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春天的阳光普照,让人难以想像昨夜的细雨绵绵。对懒惰的人而言,呼呼的北风或许还太冷,可是蒲甄根本不让她的新婚夫婿有机会感到寒意。一大早,两个人就努力地修缮经年累月被忽略的城堡。
在蒲甄珍爱的手指之下,宕肯克城堡如花一般地盛开。以前她不曾经历过拥有自己家园的喜悦,从小就住在伦敦的出租公寓,然后被崔西收容到霖登宅邸,都是寄人篱下,直到现在。废墟般的宕肯克城堡在她和塞斯的努力之下,逐渐改变成温馨、宜人的居所,让她深感骄傲。每一天,塞斯都带来新鲜的宝贝:有破布拖把、橡木桶,和一块洗濯用的硷皂,这些对她而言比珠宝和钻石更珍贵。
他们工作的时候,只听得到杰米的歌声和嗓门,两个人之间却没有交谈。可是塞斯的存在是蒲甄的支撑,给了她盼望。单单看他砍木头、皮肤上泛出薄薄的汗水、脸颊被北风吹得发红,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喜悦。她多麽地渴望亲吻他的喉咙,手指插进他汗湿的头发里面,把他拥入怀中。可是每一天晚上,他依然没有上楼来到她寂寞的床,想到他宁愿睡马厩和杰米为伍,却不愿意亲近自己,这个念头总是让她辗转难眠。
同样的亲近感给了蒲甄力量,却是缓缓地把塞斯逼向疯狂。当她任由头发披散下来,或者简单地用两把梳子绾起来,露出细致的喉咙曲线,就让他觉得热血沸腾,难以压抑,只好大步走到屋外,顾不得悸痛的身体抗议,继续劳力,祈求自己能够累得四肢瘫软,在毛毯上倒头就睡。可是情况总是事与愿违,他的梦里面经常萦绕着沙哑的笑声,和那头如丝的长发缠绕在手指间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他坐着看蒲甄在壁炉前面缝缝补补,看着她优雅地穿针引线,修补他扯破的衬衫。他边看边觉得浑身慵懒,而且眼皮沉重,然后蒲甄抬头瞥他一眼,稍稍一分神,针尖就刺中手指,她立刻把手指放进粉红的双唇里吸吮。
这个动作击溃了塞斯原有的满足感,让他变得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强烈地渴望能够和她更亲近,而不只是欣赏她侧面的轮廓或是闻她淡淡的发香。
可是他预期着随时都会有麦麒麟传来的消息,一旦蒲甄发现他和那个狡诈的恶魔谈定的条件时,他就别无选择,只能送她回去。
他唐突地站起来,丢下蒲甄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蒲甄勉强把她厚厚的头发卷成一束盘在头顶上,可是手一松开,头发立即散下来。她叹了一口气,多麽渴望有一面镜子,因为从玻璃窗的反影看起来,她的头发几乎像鸡窝。她朝玻璃扮个鬼脸,然后推开窗户,让冷空气流进来,山上的天空一整天都是灰云密布,看起来就像塞斯阴沈不定的情绪。
她撩起裙子的下摆,让风吹过她的腿,即使在潮湿的塔楼里面,她依然感觉到厨房的热气在皮肤上流连不去。
她放开裙子,焦虑地抚平淡紫色的丝缎礼服。这是唯一一件从爱丁堡时期留下来的好衣服,她戴上眼镜,随即又脱下来放进口袋里,顺手调整一下三角形的蕾丝披肩,然后再探身到窗户外面。她这样做至少第二十遍了,这一次终於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走过中庭,步伐缓慢、充满张力。
她心跳加速。去他的实际和效率!她心想,今天晚上她决心施展所有的魅力,看看塞斯究竟还要不要她。
她匆匆套上相配的紫色鞋子,快步下楼,来到楼梯底端时,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衬裙,几乎和走进大厅的塞斯撞满怀。
她正要闪身而过时,塞斯却抓住她的手肘。「嗨,姑娘,这麽急忙做什麽?」
她笨拙地屈身施礼。「对不起,我必须去料理厨房的东西。」
她急急地走开,感觉悲惨极了。难道今天就这样诸事不顺吗?杰米还在这里做什麽?那个无礼的小鬼竟然把脚架在她的桌子上,可是她已经答应要给他吃一片,总不能现在骂他一顿,不是吗?毕竟他很好心地替她找来这副腰子,虽然他一直戏谑地强调这副腰子得自於何处。
她端了两杯麦酒走回大厅,塞斯依然站在门边,彷佛他是不速之客一样。
他瞥她一眼,再望向温暖的炉火和铺着桌巾的桌子,眼神高深莫测。「我真的不大饿,也以为你已经睡了。」
