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甄骇然失色地认出那是崔西的假发。天哪,唯有死亡才能让崔西脱下它!
塞斯毫不在意地系紧马腹的肚带,漠然地说:「看来你比我更厉害,丹尼,我绝对无法说服她脱下那愚蠢的东西!」
「她真是一个女魔鬼,根本不愿意,害我不得不把她抛进池塘里。」
塞斯皱着眉头。「我以为池塘结冰了。」
「是啊!所以我先在冰上敲个洞,才把她丢进去。」
「真是体贴入微啊!」蒲甄喃喃地讽刺着,低头避开丹尼甩动假发而溅过来的水滴。
他咧开的嘴巴突然闭上,警觉地看着崔西一手拿着破烂的洋伞、气冲冲地破口大骂,冲进空地里面。
她的洋伞用力地戳向丹尼的肚子,像激怒的母猫似地朝他的啐唾沫。「把假发还我,你这个幼稚的野蛮人!我发誓,你会因为这样的恶行被关进新门监狱!」
蒲甄惊呼一声。她从来不知道崔西姑姑竟然这麽像她父亲,那苍白的脸颊上点点的雀斑、散在脸上的褐色头发,和她父亲十分相像。
丹尼哈哈大笑,高高地拎着假发,不让崔西夺回去。她像英国?犬对着公牛狂叫似地跳上跳下,然后改用洋伞戳他。
塞斯见状再也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崔西猛地转过身来,要看是谁敢取笑她,怒目瞪着戴面具的抢匪。
塞斯毫不畏缩地迎视着她冷冽的目光,这样的大胆让蒲甄大吃一惊。这正是呈现事实的时刻,崔西认得她情人带着睡意的粗嘎嗓音,更曾在月光下用指尖描画过他的五官。
这个念头让蒲甄心痛不已,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毕竟崔西才是塞斯本来要选择的妻子,至於蒲甄只配当他的情妇,而不是新娘。以前那种缺憾和不配的感觉再次排山倒海地涌回来,让她不自觉地伸手拢起根本不存在的发髻。
崔西高傲地仰起下巴。「你这个邪恶的恶棍!你最好不要被我侄女的未婚夫逮到,他既有权又有势力,我敢保证他的报复一定让你痛不欲生、后悔莫及。」
蒲甄感觉塞斯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下来。「你又是和谁订婚呢?」他低声询问。「英格兰的国王吗?」
「哈,如果我的未婚夫在这里……」崔西抽抽鼻子,幸好没有说出她的威胁。
塞斯转向丹尼,特意压低嗓门来掩饰原来的声音。「你送伯爵夫人上车,其它人已经预备好了,等着出发。」
「来吧,亲爱的,」崔西命令着蒲甄,同时转动手中的破洋伞。「看来这个白痴总算明白我的警告,我们走吧!」
蒲甄走向姑姑,纳闷自己悄悄开溜、不被发现的机率有多高。
塞斯温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这个年轻的姑娘要留下来。」
崔西和丹尼同时转过身来,两个人目瞪口呆。蒲甄抬起头来,决心要维护自己仅余的尊严。「你听见了,我要留下来,我觉得——生活很枯燥,或许这小小的徒步旅行可以提振我的情绪,因为他们都说高地的空气令人闹头疼。」
「徒步旅行?」崔西重复她的用语。「和这种邪恶的抢匪同行?」
蒲甄伸手摘下眼镜,深棕色的秀发披散在颊边。「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姑姑。真的,他不会伤害我。」反正已经撒了很多谎言,多一个也无妨,蒲甄心里这麽想着。
崔西瞪着侄女,彷佛这是第一次认清她本来的面目一样,对蒲甄眼中露出的决心感到很惊奇。「可是麦领主和你的婚事怎麽办?你已经签署订婚的文件,结婚仪式的预告也在教堂公布了。」
蒲甄淡淡地微笑。「如果有任何人能够理解,那个人非麦领主莫属。」
塞斯的手扣紧她的手肘,蒲甄瞥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不悦地眯成一条线。
丹尼保护地抓住崔西。「来吧,我的伯爵夫人。」他脸色阴沈地打了塞斯一眼。「你知道这些年轻人一旦傻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就变得冥顽不灵。」
崔西抬头注视着丹尼,脸上充满困惑。当他拉着她走开时,她不自觉地抓紧他强健的手臂。「那个女孩怎麽这样不知感激?我终於连哄带骗地说服某个老家伙同意和她结婚时,她却对一个抢匪卖弄风情。你会照应她,对吧?这可怜的孩子一辈子把头埋在书堆里面,根本就是没脑筋。」
