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轻轻地把她推向楼梯。「不要害怕。」
他粗嘎的嗓音让这句话产生迷人的效果,彷佛有一股魔力让她挺直背脊、抬头挺胸地展现出决心。她不是害怕,而是吓坏了,但是不必让他知道。
她后方的门被推开,冷风灌了进来,然后门又关起来,只剩蒲甄一个人。她纳闷许久以前是不是也有另一个女孩曾经站在这里,手指抖个不停,泪眼婆婆、孤独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面对一个残酷无情的陌生人。她甩甩头,抛开这个幻想。塞斯不是他父亲,魏蒲甄也比他母亲更坚强。
是柯蒲甄了,她提醒自己。
蜡烛缓慢地融化,提醒她再不赶快去找烛台,蜡烛就要融化在她的掌心里了。她一手扶着墙壁,摸索地走上楼梯。楼梯上方没有走廊,只有一处狭窄的平台通往一扇门,看来这个塔楼和五百年前一样,是整座城堡里面仅有的卧室。
一滴烛蜡溅到她的手腕上,令她倒抽了一口气,赶紧推开裂开的房门。
蒲甄屏住呼吸,以为里面会有一堆蝙蝠朝她飞过来,结果却不然。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把室内照得很温暖,壁炉上还有一壶热茶,空气中弥漫着榕树的清香。她甚至还看见自己的睡衣披在床架上,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像梦游似地走进房间,难以抗拒如此细心体贴、特意为她的舒适而预备的心意。现在她终於明白塞斯指派杰米先出发的原因了。这间寝室温馨得令人难以拒绝,更让她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假装来到床第之间的不是一个无情的暴君,而是一位珍爱她的情人,一心要讨她的喜欢。
她开始宽衣解带,颤抖地套上睡衣。
她走到窗户前面,玻璃上已经罩了一层薄薄的霜。她打开窗户,向外一推,冷风立即横扫而来,刺激着她的眼睛,让她掉下泪水。她低头一看,这个房间正坐落在悬崖的上方,感觉好像悬在半空中一样。杰米曾经告诉她宕肯克城堡就位在天堂的边缘,事实看起来倒比较像是濒临黑暗的地狱深渊。
她试着想像夏天来临时,山谷一片翠绿的景象,她闭上眼睛,几乎闻得到石楠花的清香,随着微风飘进来。那时候,这个塔楼就像一座爱之巢,温馨而与世隔绝,轰立在山岗上,俯视群峰和开满石楠花的荒野。
她靠着窗台,甩开和寒意无关的颤抖,此刻的恐惧是前所未有地深。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压抑心里的热情,筑一道任何人都无法越雷池一步的冰壳,直到一个灰色眼眸的抢匪笨拙地摔下马背,跌入她的心。
塞斯究竟要什麽?难道对他而言,她不过是意味着一个通往受人敬重的途径?他要的是妻子还是公爵夫人呢?是人质还是爱人?难道他要像一百年前那种战胜的苏格兰领主一样把她幽禁在塔楼里面吗?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来发挥他引诱的魅力,逼她臣服,情不自禁地哀求他抛下些微的爱和关怀?
