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2)

第二十五章

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看见他们推着他穿过一道双扉门,我紧跟在后。我冲过门,碘酒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我只来得及看见两个戴手术帽的男人和穿绿衣的女人挤在轮床上方。一条白色床单盖过轮床侧边,拂过脏污的花格磁砖。除了床单底下伸出一双窍细血淋淋的脚,我还看见左脚拇指的指甲被削掉了。此时,一个穿蓝衣的结实矮男子用手掌抵住我胸口,把我推到那道双扉门之外,他的婚戒在我皮肤上冰冰凉凉。我向前挤,咒骂他,但他说你不能待在这里,他讲英文,声音有礼但坚定。「你必须等。」他说,带我走回等候区。双扉门在他背后回旋关上,我只能从门上长方形的狭窄窗户里看见那两个男人手术帽的顶端。

他把我留在没有窗户的宽阔回廊,一大堆人挤在那里,有的坐在墙边的金属折叠椅上,有的坐在磨得破旧的薄地毯上。我又想放声尖叫,我记得最后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和爸爸一起搭那辆油罐车,与其他难民藏匿在漆黑之中。我想让自己抽离这个地方,抽离这个现实,像一朵云腾空升起,随风飘走,没入这湿热的夏夜,越过山峦,在远处消散。可是我在这里,双脚有如水泥块般沉重,肺里没有空气,喉咙如火焚烧,无法随风飘走。今夜再无其他真实之物。我闭上眼睛,鼻孔充满回廊的气味,汗水与阿摩尼亚,药用酒精与咖哩。在天花板上,飞蛾扑向回廊成排晦暗灰沉的灯管,我听见它们翅膀如纸般拍动的声音。我听见谈话声、无声啜泣、擤鼻声,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叹气,电梯门砰一声打开,操作员用乌尔都语喊某个人。

我又张开眼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环顾四周,心脏在胸口怦怦跳,血液在耳里轰轰地响。我左边有一间小小暗暗的物品供应室。在里面,我找到我需要的东西,很合用。我从一堆叠好的布品里抓起一条白色床单,带回回廊。我看到一位护士在洗手间附近与警察交谈。我拉拉护士的手肘,想知道哪一边是西方。她听不懂,皱起眉头时加深了脸上的皱纹。我喉咙发疼,眼睛被汗水刺痛,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下烈火一样,我想我在哭。我又问了一遍。我恳求。帮我指引方向的是那个警察。

我把临时应急的祈祷毯铺在地板上,然后曲膝跪下,额头碰地,我的泪水濡湿了床单。我向西方磕头。此时我才想起,我已经超过十五年没祈祷了。我早就忘了那些祷辞。不过没关系,我会念出一些我仍然记得的字句:「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我现在知道爸爸错了,是有真主存在,一直都有。我在这里看见祂,在回廊那些绝望的人眼里看见。这里才是真主真正的宅邸,这里是曾失去真主的人重新寻回祂的地方,而不是那座灯光闪耀如钻石、有高耸礼拜塔的白色清真寺。真主在此,必须在,而我将祈祷,祈求祂宽恕我这么多年来忽视祂的存在,宽恕我曾背叛、欺骗,行恶未遭到惩罚,直到我需要祂的这一刻才回头。我祈祷祂如圣书所言那般慈悲、仁爱、和蔼。我向西方磕头,亲吻地上,承诺我会做天课,我会做礼拜,我会在斋月斋戒,等斋月过了我也还会继续斋戒,我承诺记住祂圣书里的每一个字,也会到沙漠里那座燠热难当的城市朝圣,还会在天房﹡前磕头。我每一样都会去做,而且从这天开始每天都会想到祂,只要祂成全我一个心愿:我双手沾满哈山的血;我祈求真主不要让我这双手也沾满他儿子的血。

(﹡Ka`bah,天房位於麦加,据传为亚伯拉罕奉真主之命所建,朝觐天房为伊斯兰教义五功之「朝功」。)

