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亮后,王茂离开,离开前告诉郁之,他们的人在始平郡聚集,过两天才会起程南下,让郁之过去和他们聚集,结伴上路才会安全。
郁之说他身体不行,让王茂不用等他,先行南去。王茂也就没再劝说郁之什么,大概他也猜到郁之与李珝会一起南下,对李珝哲人,他也实在有些害怕。
李珝站在门口,抱胸看着郁之与王茂话别,他脸上没有表情,他先前没动刀杀了王茂,也就不可能在此时又生出念头,目送这仇人的孙子离去,李珝心情很平静。
南下,不是往南走,找艘船过江那么简单,一路上是疾病与劫匪相伴,这个世道,即使是有钱有势的人,都要承受离乱之苦,艰难地保有性命。
王茂远去,郁之回头看李珝,李珝上前将郁之搂住,低声说:“下雪了。”
白雪飘扬,前方的人已走远,消失,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孤独吗?觉得迷茫吗?都不会,因为他们并不孤独,也不迷茫。
日子在继续,郁之身体逐渐康复,能够下床走路,已经不用人搀扶。郁之恢复体力后,就开始为自己与李珝烧饭,此时,李珝仍叮嘱郁之不要出门,虽然长安很寂寥,但绝不平静,不只是野狗到处游荡,劫匪也时常出现。
李珝这段日子又出去买了几斗米,此趟外出,花了两日时间,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大块猪肉。
郁之见到有猪肉,很惊喜地问:“李珝,怎么会有猪肉?”
买到米就已经不容易了,更别提肉类。
“肯花钱就能买到,只不过要多走段路程。”李珝笑着将猪肉提进厨房,倒水清洗。
郁之急忙去烧水,给灶里添才柴火,李珝实在很久没吃到肉食了,肠子都没油腻。
李珝磨刀,切猪肉,切成小块,接着又切了几片姜──他带回猪肉时,也揣回了块姜,煮猪肉时好去腥。
很快,一锅猪肉在锅里沸腾,久违的肉香弥漫厨房。
闻到肉香,郁之突然反胃,脸色苍白地出了厨房,站院子里干呕。李珝觉察郁之的不对劲,跟了出去,见郁之弓身痛苦地干呕,便抬手轻拍郁之的背。
李珝没说什么,只是站郁之身后,陪郁之。郁之的呕吐感缓和,抬起头来,他额头上都是冷汗,脸上还有泪水。
李珝拉郁之去洗脸,将郁之送回房间。
“我做点粥给你吃,你先躺下。”李珝让郁之躺床上休息,他要离开去伙房。
郁之拉住李珝的袖子,声音哽咽,断断续续说着:“当时饿死了很多人。。。没吃的。。。”
李珝神情凝重,他捂住郁之的口,不让郁之说下去。在见到郁之反常的举动时,李珝就有所猜测,他了解饥饿的情景,他也知道人相食的事。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都过去了。”李珝轻声安抚郁之,此时他心中有内疚有心疼,他不清楚长安被围困那几月里,郁之如何活下来,都见到了哪些惨绝人寰的事情。那时,他没陪在郁之身边。
那一锅猪肉,李珝自己一人吃了,即使他辛苦弄来是为了让体虚的郁之吃上肉食。
郁之在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办法吃肉类,他忘不了那个饥饿难耐的下午,突然闻到的肉味,那是个可怕的梦魇。
冬日过去了,立春到来,李珝和郁之开始准备南下,李珝出去购买食物与衣物,郁之收拾值钱的家当,准备路上吃的干粮。
天空布满星辰,李珝牵的马拖了一袋米回来,走至家门前,就见到站在门外的郁之。
郁之看到前方一人一马走来,起身迎过去,走近了确认是李珝,露出了笑容,笑道:“饭烧好了,我就想你该回来了。”
“我不在时,别到外头来。”李珝一直不让郁之在他不在时开门,总担心他外出时,郁之会出什么事。
“这里很寂静,平日都不见一个人走动。”郁之微笑。
天一暗,郁之就开了门,在外头等待,李珝不放心将郁之一人丢家里,郁之更不放心李珝外出会出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李珝去栓马,郁之进厨房将食物盛好,摆案上,两人围在一起吃饭。
两人边吃饭边商议南下的路线,郁之不甚熟悉,李珝每次外出都会打探消息,心里早已有打算,他打算取道上洛郡,前往豫州,在豫州过江。
“北伐军在那里,从那里过江,会比走其他的路更安全。”李珝心里已有打算。
“我听说过奋威将军的事,不只是冀州的乞活军能与胡人对抗,北伐军也屡屡打胜。”郁之点头。