「我会的,夫人。」丹尼安慰地说。「我对着我可怜的母亲的坟墓发誓,我一定会照顾那孩子,当她是我的女儿一样。」
「不要扭来扭去,姑娘,否则我只好朝你开枪。」蒲甄挥舞的手肘挥中丹尼的肚子,让他喃喃地抱怨。
她咬牙切齿地说:「至少也要等到婚礼过后,不是吗?好让我的丈夫可以合法继承遗产。」她故意踢向丹尼的脚胫骨,却像踢到树干一样。
蒲甄觉得好像骑马骑了一辈子之久,穿山越岭的行程,让她浑身肌肉疼痛地发出抗议。
等她终於累得歪倒在马鞍上时,却被丹尼拉下马背而惊醒。
这条泥土路荒废得没有任何人迹,就在小村落的某处,传来「砰」地甩门声音。
丹尼抬着她的手肘,把她抱进狭小的木屋门坎,她像一个超大的破布娃娃似地悬在他的大手底下时,另一个男人好奇地看着她。蒲甄瞪他一眼,那个人立即怯弱地躲开了,从他脸上的雀斑判断,他应该就是杰米的父亲。
在她模糊的视线下,室内每一个人都好像动物一样,杰米像是脾气乖僻的狐狸,随时准备碰到危险就逃之夭夭;杰米的父亲贡献瘦瘦的背部当塞斯的写字桌,签署他们变成夫妻的文件;火光在塞斯的五官上闪烁明灭,彷佛他是一只沙色的美洲豹,既醒目又危险。
她开始纳闷自己是哪种动物,就在塞斯把登记簿递给她、强迫她握住鹅毛笔时,她突然想到了答案。
晚餐。
她是动物的晚餐。
一股苦涩的失望在心里蔓延开来,这根本不是她梦想中的大喜之日、一个柔情款款、欢乐庆祝的时刻,今夜是她和寻着爱情的最后希望告别的时刻,或许留在霖登宅邸、成为姑姑的丈夫所挚爱的情妇,那样的生活还快乐一些;至少当时,在塞斯抚摸她的时候,最佳的状况是出於爱情,最恶劣的不过就是温柔的情慾,可是绝不像现在是出自於贪婪。或许在这场闹剧结束以后,塞斯会把她送回英格兰,让她得以维持些许的尊严。蒲甄颤抖地咬住下唇,很害怕自己会当着大家的面,孩子气地嚎啕大哭。
杰米的父亲胆怯地要求他们跪下来,丹尼立即把蒲甄压跪下去,教区牧师手指发抖地捧着圣经,丹尼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开,杰米则拉开父亲的衬衫,伏在下摆里面。
葛牧师含糊地祷告时,塞斯偷觑他新娘一眼,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大腿微微地贴在自己的旁边,她的胸膛随着不稳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眼睛下垂,眼睛哭得红肿。可是这没有减少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一股性感的成熟。
他已经逃避她一整天,蓄意地骑在她后面,却无法不去看她顽固僵硬的肩膀。为什麽她现在看起来这麽阴沈?难道和他结婚的念头真是如此地令她厌恶吗?她曾经那麽地想要他。
不过那是在她步入繁华、世故的社交圈之前,他提醒自己。或许她在爱丁堡的经历开启了她的眼界,认识更富裕、更奢侈的生活。或许她真的想和麦麒麟——或是他那样的男人——结婚,那种人可以送她奢侈的珠宝、给她丰裕的财富、带她到全世界的任何地方。
就算塞斯用各种疑虑来武装自己的心,关於她柔情而大胆地迎向他、粗嘎地要求他爱她的回忆依然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一股不请自来的慾念让他浑身一僵,强烈的占有慾横扫而来,看见她的手端庄地放在裙子上,塞斯伸手过去握住她。
蒲甄瞪着他久经风霜的手背,耳中牧师的话突然模糊成嗡嗡的杂音。塞斯的指甲很干净、剪得很整齐,其中却透露出强壮的力气和无情。他以拇指爱抚着她的手掌心,爱抚的节奏是她熟悉至极的。
「呃,姑娘,你究竟愿不愿意?」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牧师露出懊恼的眼神,垂眼盯着她;丹尼以硬硬的枪管推推她的肩膀。
「我愿意。」她咄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答应结婚或是挨子弹,而从塞斯嘲讽的眼神看来,他显然不在意答案。
牧师转向他,他毫不冲疑地重复结婚的誓言。