我听到抽噎的声音,意会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淌下脸颊的泪让我嘴唇咸咸的。我感觉到回廊里每个人都盯着我看,而我仍向西方朝拜。我祈祷。我祈祷我的罪恶不会以我一向害怕的方式追上我。

※※※

暗无星光的黑夜笼罩伊斯兰马巴德。已经过了几小时,我此时坐在回廊外通往急诊处的一个小休息室地板上。我面前是一张不起眼的棕色咖啡桌,散放着报纸和翻得烂烂的杂志──一本一九九六年四月份的时代周刊;一份巴基斯坦报纸,刊载了上星期被火车撞死的男孩照片;一本娱乐杂志,油腻腻的封面上是宝丽坞演员的微笑。在我对面是一个穿碧玉色棉袍、围着针织披肩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点头打盹。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惊醒,用阿拉伯文念一句祷辞。我疲累地想,今晚是谁的祈祷会被听见,是她的,还是我的。我在心中描绘索拉博的脸,那肉乎乎突出的下巴,贝壳形的小耳朵,飞斜如竹叶的眼睛与他父亲如此相像。深沉如屋外黑夜的悲伤向我袭来,我觉得喉咙卡住。

我需要空气。

我站起来,打开窗户。穿过纱窗吹进来的风炎热霉臭──有过熟的椰枣与粪便的味道。我强迫自己大口吸进肺里,但仍无法消除我胸口紧紧勒住的感觉。我坐回地板上。拿起时代周刊,飞快翻着。但我无法读,无法专注在任何事情上。所以我把周刊丢回桌上,回头继续盯着水泥地板上锯齿状的裂痕,盯着墙角天花板上的蜘蛛网,盯着窗台上的苍蝇死屍。但大部时间,我都盯着墙上的钟。凌晨四点刚过,我被赶出那个有道双扉门的房间,已经超过五个小时。我仍然没听到任何消息。

我已经开始感觉屁股下面的地板像我身体的一部份,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缓慢。我想睡,想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这满是尘埃的冰冷地板上,漂流而去。等我醒来,或许会发现我在旅馆浴室里见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水龙头的水一滴一滴滑落,「滴答」一声落进血红的洗澡水里;左臂垂在浴缸外边,沾满血的剃刀丢在浴室水槽上──那是我前一天用来刮胡子的剃刀──他的眼睛,还半张着,但黯淡无光。那比什么都难以忍受。我想忘记那双眼睛。

不久,睡意袭来,我不再抗拒。我作梦,但事后全想不起来。

※※※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张开眼睛。有个人蹲在我旁边。他和双扉门后那两名男子一样,戴着帽子和外科纸口罩──我看见口罩上有滴血,心不禁一沉。他的呼叫器上贴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眼睛天真无邪。他取下口罩,我很感激不必再看见索拉博的血。他黝黑的肤色很像哈山和我以前常在新城区市集买的瑞士进口巧克力;他的头发稀疏,浅褐色的眼睛有卷翘的睫毛。他说话带英国腔,告诉我说他是纳瓦兹医师。我顿时想远离这个人,因为我不认为自己能承受他即将告诉我的事。他说那孩子把自己割得很深,大量流血,我的嘴巴又开始喃喃念出祷辞:

「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

他们必须注射好几单位的红血球……

「我该怎么告诉莎拉雅?」

两次,他们必须让他醒过来──

「我会做礼拜,我会做天课。」

如果他的心脏不是这么年轻强壮,他们就救不了他──

「我会斋戒。」

他还活着。

纳瓦兹医师微笑。我花了一会儿功夫才了解他刚才说了什么。他接着又说了些话,但我根本没听见。因为我已经握着他的手,我已经把他的手贴着我的脸。我在这个陌生男子肉肉的小手里流下宽慰之泪,他没再说话。他等待我平复。