蒲甄专注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努力隐藏他的坦白所造成的刺伤。「我一直在等你,因为你没有带晚餐出去,让我以为你饿坏了。」她勉强露出温暖的笑容。
他咕哝一句,显然不愿意把他的无礼化成口头表达的方式。
当她飞奔回厨房之后,杰米停住他用小刀剔牙的动作,跳起身来,动作流畅地拉出塞斯的椅子。「这是城堡之主的宝座。」
塞斯心情沉重地坐下去。「你又在扮演爱神邱比特吗,杰米?」
杰米神秘兮兮地微笑着。「这样总比扮傻瓜聪明。」
厨房里面传来沮丧的惊叫声,塞斯站起身,可是杰米把他压坐回去,给他一个塞斯曾经给过的警告。「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过去。」
接下来好几分钟,蒲甄都没有现身,等她终於走进大厅时,一脸严肃的表情,手上端着缺损一角的陶盘,放在塞斯面前。
他瞪着那黑黑、干干的一坨东西,清清喉咙,轻声地询问。「这是什麽?」
「羊脂布丁。」她回答道。
杰米转过来看一眼。「看起来比较像煤灰,不大像布丁。」
塞斯阴沈地瞪他一眼,用刀子戳一戳那团悲惨的布丁,希望切成两半之后,能够露出里面热腾腾的部分,结果它闪开了,「咚」地一声跳出盘子,滚到桌子的另一边。
蒲甄的表情非常尴尬,痛苦地绷着下巴。「要不要来一块黑面包呢?」
塞斯从她的头顶上方看见杰米警告地摇摇头。
「不必了,谢谢你。」他婉拒,可是蒲甄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他不忍心地补充一句。「呃,或许一小片就好。」
杰米翻翻眼珠子,手指作势地画过喉咙。「我最好先走了,」他说道,伸手拍拍压扁的帽子。「我答应村子里面的一个俏姑娘,现在过去亲她道晚安,如果她愿意,可能还有后续的发展——」
「晚安,杰米。」塞斯打断他的话。
杰米看看蒲甄,似乎想要说一些好听的话,可是她燥热、晕红的脸颊警告他最好保持沈默,别再多说话。
「我去拿面包。」杰米离开之后,蒲甄就匆匆地说。她的嘴唇颤抖着,根本不敢看塞斯的眼睛。
塞斯救回掉在桌面上的布丁,用刀子锯开,他的确饿坏了,但是并非蒲甄以为的那种饥饿。他是渴望品嚐她的唇,醉饮他们在洞穴里面经历过的狂喜,那一次甜蜜的经验反而激发他更多的食慾。
他的鼻子闻到苹果的香味,原来蒲甄在每一扇门上方都挂一串泛出香味的树枝。他环顾周遭,从他回来以后,第一次仔细地打量整座城堡。
大厅和一星期前爬满蜘蛛网的恐怖景像有如天壤之别,地板扫得很干净,壁炉前方还铺了一块地毯,摆上两张椅子,看起来温馨极了。经过蒲甄细心的刷洗和抆拭,沉重的橡木和樱桃木家俱开始展现出骨董的美感,她的巧手和巧思处处可见。
只有他例外。
他把刀子插进布丁里面,切开焦硬的外壳,发现里面也没有幸免,变成松脆的黑炭。
如果春天来临的时候,蒲甄还在这里,他心想,她一定会把鲜花插满大厅——包括茉莉花、忍冬花和蓝色的风信子——直到大厅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让人陶醉其中。外面的天空似乎察觉他的思绪,立即发出轰轰的雷鸣以示警告。
蒲甄端进来一大盘咸肉和焦黑的面包,他挥挥手,婉拒咸肉,然后咬一口布丁。
「塞斯,我并不期待你吃下那个东西。」
他绷着脸,严肃地咀嚼着。「我喜欢。」
她正要再一次抗议时,塞斯却眯起眼睛,一脸邪恶的表情,让她识相地端着盘子坐到另一端,努力不要盯着他艰难地吞下那一口布丁,再灌一大口麦酒。
蒲甄无意识地玩弄着披肩上的贝壳别针,塞斯则费力地控制饥渴的目光,不要一径地盯着她。然而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烛光在她的秀发上闪烁发亮,淡紫色的丝质礼服衬托出她细致雪白的肌肤,对照起自己沾着泥巴的长裤和汗湿的衬衫.让他觉得自惭形秽,就像个粗鄙的农夫。
她举起酒杯。「杰米说今天在村子里面,有两个法国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你知道是为了什麽吗?」
塞斯对於她的问题并不惊奇,只是很讶异她忍了这麽久才问出来。或许她和他一样害怕知道答案。
「他们大概是狄坦的走狗,那个老家伙对我下了最后通牒,逼我在两星期之内交出配方。如果麦麒麟遵守承诺,我们就不须要那麽久的时间。」
「麒麟承诺了你什麽?」
她直呼其名的反应让塞斯瑟缩不已,尤其她的语气里面充满了温柔和敬意。