最后杰米的父亲终於命令他们站起来。「有戒指吗?」
杰米打开装着偷来的珠宝的皮囊。蒲甄怒目瞪他一眼,他束上袋口,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膀。
葛牧师合上圣经。「你可以吻新娘了。」
她冷冰冰地将脸颊转向塞斯,他却捧住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脸,蒲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伸舌探入,轻轻地变抚一下,然后才退开。
她兀自为这一吻而颤抖不已,这才发现他氤氲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好傻,竟然误以为他只要名义上的婚姻。
蒲甄裹着绉绉的外套,斜靠在墙边,啃着苏格兰薄饼。她从自己纠结的头发底下,观看这个世界,眼前的景象像梦一样的虚幻。
壁炉上方的锺告诉她现在已是午夜过后,村民却依然涌进来,肩上扛着一壶又一壶的麦酒,都是来恭贺胆大包天的新郎柯帕克。他绑架新娘,拿枪逼她举行婚礼。而这种模式在这一带似乎并不奇怪。
丹尼高举酒杯敬酒,麦酒溅在塞斯的头发上,他揶揄地咆哮一声,伸手拭去,然后咧着嘴巴一直笑。
一只羊施施然地晃进来,蒲甄吓得抽回自己的脚,看着那只羊旁若无人地走到火边躺下来,蒸气从牠潮湿的羊毛上升起。
杰米的母亲从厨房忙进忙出,端出热腾腾的食物、收拾狼借的杯盘。蒲甄看着她当着满屋子贪婪的小偷面前偷藏小小的贵重物品,一只没有头的瓷牛消失在她的裙子底下,又一枝银叉子藏在椅垫里面。杰米一直等到她晃进厨房,才把叉子抽出来,咬了一下,塞进袖子里。当他察觉蒲甄不赞同的目光时,便朝她眨眨眼睛。一只茶杯突然朝她飞过来,她敏捷地低头避开。
就蒲甄而言,当妻子似乎和作穷亲戚没两样,没有人走过来恭贺她,塞斯也对她视若无睹,彷佛她是隐形人。至少在霖登宅邸的时候,她还可以假装头疼回房休息,在这里只能捂住嘴巴打呵欠。那只羊责备地瞥她一眼,彷佛她应该好好地享受一下,不该抱怨。她回瞪羊一眼,觉得牠毛茸茸的屁股看起来柔软又温暖。
她试探地搔搔牠的脸颊,羊儿顺从地挨着她磨蹭,这样友善的反应,吸引她躺下来,头部靠着牠的肚子,深深吸进牠潮湿、温暖的羊毛气息。
塞斯甩甩脚,他的脚踝已经随着全身其它的部位进入梦乡,他翻身仰躺,一只手掉下褪色的长椅边缘,指关节「砰」地撞到地板。他呻吟着,慵懒地伸展身体,一幕幕诡异的影像闪过眼前:长了翅膀的茶杯、杰米躲进他父亲的衬衫下摆里、女人像特技表演似地在他毛毯上翻进翻出。天哪,他心想,最好把廉价的威士忌换成诚实酿造的苏格兰麦酒!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然后整个人僵住了。蒲甄披头散发、眼露凶光、拿枪对着他的影像驱走其它的胡思乱想。
他坐直身体,望向长椅后面,心头涌起一阵温柔。
蒲甄斜靠着一只肥肥的羊,闭着眼睛,头垂到胸前,头发披下来遮住她的脸,眼镜歪歪地挂在鼻梁上,看起来像个布娃娃——本来受到细心的照顾、梳头穿衣,然后却被某个粗心大意的小孩弄得脏兮兮、破烂不堪地丢弃。那只羊正兴高采烈地啃着她斗蓬上的毛皮。
塞斯站起身来,跨过鼾声大作的杰米,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避开茶杯的碎片,俯视她细致的五官。「我的妻子。」他呢喃着,珍惜这偷来的字眼。
他把蒲甄抱起来,小羊勉强地吐掉斗蓬,蒲甄双手自动地环住他的脖子,缩进他的怀抱里面。她结实温热的身躯提醒他,她毕竟不是粗心就会弄碎的搪瓷娃娃,而是足以弯曲、裹住他身体的坚强女性。在这一刻,罪恶感和慾念连手对抗他体内的睡意。
他把蒲甄放在长椅上,她热热的呼吸吹动他的发丝。
他的嘴唇贴住她。
温柔的吻夹杂着威士忌和烟草的气息,把蒲甄从睡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
「晚安,柯太太。」塞斯低语着。
他再次跨过杰米,躺在小羊旁边,无视於她困惑而惊奇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