※※※

加护病房呈L形,灯光幽微,有一大堆哔哔叫的监视器和呼呼响的机器。纳瓦兹医师领着我从白色塑胶窗帘分隔的两排病床中间走过。索拉博的床是角落的最后一张,也最靠近护士站。两个穿绿色手术袍的护士在夹纸板上记东西,一面低声聊天。我一路沉默地跟着纳瓦兹医师搭电梯上来,我想我看到索拉博时一定又会哭。但等我坐在他病床边的椅子上,透过一大堆微微闪光的塑胶管与点滴线,看着他苍白的脸,我竟然没掉一滴泪。望着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器嘶嘶作响的节奏起伏,一阵奇怪的麻木感觉袭向我,就像千钧一发之际转开车子避开迎面对撞之后,会有的那种麻木感觉。

我打起瞌睡,等我醒来,从护士站旁边的窗户看见太阳正爬上奶油色的天空。光线斜斜照进房内,朝索拉博投下我的影子。他一动也不动。

「你最好睡一会儿。」一位护士对我说。我不认得她──我打盹的时候一定换过班了。她带我到另一间休息室,就在加护病房外。空荡荡的。她给我一个枕头和医院发的毯子。我谢谢她,在休息室角落的塑胶皮沙发躺下。我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回到楼下的休息室。纳瓦兹医师走进来,我起身迎接。他脱下纸口罩,双手变得比我记忆中还白,指甲修剪整洁,头发分线清楚,我发现他不是纳瓦兹医师,而是雷蒙•安德鲁,大使馆里那个盆里种着蕃茄的矮个子。安德鲁歪着头,眯着眼。

白天里,医院是众多相互交错的走廊所组成的迷宫,头顶上白灿灿的日光灯照得迷离模糊。我慢慢知道医院内部的配置,知道东翼电梯四楼的按钮不会亮,知道四楼男厕的门卡住了,必须用肩膀顶开。我慢慢知道医院的生活自有节奏,清晨换班前一阵快如疾风的骚动,白天里马不停蹄的忙乱,深夜一片静止寂寥,只有医生和护士赶去急救某人的声音偶尔划破沉寂。白天,我守在索拉博床边,夜里,在医院弯弯曲曲的走廊踱步,听着自己的鞋跟踩在磁砖上的声音,思索着等索拉博醒来,我该对他说什么。最后我回到加护病房,在他床边咻咻作响的呼吸器旁,仍然一无所知。

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之后,他们拔掉呼吸管,把他转到普通病房。他们帮他转病房的时候我不在。我那天晚上回旅馆房间想睡一会儿,却彻夜辗转。到了早晨,我努力不去看浴缸。其实已经清理干净了,有人抆掉血迹,换上新的地板踏垫,刷洗过墙壁。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坐在浴缸冰冷的搪瓷边缘。我想像着索拉博在里面放满温水,看见他脱掉衣服,看见他旋转剃刀握柄,打开前端的双安全闩,退出刀片,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我想像他泡进水里,躺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我不禁想知道,他拿起刀片划下的那一刹那,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

我正要离开大厅,旅馆经理法亚兹先生叫住我。「真的很抱歉,」他说:「但我必须请你离开我的旅馆。这对我的生意不好,非常不好。」

我告诉他我了解,结帐退房。我待在医院的那三天,他没收我房钱。站在旅馆外面等计程车的时候,我想起法亚兹先生载我去找索拉博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你们阿富汗人……嗯,你们有点鲁莽,不顾后果。」我对他大笑不已,但现在我却觉得很诧异。在告诉索拉博那个他最害怕的消息之后,我真的去睡了吗?

我上车之后,问司机知不知道哪里有波斯文书店。他说往南几公里处有一家。我们往医院的途中在那里暂停。

※※※

索拉博的新病房有奶油色的墙,缺损的深灰色嵌条,和以前可能是白色的釉面磁砖。和他同一个病房的是位十几岁的旁遮普族男孩,我后来从护士那里得知,这个男孩从开动的巴士车顶跌下来,摔断了腿。他的腿打上石膏,被抬高,用一个捆绑在重物上的夹具吊着。

索拉博的病床靠窗,近中午的阳光穿透长方形的窗玻璃,照亮了床的下半部。一个穿制服的警卫站在窗边,用力嚼着煮过的西瓜籽儿──索拉博二十四小时受戒护,以防自杀。纳瓦兹医师告诉我说,这是医院的规定。警卫看到我时,稍稍举帽致意,离开房间。