当她和麦麒麟领主一起拟定这个计策的时候,就知道其中存在的风险。只是当时她觉得没什麽好失落的,不过就是自己而已。
她探身到窗户外面,迎向高地的冷风,让它吹进自己的大脑里面,洗去背叛和恐惧的迷雾。
塞斯身心俱疲地爬上台阶,返乡的胜利感被往日回忆的阴影冲淡了,他甚至期待会听见父亲的笑声从狭窄的天井传过来,回声中弥漫着残酷和无情。
他屏息地溜进房间里面,看见对面的窗户没有关,蒲甄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盖在白皙的脸颊上方,她纯真的睡姿吸引他走过去,俯视着她。这是他的想像呢?或者她的睫毛上真的带着泪珠?睡衣缠在她修长的腿上,柔软的棉布裹住她的胸房,衬托出她窍细的小蛮腰。
她微微地欠动着身体,石楠花的枕头套泛出淡淡的清香,让他渴望躺在她身边,倚偎着她入眠。她是他的新娘,不论在英格兰或是在苏格兰,都没有人能够否定他丈夫的权利。可是有权利占有她就表示这是对的吗?高地的寒风从他背后吹过来,蒲甄蜷缩着身体,他替她拉高厚厚的棉被,塞在她的下颚底下,轻轻吻一下她的太阳穴,她没有反应。
他转身关上窗户,心里纳闷着自己梦想这一刻究竟有多久了?他多麽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城堡,和蒲甄同床共枕,看着她柔软的长发披散下来,美妙的身躯没有衬裙、紧身衣和束腹的遮掩。他最渴望的就是把脸埋进她的秀发里面,紧紧地搂住她,贴向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曾经渴望过他吗?是他执意把她拖离安逸的庇护所,来到这个肮脏的洞穴里。他曾经诬蔑过她、羞辱她,甚至在一条破旧的毛毯上偷走她宝贵的纯真,而且那个兽穴距离一票沈睡的小偷不过几尺的距离。
更糟糕的是,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更堕落。万一他向她求欢时被拒绝或者碰到抵抗的反应,他能够鼓起勇气好好地安抚她的恐惧吗?或者他会不顾一切地强迫,只求满足自己的饥渴?他心底突然产生一股急切地危机感,时间就像刽子手的绳索一样套住他的脖子,他还能够拥有她多久?一星期吗?十天吗?本能的冲动驱策他抓住时机,现在就走过去,分开她平滑的双腿,随心所欲地占有她。
她现在是你的妻子了,孩子,让她知道女人的用处是什麽,让她哀求你就像你母亲哀求我一样。柯伯恩的大嗓门在他脑中回响,塞斯紧紧地抓住窗台,指关节都泛白了。
以前他都睡在那扇窗户底下,把脑袋缩进蠹虫吃过的毛毯里面,隔绝来自於床上的声响。可是他还是听得很清楚,即使到现在亦然。
他不敢再看蒲甄一眼,赶紧走下楼梯,走到一半的地方时,脚步又开始冲疑。他返回宕肯克城堡是为了消灭往日的恶魔,却发现它们已经盘据住他的大脑。他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布满灰尘的台阶上,不自觉地摸着下颚处的疤痕。
诱人的茶香飘进蒲甄的鼻孔里面,催促她醒过来,她却舍不得离开梦乡的诱惑和温暖,翻身仰躺,尝试忽略掉有某个东西咬她头发的奇怪感觉。突然有个针一般尖的爪子刺进她的手肘,她痛呼一声地睁开眼睛,困惑地发现头顶上方不是浆过的天篷,而是灰色的石头。
她看见一对金黄色的眼珠,蒲甄坐起来动动脚趾头,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一团灰色的毛球跳上她的脚趾,蒲甄笑着抱住「塞斯」猫,高兴得又亲又吻。
她站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看见窗户外面下着灰蒙蒙的雨,塔楼里面却是温馨而舒适。她的眼睛梭巡着难以抗拒的茶香,看见一个铜壶挂在铁架上加温,壁炉上方还放着一只瓷杯保温,这样盛情地招待让她不住地摇头。
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之外,她慢慢地察觉到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是一种规律的金属敲地的声响。她好奇地走向窗边,伸手抆掉玻璃上的雾气,可是外面除了悬崖以外,什麽都看不见。她索性推开窗户,整个人探身出去,才得以瞥见城堡后方的地面。
塞斯正在使劲地挖,用力把铲子挖进地里面,挖出一铲又一铲的泥土和雪。他没有穿外套,被雨打湿的衬衫黏在肩膀上,头发变成一条一条的,湿湿地黏在脸上。他不时地甩头,甩掉落入眼睛的雨水,露出深锁的眉头。
蒲甄一看见他旁边的保险箱,惊愕地伸手摸摸喉咙,可是好奇心胜过警觉心,使她继续看下去。塞斯放下铲子,转向皮箱,一不留神地滑了一跤,膝盖撞进泥泞里。他爬起来,一只脚卡在皮箱上,用力一推,把箱子推进洞里。