藩王混战,胡人趁机暴起,晋庭无能,导致永嘉之乱,至此时,绝大多士族权贵们只求自保,奔逃南方,可却有位同样是出身士族的人於永嘉之乱后,带领族人渡江,中流击楫,宣誓要回来,收复中原。也正是这个人,在渡江后,又率领为数不多的人进行北伐,他收拢江北依附羯石的坞主,将欲南侵的羯兵拦阻在江北,并进行反击,击退羯兵,向北推进,收回失土。
李珝先是点头,后又低缓讲述: “郁之,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晋帝已被弑杀,并且大多数随行的官员也都被杀戮。”今日李珝外出打听了一件事,对郁之很重要的事情。
郁之愣了好一会儿,之后陷入沈默,低着头,拳头握紧,但郁之没有哭,他早已有意料,从他兄长跟他辞别那刻,他就知道他兄长不可能再回来,即使如此,他心里仍堵得难受。
许久,郁之平缓了情绪,平静地说:“也许我们南下,能获得敬宣家人的音信,我嫂子和我侄子跟他们在一起,也不知道我妹妹她随着夫家去了哪里,但肯定也过江了。”
“袁家是大族,过江后,要寻找他们并不难,你兄长的子嗣也必然还活着。”
李珝安抚郁之,他知道郁之心里的挂念。
郁之点头,他也是这么想,所以他要南下,他要活下去,他得找到兄长的子嗣,以继承徐家的宗嗣。
“李珝,你家里只剩你一人,你也要成家了吧?”提到子嗣,郁之看向李珝,他知道李珝还没有妻室。
“日后再说,这乱糟糟的世道里,养一大家子可不是件轻松事。”李珝敷衍,他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情,他对苦难了解太多,先前对自己的生死都不甚在意,更别谈什么对妻子儿女的安顿了。
郁之听到李珝回答“日后再说”,心里矛盾起来,如果他将李珝当成是自己的挚友,他应该期待李珝成家并生育子女,但郁之不只将李珝当成挚友,亲人那般,所以他心里抵触。
“我恐怕不会成家。”郁之说这句话时神情凝重。
李珝听了郁之的话,很平静,到此时他不可能不知道郁之对他有感情,而且还是比较特殊的那种,不过他也相信郁之不大可能会因此而不愿意娶妻生子,如果敏之的儿子没能存世,郁之就有责任去延续宗嗣,只有大恶之人才会绝嗣,对於两代人都死於国难的徐家,不该如此。
郁之苦笑,接着说:“我尚且无法保全自己,又如何保全子嗣?我受过的那些苦痛,也不希望至亲的人再去承受。”
“这只是你一时的想法,南方会有安宁的生活。”李珝伸手去揽郁之,郁之侧身正对李珝,将头靠李珝肩上,主动与李珝拥抱在一起,两人身体贴紧,密不透风。
平日睡觉时,因为冷的缘故,两人总搂一起,但那种搂法,并没有此时的亲昵。
郁之呢喃:“李珝,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虽然很丑陋很不通情理,但是郁之无法去想像李珝有了妻室的情景,他会嫉恨那个与李珝同床共枕的女人。
“这要看你能待我身边多久。” 李珝说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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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珝将仓库里的一辆破马车拖出院子修补,修理一番,倒还能用。好在寒冬时,李珝没动过这马车的主意,宁愿拆门窗当柴烧,要不这车早就化为灰烬了。
长途的行程,没有马车无法想像,东西不可能全捆马背上,装不下,何况,人乏累了,也能在车厢里歇下,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李珝在院子里补马车,郁之则在院子里晾草药,他采集了许多草药,以备路上之需。
郁之对医书有兴趣,先前跟在李珝身边,随身不离《神农本草经》,回到长安后,家里藏书丰富,也有不少医书,由是又钻研了一番。最初,郁之想学医是为了救人,到长安被围困时,则变为了自救。当时很多饿疯了的人,什么东西都吃,不能入口的果子,野草,根块都塞进腹里,往往病发身亡,或是在饥饿之中又增加诸多痛苦。也是此时,郁之开始留意什么植物可以充饥,并对身体无害,什么不行。
当然,此番之所以准备草药,只是为了防范疾病,所谓不习水土,必生疾病,他们又打算南渡过江,那南地多瘴气,於中原居住的人,前往南方往往不能适应,染上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