索拉博穿着医院的短袖睡衣,仰卧着,毯子拉到胸前,脸转向窗户。我以为他在睡,但我轻轻拉一把椅子到他床边时,他的眼帘忽然拍动张开。他看看我,把目光转开。他好苍白,尽管他们为他输了那么多血。在他右臂肘弯处有一大片紫色的瘀青。

「你还好吗?」我说。

他没回答。他望向窗外,看着医院花园里围着栅栏的沙箱和秋千。游戏场附近有一座弧形的格子棚,在一排木槿树荫下,几株翠绿的藤蔓爬上木格架。几个孩子拿着大大小小的桶子在沙箱里玩。这天的天空澄蓝无云,我看见一架渺小的喷射机留下两条白色尾巴。

我转回头面对索拉博。「我刚才和纳瓦兹医师谈过,他认为你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好消息,不是吗?」

再一次,他沉默以对。病房另一端的那个旁遮普男孩睡不安稳,喃喃呻吟。「我喜欢你的房间。」我说,努力不看索拉博缠着绷带的手腕。「很明亮,而且视野很好。」还是沉默。又过了不知所措的几分钟,我的额头和上唇微微冒汗。我指指他床头柜上一碗没碰过的豌豆面和一根没用过的塑胶汤匙,「你应该吃点东西的。才能恢复元气。你要我帮你吗?」

他看着我,又转开。他的脸僵硬如石头。我看见他的眼睛依旧没有光彩、空洞,和我把他拖出浴缸时一样。我拿起放在脚边的纸袋,掏出我在波斯文书店买的那本二手《雪纳玛》。我把封面朝向索拉博。「小时候,我常念这本书给你父亲听。我们会爬到家旁边的山丘上,坐在石榴树下……」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又望着窗外。我挤出微笑。「你父亲最喜欢的是罗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晓得你知道。」我略顿一顿,觉得有点像白痴。「反正,他在他的信里说,这也是你最喜欢的故事,所以我想我来念几段给你听。你想听吗?」

索拉博闭上眼睛,用手臂遮着眼。有瘀青的那条手臂。

我翻开我在计程车上折起的那一页。「开始罗。」我说,第一次想到,当哈山终於靠自己读《雪纳玛》而发现我一直在骗他时,他脑中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我清清喉咙,开始念。「倾耳聆听索拉博奋战罗斯坦,这是感人热泪的故事。」我开始念:「故事缘起某一日,罗斯坦自躺椅起身,心中涌起不祥预兆。他思量他……」我念了第一章的大部份,念到年轻的战士索拉博去找母亲,萨曼尔的公主塔敏妮,要求知道他父亲的身份。「你要我继续念吗?再来有几场战斗,记得吗?索拉博率领他的军队到伊朗的白堡?我应该继续念吗?」

他缓缓摇头。我把书放回纸袋。「好吧。」我说,他总算有反应,让我颇感欣慰。「或许我们明天再继续。你觉得呢?」

索拉博的嘴张开,发出粗嘎的声音。纳瓦兹医师告诉过我,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因为之前呼吸管是经由声带插进的。他舔舔嘴唇,再试一次。「倦了。」

「我知道,纳瓦兹医师说这是正常的──」

他摇摇头。

「什么,索拉博?」

一开口又是嘶哑的声音,让他有些畏怯,声音小得几近耳语。「对所有的事都倦了。」

我叹气,跌坐在椅子上。一道阳光照在床上,隔开我们,在那一瞬间,从彼端看着我的那张灰白的脸像极了哈山,不是和我镇日玩弹珠玩到穆拉呼唱昏礼、阿里叫唤我们回家的那个哈山,不是那个夕阳隐没在西边的泥砖屋顶后面时,我追着跑下山丘的那个哈山,而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哈山,在温热的夏季暴雨里,拖着行囊走在阿里后面,把家当塞进爸爸车子的行李厢里,那个我站在房间被雨打湿的窗后望见的哈山。