「特赦令。」他阴郁地说。「姓麦的要去伦敦求见国王,他认为国王陛下一定很庆幸知道他的下议院里面埋伏着一条毒蛇。」
蒲甄撇撇嘴唇。即使她和麦领主再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思考,都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方法来帮助塞斯脱罪。
她举起叉子来遮掩嘴角的笑容。「那你答应用什麽来回报他呢?」
塞斯喝光所有的麦酒。「你。」
她的叉子僵在半空中。
塞斯假装兴致盎然地研究着烧焦的面包,匆匆打破沉默地说:「既然我们的婚姻没有得到你监护人的书面同意函,那麽根据英格兰的法律,法院可以宣布这项婚姻过於匆促而无效。当然啦,为了避免引发丑闻,你最好说服法官相信我们没有履行婚姻的义务。」
「我该给法官什麽理由呢?」她的语气显得很怪异。
为什麽她要表现得如此冷静?好像事不关己?他纳闷着,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什麽东西。他故意粗俗地把一大块黑面包塞进嘴巴里。「我不在乎,随便你爱怎麽说都可以。你可以告诉法官我睡觉打鼾太大声,常常不洗澡,喜欢男人胜过女人,随便你捏造。」
她特意地戴上眼镜。
噢,见鬼了,他心想,又来这一招,觉得口中的黑面包像石头一样卡在喉咙里。
她隔着镜框的边缘盯着他看。「你是吗?」
他皱着眉头。「我怎样?打鼾?或是闻起来很臭?」
「喜欢男人胜过於女人?」
他长长地看她一眼,突然很想打一架。急切地想要释放出心底的郁闷和骚动。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在烟雾弥漫的客栈,或是喧闹嘈杂的酒馆里面,要找人打架、只求伤害自己并不难。
他用刀柄挑起桌巾,低头一看,终於找到吵架的内容。
他猛力拉起桌巾的边缘,「咚」地一声,空的酒杯被打翻了。「这件是你的礼服,对不对?就是我抢劫舞会的那天晚上,你身上穿的粉红色礼服。」
她瞪着他看,活脱脱的一副「冰霜女公爵」的模样。「蔓越莓。」
「蔓越莓?」他火爆地大吼。
「这件礼服是蔓越莓的颜色,不是粉红色。」
他站起身,用力扯掉整条桌巾,露出底下丑陋而刻痕累累的木头,盘子被摔得四散,掉在地板上。「天杀的!就算这是晚樱的颜色又如何?我才不要你割破每一件昂贵的礼服来伺候我,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拿衬裙当鸡毛掸子除灰尘,用袜子过滤奶油,我从来没有要求你这样!」
「反正我在这里又不需要这些衣服,根本不实用,只要穿我的旧衣服就够了。」
他绕过桌子,用力拉出她的手,摊在烛光底下。本来柔细的手指头都变粗、长茧,手掌心有龟裂、红肿的现象。
他下巴的肌肉抽动不已。「你以前那双手就够了。你看看,现在竟然变成这样!我记得以前这双手又白又细,像鸽子一样柔软。」
她瞪着桌子看,泪眼盈盈,一颗眼泪涌了出来。
塞斯心底涌起强烈的自我憎恶感,让他变得更生气,手指陷进她的手腕,大声咆哮。「女人,你真该死!我不是带你来这里作牛作马地当奴隶!」
她猛地站起来,挣脱他的手掌。「那你究竟带我来这里做什麽?显然并不是当你的妻子!」她用力一拍桌子,和他鼻子对鼻子地对立。「这双手有什麽不对劲?是不是对你而言太粗了?或是太肮脏?不像崔西或雯妮的手那麽雪白柔细?」她摊开双手对着他。「我以这双手为傲,它们不只会倒茶、会翻书,而且从来不曾这麽美丽过。因为每一根刺、每一个茧、每一处的龟裂,都是我费心赚来的,为了让这座城堡变成你的家!」
他伸手要拉她,对她这样激动的告白感到很惊奇,结果他的手只拉到空气,蒲甄已经退开好几步。
「麦领主来的时候,我会很高兴,因为你是个不知感激的无赖。」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希望他今天晚上就来,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服法官相信你表里不一、虚情假意,因为你显然很讨厌你的妻子,宁愿和你所谓的马夫睡在一起;对我而言,愿你和你宝贝的宕肯克城堡一起落入最深、最黑暗的地狱!」
话一说完,她已经泪流满面,双手掩着脸庞,呜咽地跑向楼梯。
塞斯心情沉重地跌坐在她的椅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