蒲甄急忙关上窗户,歇斯底里地格格笑个不停。他竟然把箱子埋起来!她再次想到杰米说的话——千万别忘记啊,姑娘,那个男人像苏格兰人一样的顽固。
铁揪的声音再一次规律地响起,她心想,现在少了一件担忧的事情,等到塞斯再把皮箱从洞里面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得着麦麒麟要给他的东西,不再需要狄坦这些来路不明的金币,更不需要她。
想到这里,她开始闷闷不乐,郁卒的感觉像硬块一样卡在她的喉咙里。她坐在壁炉前面,小猫躺在她脚边,她叹了一口气,望着空空的床铺。昨夜塞斯没有来找她,是不是还在生气?或者那一夜在洞穴里面已经满足他对和她上床的好奇?或许他觉得自己很笨拙、无法取悦他,毕竟她对崔西宣称能够绑住男人兴致的复杂技巧一无所知。
她的手指握住温热的瓷杯。崔西人在爱丁堡,而她在这里,独自和塞斯住在宕肯克城堡里,而且她有一项才能是闺房经验丰富的崔西都无法传授给她的——那就是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这一招在崔西那些犹豫不决的丈夫们和自己的父亲身上都很管用,即使在三岁的时候,她就经常替父亲找到他随处乱放的眼镜。这项工作并不难,因为眼镜就是被她藏起来的。
蒲甄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顺手把剩余的茶水给了「塞斯」猫,自己起身更衣。
塞斯蹒跚地跨过泥泞的中庭,不自觉地缩起肩膀抵挡雨势。刚刚费力地挖洞让他暖得没有感觉到寒意,可是此刻却觉得冷进骨髓里。他迳自绕过父亲的坟墓,没有多看一眼,目光直接瞟向塔楼的窗口,想到那里有温暖的炉火,还有蒲甄蜷缩在石楠花的枕头套上,那幅诱人的影像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面,似乎在召唤他上去。雨水滴进他的眼睛,他眨一眨。枕头,他要记得吩咐杰米去替蒲甄偷枕头。
他甩掉寒颤,低头走入大厅,摸索地脱掉湿答答的衬衫。
他僵在原地,看见一个小小的火舌舔向壁炉上那捆柴薪,潮湿的木头发滋滋的声音,??啪啪地爆裂开来。
「我的天哪!」一个很有教养的诅咒声音把他的目光转向摇摆不稳的凳子。
蒲甄正踮着脚尖站在凳子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尾端绑着好像是丝衬裙的东西,扫掉墙上的蜘蛛丝。而身上的暗褐色旧衣裳上也沾满蜘蛛网,脸上湿湿的发丝脱离发髻的掌握,垂了下来。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回想起某一个夏季的早晨,就在一栋佃农的小屋里,空气中弥漫着忍冬花的香气,还有蜜蜂嗡嗡的声音。
蒲甄跳了一下,挥掉一处顽强的蜘蛛网,凳子发出嘎吱的声响。塞斯从沈思中惊醒过来,连跨三大步,在凳子断了一只脚倒下来之前,及时抱住蒲甄的腰。
他缓缓地放下她,仔细地品味着她温暖的娇躯贴着自己坚硬、潮湿的躯体的感觉。她一只手抓紧长棍子,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头,推开他的胸膛。
「对不起,我把凳子弄坏了。」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皱眉地踢开凳子。「折断凳子总比你摔断脚好,不是吗?你怎麽会生火?」
「我抓住一条龙,扯断牠的尾巴。」看到自己的笑话没有舒缓塞斯深锁的眉头,蒲甄只好乖乖地承认。「我从塔楼的卧室取了一根柴火下来。」她把手指头塞进嘴巴里面。
她拉出她的手,指关节的地方有些红肿,拇指和食指之间还起了水泡。他正要含住她的指头时,她却把手抽了回去,藏进裙子里。
他咆哮地说:「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要生火,就来找我,知道吗?」
她屈身施体,狡黠地嘲讽他的苏格兰口音。「是的,领主大人,一切听您的吩咐。」
塞斯咬住嘴唇,以免忍俊不禁,可惜她不是真心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够鼓起勇气,直接把她扛在肩膀上,一路扛上床,利用整个早晨的时间,和她热情、甜蜜地交欢。
她垂下目光,彷佛看透他的心思一样。
突然间她露出狂野的眼神,嘴唇气得发抖,失声大叫。
她挥舞着棍子,塞斯急忙向后一跳,还是被她棍子的末端挥中胸膛。
「出去!立刻出去!」
他向后退开,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感到莫名其妙。难道自己即将成为苏格兰高地唯一一位被挥舞着衬裙的妻子谋杀的领主吗?
