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睡觉」太慷慨了,谁也无法指责塞斯没有善加利用每一分钱,完全值回票价。她坐起身子,愉悦地感觉到酸疼的肌肉和轻微的不适感。
门被推开,她急着拉起毛毯遮掩,抗拒突如其来的害羞。
塞斯的手臂上勾着一只竹篮,蒲甄认出那是她用来收集鸡蛋的篮子。看见他走进来,却不看床铺一眼,蒲甄的心开始往下沈。
她困惑地看着他把仅有的另一件衬衫折起来放进篮子里。「『塞斯』猫躺在这里,旅途中比较舒服。」他依然不肯看着她。「你不能再冒险让牠走失了,免得下一次这个小家伙没这麽幸运。」
她看着昨夜置放皮箱的角落,干净的衣服和外套整齐地挂在椅子上,突然间,她明白塞斯昨夜的急切和激情,以及饥渴地抚摸背后的真正原因了,原来他打算永远不再碰她了。
「我不要走。」
他继续说下去,彷佛她根本没开口似的。「你可以驾马车去麦麒麟那里,明天我再派杰米去取,我已经写了声明,发誓我们的婚姻无效,同意解除。」他把文件塞进她的外套里面,低着头说。「我不大确定『解除』这个字怎麽拼音。」
蒲甄念一遍给他听。
他伸手去抓猫,可是猫咪被蒲甄一把抱在胸前,怒目瞪着塞斯。「这就是你预备对付我的方式吗?把我塞进去送走?」
他伸手抓抓头发,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眼里充满绝望和安静的决心。「塞斯」猫蠕动了一下,爪子刺入她的手臂,可是蒲甄根本没感觉,塞斯温柔地把猫咪抱过去。
他把猫放进篮子里,一字一句、精确尖锐得好像刀锋一样。「麦麒麟遵守诺言,我也必须信守承诺,毕竟我几乎一无所有,只能守住我的话。我要你返回英格兰、你归属的地方,忘记我的存在。我生命中不需要你,我不要你在这里。」他合上盖子,伸手去开门。
「你不爱我吗?」
塞斯的手冲疑了一下,心里纳闷着,这个甜美、勇敢的女孩有多少次面对她心不在焉的父亲、或是虚情假意的崔西姑姑咽下这个疑问?他欠缺流利的口才让他明白爱情是多麽地美妙和可怕。柯伯恩爱他母亲,为了报复而绑架她,却由於自己黑暗的占有慾不肯放她自由。
塞斯依然记得父亲绝望的声音,哀求那个骄傲、心碎的女孩回报他的爱,因为她唯一有能力保留的就是这一句话,所以他就诉诸拳头,企图从她口里逼出这句话来。
塞斯露出最浪荡的笑脸。「不,我不爱你。」
蒲甄的脸色发白。
他耸耸肩膀。「我觉得你的纯真很吸引人,如果我和崔西结婚,你正好当个方便的情妇,让我不用离家另外找乐子。过去这一周以来,我的确发现你是很好的享受。我相信你能理解,毕竟这一带很缺乏娱乐。」他拖了一把椅子放在窗户前面,迳自坐下来,背对着她,急於逃避她受创的眼神。
「你说谎,」她说。「欺骗我也欺骗你自己。你究竟在害怕什麽,柯塞斯?为什麽要躲在——」
「不要再说了。」他冷冷地打岔。「昨天晚上我们谈定了,没有积欠、没有遗憾,你已经答应了。」
他可以听见她在背后迅速地穿上衣服,勾起篮子,走向门口,又停住脚步。塞斯感觉到她浑身僵硬,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咽下自尊。
「你有没有考虑过一起过真正的生活?」她沙哑地问道。「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孩子在一边戏耍?」
「没有。」他狠心地说谎。「从来没有。」
等他转过身来,门口已经没有人影,蒲甄离开了。
塞斯的脚跨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暮色笼罩下来,一整天来,他一直坐在这里,只离开过一次,上膛的手枪就放在一边,以防狄坦的手下发现他已经放蒲甄离开。他没有起身点燃火炬,任由炉火烧成灰烬,冷风灌进窗户里。反正他已经没必要关上窗户,更无所畏惧,无论是冷风,或是悬崖下方的深渊,都不是他的敌人,他现在只害怕寂静。
他还记得埋葬父亲的那个晴朗的日子,当时的寂静是一份礼物,就好像一场漫长、血腥的战争之后,炮火止息。
他望着渐深的黑暗,蒲甄似乎把城堡里所有的声音都一起带走,让他变得既瞎又盲。没有她上楼的脚步声、没有她沙哑的笑声,更没有猫咪的喵喵声。
男人不能哭。
一个丑恶的咆哮,一阵剧痛,然后是下巴上温暖的血迹。即使在五岁的时候,塞斯就知道这是谎言。那一天在星空下,他撞见父亲跪在母亲新砌的坟前,肩膀佝偻,顽强的脸庞悲伤得扭曲在一起。男人不能哭。
楼下的门突然被撞开,随后是一声诅咒。
塞斯闭上眼睛。不要是现在,杰米。求求祢,亲爱的神,别是现在。杰米快活的嗓门简直会让他崩溃,就像在濒死的人伤口上撒盐。
塞斯的祈祷没有得到响应。
杰米砰砰地爬上楼梯,一面嘟嚷地自言自语。「难道没有人知道这是该死的十八世纪吗?还让人以为我们活在黑暗时代,这个地窖里面的人不知道什麽是油灯吗?蜡烛呢?这麽黑会让人摔断脖子……」他大声叫。「塞斯?如果你又脱掉蒲甄的衣服,最好赶快叫她穿起来,因为我要上楼了。」
塞斯把脸埋在手掌里呻吟。为什麽上天不能怜悯他一些,干脆叫杰米朝他开一枪算了?
