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丹尼费力地把一只大保险箱丢在塞斯的脚前。「就是这些了,乔弟都按照你的吩咐做好了。」
站在丹尼后面那个灰头发的抢匪被他称赞得脸红了起来。
阳光从灰蒙蒙的天空穿透下来,村子里的道路也是一片灰,白雪蚀成泥泞的水洼,一处一处的,蒲甄借着跳跃来保暖。
他们就站在葛家小木屋前面的路中间,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站在隔邻的门口,好奇地观看着。
塞斯跪在保险箱旁边,每一处紧绷的肌肉都意味着他心底的兴奋。
蒲甄用脚趾头踢踢箱子。「这是什麽?」
他抬起头,对她咧着嘴笑。「你的嫁妆。」
「我的嫁妆不可能这麽重,我继承的是正大光明的贵族头衔,不是巨大的宝藏。」
他松开箱子外面的皮带。「那就当作是我亲爱的外公送的结婚贺礼吧!」
他掀开箱盖,蒲甄惊呼一声,丹尼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亮晃晃的金币从箱子里叮叮当当地掉出来,塞斯把手指插进去,金光闪闪的钱币从指间流下去。
杰米兴奋地跪下来,抓起一大把的金币。「我只要几个就能买一匹上好的小马。」
塞斯揉乱他的头发。「就我而言,你可以买下苏格兰最好的战马。看来是我迷人的外公终於打消冻结我的账户。」
丹尼不解地搔搔脑袋。「的确,那个老杂种真的这麽做,那你怎麽办呢?允诺把你的长子送给他吗?」
塞斯的笑容消失无踪,他的目光转向蒲甄,看见红晕悄悄地爬上她的脸颊。
乔弟从衬衫里面掏出另一束厚厚的文件。「另外一个人给你这个。」
塞斯打开信封,手指有些发抖。
蒲甄调整眼镜,一股突如其来的寂寞充满她的心,她努力装出镇定的声音问:「你要的东西都到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吗?」
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塞斯眉头深锁,扫视着优雅的笔迹。「我才刚娶了你,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说。「为什麽要送你回去?」
「那个姓麦的很奇怪,」乔弟搔搔脑袋地说。「我觉得他的脑筋有问题。」
塞斯睁大眼睛,表情戒备地问:「为什麽这麽说?」
「他读着你的字条时,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口沫横飞,害我以为他发疯了。」
蒲甄冷冷地开口。「或许他觉得你的字迹很可笑。」
塞斯不悦地瞪她一眼,把信封折起来。「真可惜他没有发疯,一个快乐的麦麒麟会让我神经紧张、恐惧战兢。」他把金币倒进苏格兰裙里面,再用力甩上保险箱的盖子。「我最好先付钱给大克,感谢他的招待,然后我们要回家了,回宕肯克城堡。」
「塞斯?」蒲甄轻声呼唤着。
他转过身来,愉快的情绪消失无踪,露出紧绷的神情。
蒲甄凝聚起仅有的逻辑,试探地说:「你为什麽不释放我呢?你已经达成目的,得到你所要的了:包括娶了女公爵、有一大箱的金币,还收回你宝贵的城堡;所以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用途了。」
他邪邪的微笑让她想起往日那爱怜的笑容。他以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拇指细腻地抚摸着她的下唇,让她浑身颤抖不已。「你会很讶异,对我而言,你具有多麽大的用途。」
他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下泥泞的道路,彷佛那条路的所有权人是他一样。其它人鱼贯地跟在后面,蒲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手托着下颚,望着他们的背影。
隔壁的小女孩悄悄地溜到她身边,崇拜地看着塞斯的背影。「他好帅,对吗?我母亲说他和罗宾汉一样,罗宾汉是劫富济贫的英雄。」
听见自己以前说的话从天真稚气的小女孩口中重述出来,蒲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男人和金钱,她开始痛恨这两样东西。连麦领主都觉得她这样的窘境很有趣,偏偏塞斯总是选择财富过於她。她再一次看见闪烁的金币从他强健、自信的手指间散落下去。他曾经用过这麽爱怜的态度抚摸过她吗?