她还不放过地追上来。「你怎麽这样大胆?你看看!这种习惯和野兽没两样,真是丢脸、羞耻……」
她唠叨了一大串,拿起棍子指向他的靴子。
他低头一看,以为会发现一条毒蛇缠在脚上,结果却是泥巴站在小腿上,还有好几个完整的脚印一路从门口印到她刚刚扫过的地板。
他投降地摊开双手,让她把自己逼向中庭,「砰」地关上大门。
他伸手去抓门钮,意图冲进去和她理论一番,然后再多印几个脚印。可是他的靴子卡在泥巴里面拔不出来,他怒瞪一眼,只好不情愿地俯身脱掉靴子,泥水却渗进他的毛袜。他走向门口,又听见警告般地啪喳声音,只好用金鸡独立的姿势,跳跃着脱掉袜子,边脱边诅咒个不停。
他推开大门,站在那里——一个湿答答、暴怒、赤脚的苏格兰人。
蒲甄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把水桶拖到桌子旁边充当椅子,彷佛那是精心设计过的一样,她的脚悬在半空中,露出底下的白袜子,却被宕肯克的地板沾黑了。虽然她头发上黏着蜘蛛网,看起来却是冷静而镇定,和刚刚赶他出门的疯女人完全不一样。一时之间,塞斯想不出来该怎麽办,只好用力地甩上大门,那「砰」地一声多少满足了他的好胜心。
她扬起眉毛,从眼镜边缘把他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微微地摇摇头,继续低头书写。
他张嘴要诅咒一番,可是她温柔、有教养的声音率先打破寂静。
「我正在列一张清单,包括食物和补给品。首先,我需要一个搅乳桶、长的烤肉叉、一支拖把、一个锄头和铲子、五个水桶、两只羊和三只鸡。」她起身在桌子前面走来走去,塞斯瞪大眼睛,对她优雅的走姿深深着迷。
她眯着眼睛看清单。「我还须要详细的账册,让我知道我们拥有多少土地和你预备使用的计划。今天过后,我希望能够建立一条规则,早餐在六点整,午餐是两点,晚餐则是七点。如果你无法回来用餐,请你至少在两小时以前预先告知,这样可以吗?」她停下来喘口气,偏着头等待他的回应。
塞斯简直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听过蒲甄一口气说了这麽多,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明知道自己看起来很荒谬,却无法挪开盯着她鼻尖的目光。
她清清喉咙。「好吧,就这样,如果你没有其它的事情,就先开始修理凳子和桌子,顺便砍一些柴薪。如果明天没下雨,再修理厨房的屋顶和马厩后面的篱笆。到了星期一,我们可以……」
塞斯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
蒲甄胀红了脸,扬起下巴,高傲地说:「我说了什麽那麽好笑吗?」
「我只是想到如果管家老余看见他柔顺的小姐此刻的模样,一定会撇撇嘴巴。」
她低下头,塞斯还是看见了她忍俊不禁的笑容。
他控制住渴望亲吻她鼻尖的冲动,接过她手中的清单。
「我会骑马去村子里,看看能找到什麽。」
「塞斯?」他正要走开,蒲甄又把他叫回来。
他回过头来,疑问地扬扬眉毛。
「如果你想要在新的邻居面前,建立备受尊敬的领主形象,我可以提供一个建议吗?」
「噢,请说。」
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付钱买东西,不要用偷的。」
他举起想像中的高帽子,朝她一鞠躬,姿势标准得连杜亚洛爵士都望尘莫及。「是的,女公爵阁下,都听您的吩咐。」他走了出去,才关上大门,就笑得浑身无力。
他举手抆掉眼泪,就看见杰米从马厩走出来,正要进入城堡。他挡在门口。「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贸然进去,除非你想听她唠叨六个月,然后再花六个月做她吩咐的工作。」
杰米搔搔脑袋瓜子,看着塞斯越过中庭的泥泞,一边吹着「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的口
哨。他一直吹到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在通往村子的半途中,才发现自己忘记穿靴子、也忘记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