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个长长的人影穿过巷子,银色的月光照在他丝质的面具上,兴奋挑动他的血液,使他的呼吸加速。他溜进阴影里,和漆黑融为一体,再一次成为黑夜的主人、窃贼中的王子。只是在这一次的任务终点,他希望偷的,不是终究会归为尘土的男人的表炼或是英镑的纸钞,而是一个女人的芳心,就像被火精炼过的纯金。
他悄无声息地溜进客栈里面,朦胧的月光穿过窗户,把他的头发照成金黄色。在这麽一个夜深人静、众人沈睡的小村落里,客栈里面几乎没有人。
一个白发苍苍、齿牙动摇的老人站在吧台后面抆拭杯子,两个客人专注地打扑克牌,一位波霸妓女跨坐在年轻男子的大腿上,男子从她裙子底下捞出一张牌丢在桌上,赢了这一局。他哈哈大笑地把赌金扫进妓女的腿上,输家用法语诅咒连连。
塞斯微微一笑。
酒保抬起头来,看见塞斯脸上的面具、身上的披肩,以及他狡黠的笑容。塞斯伸出手指示意他噤声,酒保会意地点点头,继续低头抆拭酒杯。
妓女熟练地洗牌,任由年轻的法国人摩挲着她的脖子。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塞斯就跨坐在板凳上。「算我一份,姑娘。」
法国人推开妓女,她摔跌下去,一堆硬币散落在地上。另一个男子摸索着武器,塞斯已经抓住他们的脑袋,用力地互撞,两个人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在桌上。
塞斯朝妓女微微一笑,伸手拉她起身。「算他们出局,姑娘。」
她忍不住回以笑容,双手依然忙着收拾散落的先令。
杰米眨眨眼睛,看着乳白色的天空,听见邻近的鸟叫声。他究竟身在何处?早晨他清醒时常常有这种疑问,可是今天不相同,因为身边没有温暖的女体,舌头上也没有宿醉的苦涩感。他试探地抬起头,脖子感觉很僵硬,衬衫和裤子都被露水浸湿了,其它的部位则是安然无恙。
他用手枕着头,悠哉地凝视着天上的白云,下巴缩进温暖的毛毯里面。
他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影像:塞斯。那个天使般的笑容,月光照在高举的枪柄上。
杰米无视於头晕的反应,整个人跳起来,冲向马厩,骑着一匹小牡马跑出来。他光着脚丫子、裸着背,发出让英格兰人闻声丧胆的疯狂的高地战吼。
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似乎在欢迎塞斯骑马走进空地,小木屋和他记忆中一样地坐落在月光下。他松开缰绳,伸缩僵硬的手指,趴在马鞍上,累得无法移动。他接连骑了两天两夜,几乎没有休息,也没有进食。昨天他甚至跟着麦麒麟的队伍走了一小时,近得足以呼唤蒲甄,可是他没有。麦麒麟的守卫看起来就是那种先开枪、后问问题的狠角色,他不希望害蒲甄置身在枪火交织的危险中。直到他们停在爱丁堡过夜,他才更换马匹,抢先前进。
如果能够赶在边界之前追上她更好,万一不行,他就直接骑到霖登宅邸的大门口,无论麦麒麟和崔西怎麽阻止,他都会要求见到妻子。剩下来的部分就是说服蒲甄相信,她仍然渴望那个顽固、爱嫉妒、贪婪的高地浪子当丈夫。他叹了一口气,拖着身体,滑下马背。或许早晨苏醒时,在明亮的晨光下,一切会更好。
他疲惫地照料坐骑,揉搓牠喘息不已的腹部。这匹马擅长的是速度而非耐力,而他已经把牠逼到极限了。
他把坐骑系在树干上,推开小屋的门,裹紧披肩挡住迎面而来的寒意。
「你的可预测性向来是你的最大问题,孩子。」
塞斯高举双手,无声地求饶,随即感觉外公手中的枪爆炸成一股炙热的剧痛。
蒲甄僵硬地坐在侧鞍上,目光直视着前方,猫咪的篮子就挂在她身旁。她的眼睛很干涩,干涩得近乎刺痛。自从两天前她敲开麦领主的大门之后,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当时她直接投入他庇护的怀抱中,贴着他的格子呢披肩啜泣不已,直到眼泪都流干了,芳心破碎、身体筋疲力尽,只能寻求睡眠的慰借。
她偷瞥身边的男人一眼,麦领主似乎从那天晚上起,就变得好苍老,脸上的皱纹更深,肩膀垮下来,彷佛他眼中的火焰和光彩都被她的泪水浇熄了。
他们一骑进阳光普照的森林,麦领主的护卫立刻聚拢过来,个个绷着脸,手按着枪,警告周遭,他们并不是任何抢匪可以轻易得手的目标。
前方的道路转成平坦的草地,蒲甄知道他们已经靠近诺森伯兰郡的边界了。云崔的歌唱声音吸引她睁开眼睛,欣赏美丽的早晨,石楠花新生的嫩芽布满山谷,大地弥漫着清新的气息,炫目耀眼的阳光高挂在蓝得令人无法想像的天空。
