鲁汀穆拉的笑话。把故事都讲完之后,我们又再度陷入沉默。

「阿米尔大人?」法里说,几乎睡着的我惊醒过来。

「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说,你到底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

「为了那个男孩?」

「为了那个男孩。」

法里在地上翻个身。「很难相信。」

「有时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现在人在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那个男孩?你大老远从美国来,就为了……一个什叶徒?」

这句话扼杀了我原有的笑意。还有睡意。「我累了。」我说:「我们睡一会儿吧。」

不久,法里的鼾声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我一直醒着,双手抱胸,从窗户望着星光点点的夜空,思索着大家对阿富汗的评语或许是对的。或许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

我们走进入口的隧道,喧闹的群众已挤满加齐体育场。几千人乱挤在十分坚实的水泥看台上。孩童在走道嬉戏,在阶梯上下追逐。空气里满是辣酱鹰嘴豆的味道,混杂着粪便与汗水的气味。法里和我经过卖香烟、松子和小面包的摊贩。

一个穿斜纹呢外套的细瘦男孩抓住我的手肘,在我耳边说话。他问我要不要买「性感照片」。

「很辣喔,大人。」他说,警觉的眼睛左瞥右睇──让我想起几年前有个女孩在旧金山田得隆区(Tenderlion,旧金山市治安极差的地区。)向我兜售毒品的情景。小伙子拉开外套口袋,让我飞快瞧一眼他的性感照片:印度电影明信片上,天真无邪明艳动人的女明星,盛装打扮,依偎在男主角怀里。「很辣喔。」他又说了一遍。

「不,谢谢。」我推开他说。

「如果他被逮到,他们会鞭得他老爸从坟墓里爬出来。」法里喃喃说。

这里没有划座位,当然。没有人会礼貌周到地指点我们坐在哪一区,哪一行,哪一排,哪一个位子。这里一向没有,即使在君权时代也没有。我们找到一个还可以的位子坐下,就在中场左边,这还是花了法里不少推拉的力气才占到的。

我还记得一九七○年代,场上的草地有多么绿,那时爸爸常带我来这里看足球赛。而今一片凌乱。到处是坑洞弹痕,南面球门柱后面地上的两个大洞特别引人注目。而且那里完全没有草,只有泥土。等两队终於进场──全穿着长裤,尽管很热──比赛开始,在球员踢起的漫天尘土中,很难看到球的踪影。手抓鞭子的年轻神学士在走道来回漫步,只要欢呼太大声就会吃上一鞭。

中场的哨声吹起之后,他们就出场了。两辆布满灰尘的卡车,和我抵达之后在城里看到的那些一样的卡车,从大门开进体育场。群众站起来。一个穿绿色布卡的女人坐在一辆卡车上,另一辆车上是个蒙住眼的男人。卡车沿着跑道绕行一周,缓缓的,彷佛要让群众看个够。这有挑起慾望的效果:大家伸长脖子,指指点点,踮起脚尖。在我旁边,法里低声祷告,他的喉结上下滑动。

红色卡车驶进赛场,卷起两道烟尘,轮轴盖上阳光反射。第三辆卡车在球场的边缘和那两辆车会合。这辆卡车的后面放了一些东西,我顿时了解球门柱后面那两个坑洞的用途。他们搬下第三辆卡车载的东西。群众早有预期地窃窃私语。

「你想留在这里吗?」法里凝重地说。

「不想。」我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像此刻这么渴望离开一个地方。「但我们必须留下来。」

两个肩扛自动步枪的神学士拉着蒙眼男人下第一辆卡车,另两个人拉下那个穿布卡的女人。那女人的膝盖一弯,跌倒在地。士兵拉她起来,她又倒下。他们想再拉她起来,但她又踢又叫。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尖叫声。那是误闯陷阱的野兽,想奋力拉出被撕裂的腿时的哭号。又有两个神学士过来帮忙,把她拖进其中一个深及胸口的洞里。而那个蒙眼男人则任由他们把他丢进替他挖好的坑里。此时,这两个被控有罪的人只剩上半身露出地面。