他缓缓摇头。「对所有的事都倦了。」他又说一遍。

「我能做什么,索拉博?请告诉我?」

「我要──」他开口。他又有些畏缩,一手按着喉咙,彷佛想清掉卡住他声音的东西。我再次垂下眼睛,看着他紧紧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我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他低声说。

「哦,索拉博。」

「我要父亲和母亲。我要纱纱。我要和拉辛汗老爷在花园里玩。我要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他用前臂遮着眼睛。「我要我以前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看哪里,所以我低头瞪着我自己的手。「你以前的生活,」我想。「也是我以前的生活。我在同一个院子里玩耍,索拉博。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但是绿草枯死了,陌生人的吉普车停在我们房子的车道上,油漏得柏油地上到处都是。我们以前的生活已经消失了,索拉博,所有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死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我没办法给你。」我说。

「我希望你没──」

「拜托不要这样说。」

「──希望你没……我希望你就让我留在水里。」

「不准再这样说,索拉博。」我说,倾身向前。「我受不了听到你这样说,索拉博。」我摸摸他的肩膀,但他缩起来。躲开。我垂下手,悔恨交加地忆起在我毁弃承诺之前的最后那几天,他终於安然接受我的抚触。「索拉博,我没有办法让你回到以前的生活,我祈愿主让我办得到。但是我可以带你一起走。我到浴室里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你有美国签证了,你可以和我们夫妻一起生活。是真的。我保证。」

他从鼻子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我真希望我没讲出最后的那三个字。「你知道,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后悔的事。」我说:「但我最后悔的是,背弃我对你的承诺。但这不会再发生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恳求你的原谅。可以吗?你能原谅我吗?你能相信我吗?」我放低声音说:「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等待着他回答的同时,我的心飞回遥远以前的那个冬日,哈山和我在光秃秃的酸樱桃树下,坐在雪地上。那天我对哈山玩了残忍的把戏,戏弄他,问他愿不愿意吃泥巴来证明对我的忠心。现在,在显微镜下的人是我,我是那个必须证明自己值得的人。我自作自受。

索拉博转身侧卧,背对我。良久没说一句话。然而,就在我想他或许已经睡着时,他却哽咽说:「我好疲倦。」

我坐在他床边,直到他睡着。索拉博和我之间有某些东西不见了。在我去见律师奥玛•费瑟之前,索拉博那双拘谨如客人的眼睛里,开始出现一丝希望的光芒。而今光芒消逝,客人离去,我不知那光芒何时才敢再出现。我不知还要多久,索拉博才会再微笑。还要多久,他才会信任我。倘若还有可能的话。

於是我离开病房,去找另一家旅馆,浑然不知我要再等上一年,才会再次听到索拉博说出一个字。

※※※

最后,索拉博还是没接受我的请求。他也没拒绝。但他知道,等拆掉绷带,脱掉医院的睡衣,他就是另一个无家可归的哈札拉孤儿。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他能去哪里呢?所以我从他身上得到的同意,实际上更近似於沉默的投降,与其说是接受,不如说是太疲惫而无法决定、太倦怠而无法相信的人心冷放弃。他渴求的是他以往的生活。但他得到的是我和美国。从各方面看起来,这也不算是太糟的命运,但我不能这样对他说。恶魔仍在脑海挥之不去之际,何能奢谈前瞻远景。

就这样,大约一个星期之后,穿过一条温暖、黑色的碎石柏油路,我带着哈山的儿子从阿富汗到美国,带他离开骚动的已知环境,让他置身於惶然未知的骚动之中。

※※※

有一天,或许在一九八三或一九八四年吧,在佛利蒙的一家录影带店里,我站在西部片区,旁边有个家伙啜饮装在便利商店杯子里的可乐,指着《豪勇七蛟龙》,问我有没有看过。「有,看了十三遍。」我说:「最后查理布朗逊死了,詹姆斯科本和劳伯沃恩也死了。」他狠狠瞪我一眼,彷佛我在他的可乐里吐了口水。「感激不尽啦,老兄。」他说,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走开。我后来才知道,在美国,你不可以揭露电影的结局,如果你揭露了,就要被谴责,还要为犯了糟蹋结局的罪行而道歉连连。

在阿富汗,结局才是最重要的。每回哈山和我从萨依纳电影院看完印度电影回家,阿里、拉辛汗、爸爸或爸爸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在家里川流不息的那些远房表亲──总想知道,电影里的那个女孩找到幸福了吗?电影里的那个家伙胜利,实现梦想了吗?或是失败,注定要沉沦呢?

