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没必要脸色发白的缩在床单底下,我既非龙也非怪物,只不过是个男人。」
若琳抓紧床单掩住胸脯,斜睨着角落,那爱抚般浓浊的男中音对她贞节的威胁性似乎高於她浑身赤裸的状况。那个声音的主人停在阴影的边缘,没有露面,使她不知道应该害怕还是感觉松了一口气,不住地闪烁着的烛光使她的眼睛一直很难适应,只能看见有个黑黑的人影,背靠着墙壁,姿势优雅冷淡。
「如果说我是缩在床单底下,先生,」她说。「那也是因为某个无耻的家伙偷走我的衣物。」
「啊,如果我真的很无耻,也就没有偷衣服的必要了,而是你心甘情愿的宽衣解带。」
他清脆的英语完全没有一丝含糊的喉音来淡化他的嘲弄,若琳情不自禁地想像到一幅画面,一双强壮丶男性的手剥开她身上潮湿的衣物,直到她赤身露体,若琳咬紧牙关,隐藏心中和恐惧无关的颤抖。
「你还敢指责我懦弱,结果你自己却躲在阴影底下,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或许我之所以如此谨慎不是替我自己担心,而是顾虑到你的恐惧。」
「你的脸有那麽可怕吗?会把我吓得精神失常或者把我变成石头雕像?」
「才看一眼你就昏倒了,不是吗?」
若琳伸手摸摸太阳穴,蹙眉以对,除了模糊地记得在中庭的那一刻──雨水的味道丶翅膀拍动的声音丶银色盘旋的烟雾……还有他的脸──其他的都想不起来。十足的不可能性使他的那张脸显得更加可怕,她努力捕捉记忆,但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比这个站在阴影中揶揄她的陌生人更难辨认。
「你是谁?」她质问道。
「贝里福村的居民称呼我是龙。」
「那我就喊你骗子吧,只有骗子才会捏造出这麽残酷的恶作剧。」
「你伤了我的心,高贵的小姐。」他说道,但是他的语气当中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显示她的话没有激怒他,反而让他觉得有趣。
她坐直身体,剥开肩上潮湿的鬈发。「我不是高贵淑女。」
她专注地倾听他的动作,使她几乎可以发誓自己听见他扬眉毛的声音。
「因为我的父亲没有贵族头衔。」她更正。
「请原谅我的假设,你的用语不像这些高地的野蛮人那般粗俗,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假设……」
「我的母亲是贵族淑女,她是罗伦南爵的女儿,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若琳抬起下巴,努力压抑沉积多年的伤痛。
「你欠缺贵族头衔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差别,因为我也不是绅士。」
她不确定要把这句话当成安慰还是警告,她偷觑他一眼,然后才装出最甜蜜的笑容。「我也猜到你不是绅士,否则我现在还会穿着衣服。」
「而且仍然面临感染肺炎死亡的危险,」他的语气转成冷硬。「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你怎麽会沦落到浑身湿淋淋的丶被绑在我该死的中庭木桩上?」
若琳浑身一僵。「请原谅我礼貌不周,打扰你宝贵的隐居生活,我的龙大人。我可以想像你坐着,龙爪架在壁炉上,正享受着一杯热腾腾的猫血,却听见外面暴民的叫声。『该死!』你一定这样咆哮。『我猜又有人把另一个活人祭品丢在我的门外。』」
他沈默许久,久得若琳开始颤抖,但是当他终於回答时,语气却很冷淡无趣。「事实上,我听到喧闹声时正在喝葡萄酒,我对猫血敬谢不敏,因为会让我消化不良。」火柴棒闪烁的光芒让若琳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亮光就消失了,只留下雪茄菸的气味和黑暗中的一点光亮。「原来是村民们把你在大雨滂沱中拖上悬崖,绑在木桩上,任你死在我手中。」他嗤之以鼻。「他们还敢说我是怪物。」
若琳尝试盯着他隐藏的目光。「我不懂你怎能责备他们,毕竟他们只是在回应你那些贪婪的要求。」
一阵烟雾从黑暗中冒出来,同时带出愤怒的火花。「我要求一袋肉和一壶威士卡,不是一个该死的女人。」
「你要求的还不只这些,不是吗?」
他突然静止不动,警告她要小心应对。「他们丝毫不关心你的死活,把你像垃圾一样丢在大雨里,你为什麽还替他们辩护呢?」
「因为他们愚蠢丶没受过教育丶又被人误导,但你也不过是个恶意的无赖,利用无知的迷信惊吓无辜的村民!」
雪茄菸的菸头熄灭了,彷佛他在怒火之中把它踩熄了。「他们或许无知,但是绝对称不上是无辜,他们双手沾的血比我更多。」
直到这一刻之前,若琳简直可以发誓对方是英格兰人,但是他激动的语气里面透露出一丝模糊的口音,有如月光悄悄地照在石楠花上。
「你是谁?」她再次低语。
「或许应该由我来问这个问题,」他提议,声音比刚刚更清脆。「我应该怎麽称呼你呢?」
她心中充满挫折。「你拒绝告诉我你是谁,但是我有很多名称可以称呼你。」
「例如懦夫?无赖?骗子?」
「还有恶棍丶下流胚子丶流氓!」她补充道。
「嗳,」他哄道。「我还以为你会很有想像力呢!」
她咬住下唇,很想吐出一大串连伊妮都会脸红的诅咒。「我的名字是若琳,魏若琳。」
一阵风吹来,蜡烛因此熄灭了,若琳惊呼一声,一开始,她以为对方走了,把她丢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还在,似乎四面八方地环绕住她,但却没碰她一下。她呼吸到他的味道──一种混合着檀香和香料的味道,十分的男性化,而且令人着迷。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巢穴丶他的卧室丶他的床。
「为什麽是你?」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急切。「他们为什麽选上你?」
在若琳听起来,他的话里面有一丝蓄意的残酷。他们为什麽不选一个长得漂亮一点的人呢?比较像若妮丶芮莎,或是凯娜那样的女孩?
