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斯轻敲酒杯。「发明家,真有趣。你父亲涉猎什麽领域?」
这次蒲甄根本不必开口,崔西尖锐地说:「都是非常愚蠢、琐屑的东西,例如步枪、手枪、火药等等。」
塞斯停止敲动酒杯。
「爸爸去世之前,」蒲甄仓促地说。「正在研究强大的电酸取代火药。」
「有趣的主意,」亚洛说。「可能省却我几百发误射的火药。」
蒲甄点点头。「如果他成功,可以节省乔治国王许多火药经费,可惜国王并不感兴趣。
如果父亲的研究换成假发的白粉,或许国王早就拨钱资助实验。」
塞斯缓缓地露出危险的笑容。「告诉我,魏小姐,你父亲对火药碰到水的效果有什麽看法呢?」
蒲甄的颊边出现小小的酒窝。「当然是火药变潮,爵爷。」
塞斯双臂抱胸,靠着椅背。「是的,我想也是。」
「蒲甄以前是她父亲的助理。」亚洛近乎骄傲地说。
「完全不适合少女。」崔西抆拭鼻尖。「每次我去拜访,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总是灰头土脸、浑身硫磺味。」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黎文愚蠢的实验,结果就是他当着皇家学会和大半伦敦人面前,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让我屈辱极了。」
贝乡绅挥舞着叉子。「他不应该把白兰地倒进水银里面,真是浪费!」
崔西点点头。「本来想赢得国王青睐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们唯一能埋葬的只剩鞋扣和假发!幸好他当时派蒲甄回去拿眼镜,否则她也可能只剩发夹!」
塞斯听了有些反胃。「的确很幸运。」
他审视着蒲甄,要看她对这番残酷的说辞有何反应。
结果她脸色苍白、双手握拳,指关节发白地起身。「我的头突然很痛,请原谅我告辞,先回房间。」
她没有等候崔西的反对,仓皇逃出餐厅,差点撞上端甜点进来的女仆。
女仆稳住托盘,望着蒲甄的背影,翻翻眼珠。「老天,崔西夫人,那个丫头有一天会害死我们大家。」
塞斯等待崔西晋侄女辩护,责备僭越的女仆。
结果崔西只是笑了笑。「贝乡绅,别介意,你最喜欢樱桃,不是吗?希望塞斯也喜欢。
」她的手伸到桌子底下抚摸他的大腿。
他唐突地起身。「请原谅,亲爱的,我必须去找车夫……」他含糊地说完借口,大步走出餐厅,故意重重地撞上那个胖女仆。
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塞斯加快脚步,终於看见她瘦小的身影,扶着栏杆,低着头上楼。塞斯以偷儿的优雅和敏捷,在她还没听见脚步声以前,就扣住她的手腕。
她转过身来,眼神幽暗、深受打击。塞斯放松手掌的力道。
他有好多话渴望说出来,需要告诉她,可是他俩同时察觉管家老余出现在后面,替植物浇水。
塞斯一时忘记惯有的流畅和优雅,变成笨拙的小男生。「你父亲,魏小姐……我非常遗憾。」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她的手握拳,但是没有挣脱。
塞斯纳闷她冷静的外表底下隐藏多少的怒火,他真应该警告她压抑的后果,自己就是这样;压抑愤恨,忍受攻击,直到最后毫无感觉。他很想把她压在胸前,让她把苦涩化成痊癒的眼泪。
老余背对着他们,塞斯情不自禁地以指尖抚摸她的脸颊。「有些伤口比其它的需要更长的时间痊癒。」
她彷佛被打一拳似的瑟缩,目光望向他的拐杖。「就像你的旧伤口一样?」
他收回手,蒲甄转过身去。「你最好快回去,爵爷,你的未婚妻在等你。」