女孩的鼻尖埋进蒲甄的斗蓬里面,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羞愧地发现自己陷入苦涩的沈思当中,根本没注意到小女孩光着脚丫子,四肢瘦弱不堪。
她搂着她,虽然她头发上都是泥巴、皮肤脏脏的,味道上闻起来依然是小孩。蒲甄环顾周遭,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个坐落在荒芜山区的小镇,门窗破落不堪,有的烟囱还破个洞,甚至屋顶都被吹翻了。
她的目光移向脚边的保险箱,里面装满血腥钱——狄坦的血腥钱。
她撇撇嘴唇,捏捏小女孩的肩膀。「多说一些关於这个罗宾汉的故事吧,亲爱的。」
塞斯回来的时候,看到蒲甄坐在保险箱上,周遭围着好些格格大笑的小孩。他停住脚步,眼前迷人的景象让他十分地意外。蒲甄披头散发,脸上笑得红通通的,他忍不住也跟着微笑起来。
想像她抱着另一个孩子是多麽容易的事啊!一个深棕色头发的小女孩,有一对紫色的眼珠,笑声很沙哑;或者是一个茶色头发的男孩,天性喜欢数学。
杰米驾驶的马车几乎撞上他时,才让他惊醒过来。他没有权利放纵自己怀抱这些狂野、自私的希望,期待他们共度的那一夜能够珠胎暗结。
塞斯走过去,摸摸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好大一群啊,姑娘,都是你的吗?」
蒲甄抱着一个胖娃娃坐在大腿上晃。「只有那些乖乖听话的才是。」
胖娃娃抽出自己的大拇指,拉着蒲甄的手指塞进自己的嘴巴。
杰米从马车上跳下来,搔搔肚子,呆呆地说:「我的天哪,这些都要上车吗?」
塞斯扬扬眉毛,似乎交给蒲甄自行作决定。
「当然不是。」她说道,拉开挨在她裙边的小孩,严肃地把胖娃娃递给另一个较大的孩子。「你们全部回家去吧!」
他们应声跑开了,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荡回响,最后只剩下一个金头发、身材瘦小的女孩。她贴着蒲甄的脸颊,激动地耳语。「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玛莉安少女,永永远远,即使我只活到二十岁都不会忘记。」(译注:玛莉安少女是传说中罗宾汉的爱人。)
女孩贪恋的眼光把塞斯从头看到脚,彷佛要吞了他一样,然后紧张兮兮地行个体,匆匆跑开了。
塞斯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一脸地好奇,皱眉问道:「为什麽称呼你玛莉安少女?」
蒲甄抚平绉绉的裙子。「只是刚刚玩的游戏。」
杰米期待地看着她,她不自在地拨开散落的发丝,塞在耳朵后面,踢掉鞋子上的尘土,然后拉紧身上的斗蓬。
杰米不耐烦地翻翻眼珠。「请你原谅我,蒲甄公主殿下,我必须把箱子搬上车。」
「喔。」她站起来,像慵懒的小猫似地伸个懒腰,才踏开一步。
杰米抓住皮箱的把手,使劲地拖,箱子却稳如泰山,毫无动静。蒲甄连忙压抑住心中的恐慌。
杰米愤愤不平地瞪塞斯一眼。「每次有工作要做,丹尼总是溜回他自己的小屋。」
塞斯正要伸手帮忙,杰米已经用双手扛起保险箱。「这该死的东西,重得好像装满石头一样。」他嘶声地说。
蒲甄突然被呛到,一直咳个不停。
杰米使劲地把皮箱扛上马车,大声地自言自语。「真是没常识啊,竟然不会要求一镑的纸钞,偏偏要像该死的海盗那样,扛一箱沉重的金币。」他故意拉高音量唱。「真是顽固的苏格兰人啊,柯塞斯,永远这麽地坚持!」
杰米气喘吁吁地坐在皮箱上,迎视着蒲甄的目光。「千万别忘记啊,姑娘,是我葛杰米先声明的,那个男人像苏格兰人一样的顽固。」
蒲甄看着白雪从北边的山吹过来,高地的天气似乎和塞斯的情绪一样变化无常,谁会相信现在近乎三月了?当他们穿山越岭前往塞斯童年的故乡时,冰雹逐渐变成雪花随风缓缓地飘下。
「看起来很美,对吗?」塞斯站在她身边说道。
她故意轻蔑地哼了一声。「还可以忍受吧!」
