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是个看着挺吓人的老土匪,干这一行好多年了,一身刀疤,脸还被火烧过,自称是一条‘火龙’。」沈易叹了口气:「那你看怎么办,我们快马加鞭辛苦两天绕过这波暴民,直接去蔡玢西北援军驻地吗?」
顾昀背着手在原地溜达了片刻:「内忧外患交加,料理一点是一点,前有虎狼,后面不能有后顾之忧,拟一封折子,上报军机处,说我们要在此停留三五日。」
京城之围解困后,李丰便当机立断裁撤了尸位素餐的左右二相,之后又为了方便调度,效仿前朝官制,设立了「军机处」统领六部,启用了一批患难中见真章的文臣。
军机处里常年半夜三更也灯火通明,江充推门进去的时候已是三更,汽灯如昼,雁亲王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根笔。
江充本不想惊动他,亲自接过内侍怀里抱着的折子,挥退下人,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官,不怎么会隐藏声息,长庚还是被惊动了。只见平日里八面玲珑的雁亲王睁眼的一瞬间,眼底竟有红痕闪过,好像一抹杀气腾腾的凶光,蓦地涌向面前的人。
江充反应未及,后脊梁骨上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仿佛被猛兽的杀气锁住的兔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长袖刮倒了长庚的笔架,笔架顿时应声而塌。
长庚这才清醒,瞬间就风卷残云地将方才的杀机收拢回去,站起来道:「不碍事,我来收拾。」
江充心惊胆战地看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累糊涂看错了,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方才是被梦魇住了吗?」
「没什么。」长庚若无其事道,「压住胸口的缘故……脸色不好看吓着你了吧,我稍微有点起床气,方才一时睡迷糊了,差点没弄清自己在哪。」
他这么说了,江充也不好再问,总觉得雁王殿下这起床气的气性有点太大了。
长庚将碰倒的笔架整理好,这才问道:「怎么,寒石兄有什么事吗?」
江充回过神来,在他对面坐下:「为了王爷昨天朝会上说的向民间发‘烽火票’的事,朝中杂音不小,一来朝廷向百姓借钱,此时前所未有,这样一来不是昭告天下说我国库空虚么?朝廷颜面何在?」
长庚似乎还不太清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掐着自己的眉心,闻言笑道:「半壁江山都没了,就很有颜面吗?」
江充:「还有人提出到时候朝廷还不上钱来怎么办?国库那个家底,王爷也是知道的。」
「把还钱的期限岔开,后续可以补发第二批、第三批,拆兑开就好了,周转得过来,」长庚道,「第一批买烽火票的人可以适当给一些实惠,爵位、朝中虚职、特许令……都可以,最理想的就是此事如果推行开,民间可以以烽火票抵当银两使用。」
「倘若真是那样,」江充犹疑道,「那些票子岂不是要满天飞?到时候必然一钱不值啊。」
长庚:「朝廷缓过来就可以买回来,等缓过这口气里,是还钱是继续,是特赦机构还是专门颁布律法都是后话,」
江充又道:「还有人问,倘若将来民间有人做假,拿着假的票子来找朝廷要钱怎么办?」
长庚被这话气笑了:「这事问灵枢院去,这种细枝末节也要拿到军机处来说吗?明天我们要不要说说如何规范马桶规格?」
江充苦笑起来:「话是这个道理,御史台殿下也知道……除了吵架也没什么正事,听说正连夜写折子参你胡作非为呢。」
长庚叹道:「说一千种道理,现在也只是战时解燃眉之急,不然还能怎么办?是在满城流民身上抽重税,还是把皇上的行宫拆了拿去卖钱?有问题的可以在朝会上提,能回答的我当庭说,没想好的我回去想想再说,这些人……」
这个朝廷就是这样,有一小撮人负责办事,剩下大部分人负责拖后腿找茬,将来倘若事成,则算是有赖於自己思虑周全,万一事不成,那就是「当年为什么不听我的」。