杰米闯进塔楼,「咚」地一声丢下一个包裹。「天哪!我猜你是等我回来生火的。你真的当我是该死的奴隶!」他抱怨地说,开始点燃火炬。
突然的光明让塞斯瑟缩不已。
「蒲甄在哪里?」杰米警觉地皱眉。「如果你又让她下厨房,我就要直接回村子里。」
塞斯起身要开口,可是没有声音发生。他无法面对质疑和指控,以及杰米脸上的责备。
他闭上嘴巴。真奇怪啊,这是他一生中唯一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难道蒲甄连他的声音都带走,果真让他一无所有?
「怎麽了?」杰米问道。「『塞斯』猫咬掉你的舌头啊?」他抄起那个包裹。「我的裁缝师女友叫我送来给你,我实在想不出原因。天天更换衣服真是虚荣、罪恶的习惯,我母亲总是这麽说。」
他把包裹丢过去,塞斯来不及反应,包裹打中他胸膛,纸张散开,露出一码又一码的柔软毛料。是黑色和绿色相间的方格——竟是柯氏家传的灿烂、美丽的格子呢披肩。塞斯木然地瞪着眼睛。
一张卡片掉下来,他蹲下去,把它拿起来对着火光看。
那是一手窍秀的笔迹;给柯塞斯,宕肯克的堡主,永永远远。爱你的蒲甄。
杰米好奇地问:「上面怎麽说?你知道我不大认识字。」
塞斯的目光显得很遥远。「字条上说我是个笨蛋,杰米,十足的大傻瓜。」
塞斯把新披肩甩过肩膀,牵着马匹从马厩走出来。「别再嚷嚷了,杰米,我别无选择,必须去追她。」
一层薄雾笼罩着中庭,增添空气中的寒意,杰米小跑步地跟在塞斯后面,一边诅咒个不停。塞斯把马鞍放在马背上,杰米立刻从另一边扯掉。
「你不能去,狄坦的走狗还在村子里,你猜他们还要多久就会发现你放她走?不须多久,你就得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
塞斯的语气十分地温柔。「杰米,马鞍给我。」
杰米向后退开,抓着马鞍当盾牌似地挡在胸前。「让我替你去,我会告诉她,你是深爱她的大傻瓜。见鬼了,如果你要的话,我还可以代替你吻她。其实只要我用心,我也可以像个万人迷。」
塞斯绕过马匹,步履优雅地走向杰米,就像高地上的大野猫,灰色的眼睛充满决心。
杰米已经退到水槽边,无处可退了。「你要担心的还不止是狄坦而已,你那个漂亮姑娘的画像也贴遍全苏格兰。难道你忘记那个该死的治安官的警告吗?只要你靠近边界一步,就等着上绞刑台。」
塞斯伸出手,好像在对小孩子说话。「我的马鞍,杰米。」
一时之间,杰米考虑要嚎啕大哭,因为他的眼泪总是能够打动他母亲。可是他怀疑对塞斯有效果,最后只好用力地把马鞍塞给他。
「谢谢你。」塞斯平静地说,大步走向耐心的坐骑。
杰米无奈地搔搔头发,看着塞斯跨上马背,铺盖卷绑在前方。
杰米突然跑过去,拉住他的缰绳。「那就带我一起去。」
塞斯尝试掰开杰米的手指,可是他抓得很紧。「我必须独自前往,你自己也说了,此行十分危险。」
「那你只好让我吊在缰绳上,一路摆荡到英格兰。」
塞斯一手用力掰,另一只手掏出手枪。「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愚蠢,要求你陪我去冒生命的危险。」
杰米睁大眼睛看他。「你曾经为了更琐碎的理由让我去冒险。」
「显然如此。」塞斯微微一笑——笑得很甜、很温柔。然后他的枪柄突然敲中杰米的颈背,他就像一袋马铃薯似地瘫倒在地上。
「你还没学到教训,葛杰米。」他咕哝着,把枪插回腰间。「一个跌倒的男人就是下一位脖子被套上绳索的人,偏偏我这一次又跌得很惨。」
趴在地上的杰米看起来好年轻,睫毛盖在点点雀斑的脸颊上。
塞斯叹了一口气,解开舖盖卷,把毛毯盖在杰米的身上。「祝你有个好梦,孩子。」他低语。
他牵着坐骑绕过去,然后疾驰出中庭的大门,等他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杰米和宕肯克城堡已经淹没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