微风拂动青草,让她恍惚听见有人呼唤的声音,声音中充满渴望。她抓紧缰绳,发誓再也不要被那柔软、卷舌的嗓音所欺骗,他就像这片令人心碎的大地一样地伤人。不久她即将越过边界,走入理性、可预测的英格兰。在那里,她将再一次变回理性、可预测的魏蒲甄,想到这里,一股悲伤像锥子般地刺入她的心。
她又再次地听见了,狂野的尖叫声刺耳得令人毛发竖立。两个男人疾驰而下,前一位低低地俯在马背上,好像和马成为一体。
守卫举起手枪,麦领主策马挡在蒲甄和那两位骑士中间,「塞斯」猫在篮子里喵喵叫。
蒲甄又听见自己的名字,这回不是风声,而是杰米的嚎叫。
「等一等!」她大叫。「不要开枪!他们没有恶意。」
麦领主怀疑地看她一眼,但还是信任地发出命令,侍卫们勉强放下武器。显然第二位高大的骑士令他们十分不安,他似乎空手就能够扭断别人的脖子。
蒲甄仰起下巴,强烈的怒气淹没了第一丝狂野的希望。难道她永远不得安宁吗?
杰米勒住马匹,只用拳头抓住牝马纠结的鬃毛,麦领主的骑士们惊呼一声。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这样子骑马,不用缰绳、不用马鞍,而且还赤着脚。
杰米的眼神首次没有任何的笑意。「塞斯需要你。」
蒲甄直视他的眼睛,冷冰冰地说:「恐怕你弄错了,他已经对我说得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我。」
丹尼大声说:「你不明白,姑娘,他在一天前离开宕肯克城堡,预备去边界会你,所以我们找过所有的老路,却都没有他的人影。」
「或许你们应该去贝乡绅的产业找找看,」她说。「他可能逗留在那里,找雯妮喝下午茶,或是其它的娱乐。」
杰米厌恶地哼了一声,朝丹尼点个头。
丹尼掏出马鞍里面的字条。「我们在他平常联络的地方,就是一棵空心的老树干里面找到这张字条。」
蒲甄打开一看,冷冷地大声念出来。「女公爵,你的丈夫是我的坐上宾,请来佃农的小木屋一见,只能一个人来。」字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D」字。
蒲甄听见麦领主倒抽一口气,她把字条还给杰米。「我没有丈夫,我的外套里面有一张字条,是柯塞斯署名的,宣布这桩婚姻无效。」
杰米脸色发白,雀斑看起来更红了。他从丹尼的马鞍袋里面掏出另外一样东西。「狄坦还留了这个给我们。」
他手上是一块绿黑相间的格子呢,一个泥泞的马蹄印子印在柔软的毛料上,麦领主一看,脸色发白。
蒲甄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对不起,我不能帮忙,塞斯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不要我介入他的生活。」
杰米轻蔑地哼了一声。
丹尼一手搭在他同伴的肩膀上。「我一直尝试告诉你,她不会愿意帮忙的,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他,从来没有。」
杰米把格子呢丢到她腿上。「希望这块布能够让你在深夜保暖,柯夫人,因为一旦狄坦了断塞斯的时候,这就是你唯一保有的东西。」
杰米刺耳地尖叫一声,勒转坐骑,无畏无惧地穿过护卫中间。丹尼责备地看蒲甄一眼,跟着骑过去,骑向地平线。
蒲甄伸手抚摸腿上的格子呢,无法直视麦领主探索的目光。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爱抚着柔软的布料,突然卡入靠近边缘的一个黑色小洞里。
蒲甄和麦领主沉默地前进,护卫们戒备地骑在四周,塞斯的格子呢依然披在她的腿上。
蒲甄可以感觉到领主关心、审视的目光,只是她小心翼翼地保持面无表情。
他清清喉咙,说道:「你知道的,姑娘,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回头——」
她在马鞍上晃了晃,麦领主迅速她扶住她的手肘,蒲甄伸手按着太阳穴,知道自己苍白的脸色很有说服力,因为这是真的。
她靠着他说:「我的头……开始痛了,一定是晒太阳的缘故。」
麦领主摸索地寻找水壶,蒲甄抓住他的手臂,绝望地凝视着他。「贝氏的产业就在附近,我们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还没预备好要面对我的姑姑,她一定有很多的疑问……」
他拍拍她的手。「当然可以,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