这还不算,还有各怀心机与利害关系搅混水的,下绊子的,想办点事比登天还难……无怪所有人都知道「兼听则明」的道理,史上最多的却还是独断朝纲的帝王和权倾朝野的权臣。
「不是冲你,寒石兄别见怪,」长庚摆摆手,「我最近也是扯皮扯得太多,有点心浮气躁。」
「说起灵枢院,奉函公昨天又上了两封折子,下官做主先扣下来了,王爷看看是不是能往上送?」
长庚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凉茶:「唔,说了什么?」
「一封是让皇上撤销掌令法,解禁民间长臂师,一封是想让皇上解禁民间紫流金交易,说是大富商必然都有自己的门路,国难当头,不如发挥这些人的作用,让我大梁境内紫流金也能多个来路。」
长庚顿了顿,摇摇头:「奉函公……唉,这个奉函公。」
老人家在京城围城的时候赤/膊上阵的光棍精神让李丰印象深刻,虽然这老东西的脾气又臭又硬还认死理,但忠心不二是没的说,因此近来他时而胡说八道,李丰也都容忍了。
「撤掌令法的那封折子大家看一看,没什么大毛病可以上呈,」长庚说道,「紫流金那件事就算了吧,逆着皇上的龙鳞有那么舒坦吗?委婉点替他写个摘要上报,原折子打回去。」
江充无奈地应了一声,正要站起来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道:「对了,还有安定侯……」
长庚蓦地一抬头。
李丰将玄铁虎符还给了顾昀,给了他调配四方兵力与战备的权力,按理是不必事无巨细地将沿途大事小情都上报的,不过顾昀没领这个情,规规矩矩地定期上折子,到了什么地方,战局如何,打算怎么做,有什么理由,全都陈列得一清二楚。
江充:「安定侯刚到中原地带,没什么要紧事,只说碰上了土匪暴民的一帮乌合之众,打算先料理干净,多不过三五日。」
长庚「唔」了一声:「留下我看看。」
江充感慨道:「大事小情都罗在王爷这里,其他人的都是听听简报,唯有顾帅的折子从头到尾仔细看,王爷跟大帅的感情真是深厚。」
说着,他便要告辞离去,刚走到门口,长庚忽然叫住他:「寒石兄。」
江充不明所以地回头:「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长庚一只手搭在顾昀的折子上,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沉默了片刻,他面色无波地说道:「劳烦你帮我搜集一下朝中关於烽火票的异议,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说了什么,我酌情修订方案。」
江充一惊——修订方案要什么「谁说的」「什么时候说的」,他忍不住借着亮了彻夜的汽灯灯光看了雁王一眼,脸是年轻的,眼神却没有一点青涩,第一眼看便觉得是个儒雅翩翩的贵公子,再一看,眼神却并不是春风化雨的,丝丝地透出一股凉意来。
听闻先帝临终前将四殿下托付给了顾昀,在安定侯府长大,江充恍然惊觉,殿下和侯爷原来一点也不像。
江充:「……是。」
长庚微微颔首,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多做解释。
等江充惊疑不定地走了,长庚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打了个不甚愉快的盹,被这么一搅合,恐怕这一宿是合不上眼了,他便站起来换了室内熏香,点上了陈姑娘的安神散。
长庚在扑面而来的安神散面前静默地站了一会,方才一个根本记不清内容的噩梦搅得他心口如针紮似的疼,有外人在勉强忍住了没露出来——这跟他少见的几次乌尔骨发作时的感觉很像。
因为顾昀的伤情,陈姑娘随军走了,临走时特意将他叫到一边,让他加重安神散的分量,能静养尽量静养。
这一番大喜大悲地折腾,将他几年静心养下的底子败了个干净,往后再要压制住就加倍困难了,乌尔骨最忌思虑——思虑伤神尤重。
可是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撂挑子走人,看着顾昀被这破烂江山困死在其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