她抬头挺胸地上楼,塞斯挫败地叹口气,转身下楼,遇见老余冷淡的目光,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他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水壶,顺手一倒,壶中根本没有水。他把水壶塞回给管家。「老兄,如果你费心浇点水,植物或许能够长快一点。」
塞斯露出笑容,腋下挟着拐杖,大步走回餐厅。
蒲甄甩上房门,颤抖地上锁。她的呼吸沉重,彷佛爬上高山而非上楼回房。她颤巍巍地深呼吸好几口气,周遭的寂静被楼下崔西隐约传上来的笑声所震碎。令蒲甄落荒而逃的导火线不是姑姑冷酷的描述父亲之死,而是柯塞斯眸中的同情。
自从他来到此地后,蒲甄一直在忍耐,无论是下午茶时光或是刚刚的晚餐。每次他看着自己,就好像咬在嘴里的忍冬花突然变成木屑,然后他的表情从困惑的好奇转变成类似的敌意。
但当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彷佛十分渴望拥她入怀时,她伪装的尊严突然绷断,落荒而逃。只是她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愚蠢地跟出来,只是要说对她父亲的死深感遗憾,然后摸她的脸……她气愤地扯下衣裳,丢进衣柜里面,然后拉出棉质睡衣套上,嘴里一再喋喋不休,扯得发夹散落一地。
塞斯不只没戴假发,甚至只上了薄薄一层白粉。他那不合潮流的古铜肤色让扑了粉的亚洛爵士看起来好像古老的殭屍。他及膝的黑色裤子正好搭配浓密的睫毛,而且紧紧贴住大腿的肌肉。礼服外套完全不用蕾丝,唯有袖口部分滚着缎带。最惊人的是,他没上浆的领巾,柔软的绉褶美丽的衬托出他脸上的表情。
蒲甄扯掉剩余的发夹,用力梳头发,痛的感觉反而令她有一种变态的满足,她开始编发,随即停住,这有什麽差别?反正卧室里面又没人看见。她用力戴上睡帽,几乎遮住眼睛。
她摸黑上床。崔西的卧室里是四柱的胡桃木大床、织锦的天篷;她的则是轻铁小床,铺着白色床单。当她翻身侧躺、捶打枕头时,感觉自己又回到十一岁,努力明白为什麽父亲要省下每一分钱送给「可怜、无父无母的小妹妹」。
「忍耐一点,小蒲甄,」他总是这麽说。「只要国王说句话,你的未来就有保障,我们的好日子即将到来。」
蒲甄至今依然在等待。
她和父亲住在两房的伦敦公寓,崔西却窝居乡间的华宅,威风凛凛地收集哈波.怀特所设计的家俱,不时更换奉承的追求者。粗茶淡饭的小蒲甄则一直努力不要恨她美丽的姑姑。
对蒲甄而言,崔西偶尔造访他们拥挤的公寓有如裹着丝绸的仙女光临人间。崔西常常拍拍她的脸颊,满怀同情地用香喷喷的手帕抆拭眼角。在她关怀的光芒当中,蒲甄会觉得自己的瘦小和平凡不是那麽糟糕。
窗口传来马车离去和崔西送客告别的声音,片刻之后,楼梯嘎嘎吱吱地响,蒲甄拉起床罩遮住耳朵,依然听见模糊的耳语、粗嘎的笑声,然后笑声戛然而止——蒲甄不愿去想像原因——接着是关门的声音,然后归於寂静。
蒲甄一直躺到两脚发麻、脸部发热。那个恶棍竟敢可怜她?她心想,愤怒地甩开床罩,起身踱步。月光的阴影照在地毯上好像牢狱的栏杆,微风拂动窗帘。她心神不宁得近乎发狂,拿起书又丢向一边。走过去要倒水,水壶却是空的。
一定是女仆忘记了,她心想,毫不怀疑崔西的水壶一定装得满满地。老余向来不会忘记取悦他的女主人。
她绷紧下巴,告诉自己绝对不要一辈子躲在房里当囚犯,只因为姑姑愚蠢的嫁了一个抢匪。
她套上睡袍,探头出去看看走道,外面没有人,蒲甄溜到走廊上。以前到姑姑房间喝一杯水的日子已经结束,她不敢想像如果现在过去会撞见什麽景象。
她从楼梯顶端往下看,客厅只有一盏烛光。她侧耳倾听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才走下楼梯,桃花心木的栏杆摸起来冷冷的。
她刚跨下最后一阶、正要转向厨房时,一只无情的手臂扣住她的腰,把她拉向强壮的男性胸膛;另一只手坚决地摀住她的嘴巴,堵住吃惊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