结局是不是美满,他们想知道。

如果今天有人问我,哈山、索拉博和我的故事是不是有美满的结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人可以回答吗?

毕竟,生命又不是印度电影。阿富汗人总爱说:「日子总要过下去」,不管开始或结束,胜利或失败,危机或转机,生命永远像步履缓慢、风尘仆仆往山区去的游牧商旅不断前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除了上个星期天的那个小小奇蹟。

※※※不算结局

我们大约在七个月前回到家,二○○一年八月一个暖和的日子。莎拉雅到机场接我们。我从没和莎拉雅分开这么长的时间,当她的手臂紧勾住我的脖子,当我闻到她头发上的苹果香,我顿时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她。「你仍然是我夜达的朝阳。」我在她耳边悄悄说。

「什么?」

「没什么。」我亲吻她的耳朵。

之后,她蹲下来看着索拉博。她拉着他的手微笑。「你好,索拉博将。我是你的莎拉雅卡哈拉。我们都在等你。」

看到她微笑看着索拉博,泪水夺眶而出的样子,让我得以想见她原本可以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倘若她自己的子宫没背叛她。

索拉博迈开步伐走开。

※※※

莎拉雅把楼上的书房改成索拉博的卧房。她带他进去,他坐在床边。床单的图案是彩色缤纷的风筝在靛蓝天空翱翔。她在衣柜旁的墙上作了度量标记,用来量儿童的身高。床脚边,我看见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书本、火车头和一盒水彩。

索拉博身上穿着素面的白色T恤和新的棉布裤,是我们离开伊斯兰马巴德前一天我买给他的──ㄒ恤松垮垮挂在他瘦骨嶙峋下垂的肩膀上。他的血色仍未恢复,眼睛的黑眼圈仍旧。他面无表情看着我们,如同在医院看着整齐摆放在他面前盘子上的米饭一样。

莎拉雅问他喜不喜欢他的房间,我注意到她极力避免去看他的手腕,但目光却总回到那条粉红色的锯齿伤痕。索拉博低下头。他把手藏在大腿间,没说半句话。然后他就头靠到枕头上。不到五分钟,莎拉雅和我站在门口,望着他打呼。

我们上床睡觉,莎拉雅头靠着我的胸膛入睡。在卧室的一片漆黑,我清醒的躺着,再度失眠。清醒。独自面对我自己的恶魔。

那天半夜,我溜下床,到索拉博的房间。我站在床边,俯望着他,看见他枕头底下有个东西凸出来。我抽起来。是拉辛汗的拍立得照片,那晚我在费瑟清真寺旁给索拉博的那张,哈山和索拉博站在一起,在阳光下眯着眼,微笑得彷佛这世界既公平又美好的那照片。我不知道索拉博躺在床上,看着这张照片看了多久,看得不忍释手。

我看着这张照片。「你父亲是在两半之间被拉扯的人」,拉辛汗在他信里说。我是有名份的那一半,是受到社会接受、法律认可的那一半,也是爸爸罪孽无意识的化身。我看着哈山,他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爸爸的另一半。没有名份、没有特权的那一半。继承了爸爸的单纯与高贵的那一半。或许也是爸爸在他心中最隐密的深处,认为是他真正儿子的那一半。

我把照片塞回我先前发现的地方。此时我顿然体认:这最终的体认并没有带来锥心刺痛。关上索拉博的门,我在想,是否宽恕,并不是随着虚张浮夸的神迹显现而诞生,却是随着痛苦整理、收拾起行囊,在半夜里悄悄溜走而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