一个蓄白胡子、身穿灰色长袍、圆胖的教士站在球门柱附近,手提麦克风,清清喉咙。在他背后,那个在洞里的女人仍在尖叫。他念诵一长段可兰经的经文,体育场内的群众突然噤声,只有他带鼻音的声音高低起伏。我还记得爸爸很久以前对我说的话:「在那些自以为是的猴子胡子上撒尿。他们什么不会,只会数念珠背经书,而且那本书还是用他们根本就不懂的语言写的。如果阿富汗落到他们手里,我们只能求真主保佑了。」

祈祷结束之后,教士又清清喉咙。「兄弟姊妹们!」他用法尔西语说。他的声音在体育场里回荡。「我们今天在这里执行伊斯兰教法。我们今天在这里实践我们的正义。我们今天在这里,因为阿拉的旨意与先知穆罕默德的箴言,愿祂安息,在阿富汗,我们心爱的故乡,永远存在、发扬光大。我们聆听并奉行真主的训示,因为在真主的大能面前,我们只是谦卑无能的生物。『真主怎么说?』我问你们!真主怎么说?真主说,每一个罪人都必须遭受惩罚,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兄弟说的。这是『真主』的训示!」他空着的那只手指向天空。我的头很痛,太阳照射得太过毒辣。

「每个罪人都必须被惩罚,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教士对着麦克风复诵一遍,压低声音,一字一字慢慢说,充满戏剧张力。「兄弟姊妹们,什么样的惩罚该用在奸夫身上?我们该如何惩罚这两个玷辱神圣婚姻的罪人?我们该如何惩罚这两个在真主脸上吐唾沫的罪人?我们该如何惩罚这两个对着真主的窗户丢石头的罪人?『我们应该把石头丢回去!』」他关掉麦克风。观众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

在我身边,法里摇着头。「他们还自称为穆斯林呢。」他耳语说。

这时,一个高大阔肩的男人走下卡车。他的出现让一些观众响起欢呼声。这次,没有人因为大声欢呼而吃鞭子。这个高大男子的洁白外衣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他宽松衬衫的衣角随微风轻扬,他张开手臂,宛如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缓缓转了一圈,向四周的观众致意。等他面对我这一区时,我看到他戴着墨镜,和约翰•蓝侬戴的一样。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法里说。

戴墨镜这个高大的神学士走近从第三辆卡车搬下来的那堆石头。他拣起一块石头,展示给群众看。嘈噪声静止,只剩下嗡嗡声在体育场里回荡。我环视四周,看到每个人都发出啧啧声。那个神学士站在球场上,就像棒球捕手站在投手丘上一样突兀。他把石头丢向坑里的蒙眼男子。击中他的头部侧边。女人又开始尖叫。群众发出惊呼:「啊!」我闭上眼睛,双手掩住脸。每掷一块石头,观众就发出一声「啊」,持续不断。等他们不叫了,我问法里结束没。他说还没。我猜是大家的喉咙干了。我不知道我掩着脸坐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听到邻近的人在问:「死了吗?」,才再张开眼睛。

坑里的那个男人只剩一团模糊的血肉与破烂的衣衫。他的头向前垂,下巴抵着胸。戴约翰•蓝侬眼镜的神学士低头看着蹲在坑边的另一个男子,手里上下抛着一块石头。蹲着的男子戴着听诊器,一头压在坑里那个男人的胸口,一头听着。他从耳边取下听诊器,对戴墨镜的神学士摇摇头。

约翰•蓝侬走回投手板。

等一切都结束,等那两个血肉模糊的屍体被随便地拖回红色卡车──各自分开──几个人用铲子很快地把土填回坑里。其中一个踢起一些土,草草遮住一大滩血迹。几分钟之后,球队回到球场。下半场开始。

我们的约订在下午三点。约见能这么快敲定,着实令我意外。我原本以为会拖一段时间,至少会有一番盘问,也许还要查验我的证件。但我得知的是,阿富汗的官方事务依旧是不太正式的:法里唯一要做的只是告诉挥鞭子的神学士,说我们与那位穿白衣的神学士有私人事务要讨论。法里和他交谈几句。那个拿鞭子的家伙点点头,用普什图语对场上的一个男人喊了几声,那人便跑到南面的球门柱,戴墨镜的神学士正和主持仪式的胖教士聊天。三人交谈。我看见戴墨镜的家伙往上看。他点点头,在传话的人耳边说了些话。小伙子再接着把讯息传回来给我们。

安排好了。三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