她闭上眼睛,很庆幸他看不见她发烫的脸颊。「他们选上我是因为在贝里福村里面,处女比龙更稀罕!」
他的手拂过她潮湿的头发,那种出其不意的温柔提醒她在一个男人的手中比落在怪物的爪子底下更危险。「一千磅。这是他们近来讲定无辜者的价钱吗?」
他没有等候她根本无法回答的答案,又是一阵风吹来,室内更加的黑暗,但是这一次若琳知道他走了。她抱住自己的膝盖,仰望看不清楚的天花板,感觉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孤单过。
这条龙从来不太喜欢处女的滋味。
她们的肉或许很可口丶很柔嫩,但是哄骗她们需要很多的魅力和耐心,而这两项特质是他很久以来都欠缺的。
他蜿蜒地绕行,来到城堡的深处,不加深思地就跨过七零八落的石头和古老的血迹,一边诅咒自己的厄运。他从来没有打算用自己蓄意的恶作剧,把女人引进他的巢穴,尤其是一个让他无法上床睡觉的疯狂女人。
当他抱着她来到自己的卧室,让她躺在淩乱的床单上,打开他的斗蓬,开始脱掉她冷冰冰身体上湿答答的衣裳,一心只想让她温暖起来,但是当她雪白的身躯一寸一寸地裸露出来时,他原来的冷漠和疏离感不翼而飞,一股原始的热流逐渐形成,低低地盘踞在他的小腹处,使他炽热地渴望触碰她。单单他的目光在她苍白丶丰满而浑圆的胸部上留连时,就已经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了,何况他又发现自己尝试偷瞥不久就会发现的柔软丶金色的毛发,他更不敢再耽搁下去,迳自拉起床单,掩住她的躯体。
就在他点亮蜡烛,彻夜守在旁边,等待昏迷的她恢复知觉,清醒过来时,他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野兽,以致他兽性大发,想要淩虐一个失去知觉的女孩。
他加大步伐,伸手拨开掉在眼睛前面潮湿的头发,其实他的俘虏一点也没有欠缺「知觉」,就像她在中庭的时候还一味地警告他,她是十分讲理丶头脑冷静的女性──还声称她信仰科学和理性的思考,而且大量地阅读骆牧师从伦敦带回来的科学验证皇家协会的小册子。她不相信世界上有龙这种东西,也不相信他,既然他自己也不相信龙的存在,所以当然不能把她的话当成是对自己的侮辱。
如果他是期待看见她那对蓝色的大眼睛,泪眼盈盈,苦苦哀求他饶她一命,放她自由,那他真要大失所望了。她没有求饶,反而还责备他的贪婪,如果他的良心还在,他真的会感到羞愧。
对於这样的大胆,他只能边走边摇头,他绕过角落,却发现要烘干自己的衣服,可能是没希望了,因为他那张特别宽大舒适的安乐椅丶温暖的火炉和他的葡萄酒,已经有人趁着他不在时,尽情地享用。
这间地下室曾一度用来当作城堡地牢的接待室,提供守卫休息的地方。好些生锈的斧头丶双刃大刀,以及腰刀都悬在阴湿的石壁上,以致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中世纪野蛮的气息,欢迎来这里受折磨被逼供的人。但是室内阴沈的气氛似乎困扰不了斜躺在龙的椅子上的男人,他脚上穿着袜子,舒适地伸展双腿,凑近火焰熊熊燃烧着的石头壁炉,烤火取暖,原来湿淋淋的外套已经丢在一边,换上红色和黑色的格子呢,头上一顶时髦丶插着白色羽毛的格子呢帽低低地压在前额,以及他放在膝盖上的苏格兰风笛,正好是完美的搭配。
被称为龙的男人大步走到壁炉前面,栖在壁炉石头上烤火的灰色大猫睡眼惺忪地瞥他一眼,没什麽反应。他之所以收容「托比」,是希望这只猫能够有效地减低城堡里面老鼠的鼠口量,但是「托比」和鼠辈们似乎达成某种绅士的协定,互不干扰,鼠辈继续倡狂成长,「托比」则一天睡二十三个小时。
直到这一刻连坐下来的地方都没有时,称为龙的男人才发觉自己有多麽的筋疲力尽,他猛地转身,无视於朋友眼中没有说出口的疑问。「如果你继续在城堡的胸墙上呜呜咽咽地吹奏着该死的风笛,杜波,你冲早会害我们被发现。」
「情况正好相反,」杜波回答道,洋洋得意地举起酒杯致意。「我的风笛吹得还不错,一点也不含糊,而且村民都认为我是鬼魅。」
龙摇头以对。「我无法想像你为什麽如此热爱这个受诅咒的地方,以及这些荒谬的装饰品。」
「有什麽不应该爱的吗?」杜波大声说道,自从来到高地之后,他的发音里面就加上一种含糊的腔调,腔调越说越浓浊。「小雨氤氲的早晨?峡谷里面闪闪发光的小溪?或是这里奇怪有趣的居民?」
「或是浓浓的大雾?刺骨的寒冷?经年累月的潮湿天气?」龙讽刺地反驳,背部更加靠近火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