阳光选在这一刻从西方破云而出,照透乌云,山顶变得金光闪闪。雪花落在蒲甄的睫毛上,她眨眨眼睛,抗拒那种奇特的兴奋和欣喜,要爱上这样的一片大也是多麽容易啊!就像她轻易就爱上身边这个环视山峰、彷佛君临天下的男人。
乌云急速地移过峡谷,遮住阳光,拉长山间的阴影,蒲甄裹紧斗蓬,对抗刺入骨髓的寒颤。
塞斯席地而坐,打开油布包,拿出一块羊排,几乎放进嘴里,随即又停下来。
他望向蒲甄。「这是你帮忙葛太太预备的,以你喜欢添加鸦片的习惯而言,或许该由你先尝一口。」他把肉递向她嘴边。
她怒目瞪着他。「如果我决定放弃鸦片,改用砒霜呢?」
他耸耸肩膀。「那我只好另娶一位公爵夫人了,反正还有葛莱思公爵的寡妇。她有点胖,生性懒散,不过长相还可以。」
蒲甄用力咬住他手里的羊排,差一点咬掉他两根手指头。羊肉卡在她的喉咙里面,硬得像石头。
看到她没有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时,塞斯才放肆地咬了一大口。
蒲甄发现自己完全丧失食慾。「我真是应该让亚洛吊死你。」
「你太文明了,才不忍心下手呢!」他咧着嘴巴笑。「根据以前的氏族规矩,我不应该娶你为妻,而是让你当奴隶。」
他冷冰冰的眼神警告她,这句话的确具有相当的可能性。
她拉起斗蓬遮住冻得红通通的鼻子。「幸好我们现在是在英格兰法律的管辖之下。」
「你再仔细看看,姑娘。」
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她的目光导向覆盖着白雪的山巅、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树丛,和一处山间的湖泊。
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她脸上。「现在的你是由我管辖。」
苍白的月亮逐渐升起,夜色笼罩下来,他们一行人绕过突出的岩壁,蒲甄才第一次瞥见宕肯克城堡。
她心里好生气,然后是一种麻木的孤寂。塞斯怎麽会用她的爱情来换取这麽一座破落颓圮的废墟?
对於一辈子都住在英格兰起伏的绿色丘陵,和天色氤氲的诺森伯兰郡海岸的蒲甄而言,觉得眼前陡峭的岩石看起来像妖精洞穴一样的可怕。虽然有月光在上方洒下银色的光芒,她一想到城堡顶端的狂风呼啸,就开始战栗起来。
他们疲惫的坐骑摇摇晃晃地走上岩石林立的斜坡,进入城堡的中庭。小小的城堡感觉很空虚,似乎在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主人。枯黄的青苔布满倒塌的石墙,杰米的马车就停在中庭,却不见人影。
塞斯无视於周遭那种阴森森的寂静,迳自下马,再伸手扶她下来,然后点亮一根小小的蜡烛,微弱的烛光照着他英俊、却面无表情的五官,让蒲甄开始纳闷起掠过他心头的思绪和回忆为何。他们走进破旧的橡木大门,门的枢纽已经损坏,发出嘎吱的声音,吓得蒲甄缩近他身旁,庆幸有他在场。
用「大厅」来形容这洞穴般的地方未免太仁慈了,苍白的月光从缝隙中照进来,让石头上点点的紫红色和白色的鸟粪无所遁形。还有一些咬囓过的骨头和一堆一堆最好别提的东西,大厅两端的壁炉里面除了灰烬,别无他物,蜘蛛丝布满好些墙壁和角落。
蒲甄心里突然浮起一股奇特的感觉,彷佛看见塞斯坐在崔西姑姑的餐桌上用餐,穿着悠闲而高雅,不容许一点点的碎屑掉在衣服上。这幅影像对照起眼前的环境,谁能说文明对他而言既是诱惑也是陷阱的看法很奇怪呢?她又百什麽身份来批评他一心要逃避这种肮脏、卑下的环境?
他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蒲甄才发现自己死命地抓紧他。他把蜡烛交在她手中,指着墙边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阶。
「你先上去,我来照料马匹。」
她跟在他后面,实在不愿离开他厚实肩膀的保护。「我可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