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波狡黠地斜瞥他一眼。「对啊,但是多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替你暖床,即使是潮湿阴冷的天气又何妨。」
「如果你指的是我刚刚留在床上的那位『美丽的姑娘』,那我可以保证我宁愿和潮湿阴冷的天气作伴,也不想面对她冰冷的轻视。」
杜波一听之下,兴致盎然地倾身向前,好心地不再装出含糊的腔调。「那个女孩究竟犯了什麽天人共愤的罪行,要被抓来喂给你这种人?」
称为「龙」的男人沉重地坐在壁炉旁边,无视於「托比」喵喵的抗议。「她很无辜,什麽罪行都没有。」
杜波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或许她自己觉得无辜,但是在村民眼中则不然。她究竟做了什麽事情呢?是杀人犯?还是小偷?」他棕色的眼睛发亮,满怀希望地问。「或者是娼妓?」
「如果我有那麽幸运就好了,至少我还知道该怎样对待娼妓,但是事实比这更糟糕,他们的本意是拿她当祭品。」他的下巴绷紧,奋力吐出他很少扯上关联的字眼。「一个处女祭品。」
杜波目瞪口呆地瞪着他,过了好半晌,他仰起头,哈哈大笑。「处女?他们给你一个处女?噢,那是无价之宝!」
「不尽然,村民们似乎认为她价值一千磅。」
杜波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本来就试图告诉你,掀出那张特殊王牌的时机太早了一些,你应该先给他们时间对你的要求担心受怕,以致他们开始面面相觑,各自怀疑究竟是谁的地窖里面埋着那些来路不正的宝藏。」
他责备的叹息声弄乱自己帽子上垂下来的羽毛。「我杜柏汉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子爵的儿子,哪里有能耐能反驳一个在露意斯堡丶赤手空拳面对坎农大炮炮火的英雄?何况这个男人还由国王亲自分封他为骑士,单单凭着过人的机智,不顾生命的危险,就累积了大笔的财富?不像我出身於懦夫的家庭,只要比我那痛风和心悸的爸爸长命,就可以继承家族的头衔了。」
杜波挥着手里的酒杯,葡萄酒溅在地板上,龙把他的杯子夺过来。「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喝酒,每次都让你变得喋喋不休。」
「而它让你变得沉思不语。」杜波反驳地说,再次拿回被夺走的酒杯,仰头喝干杯中的酒。
称为「龙」的男人伸手抚摸「托比」毛茸茸的身体,如果换成一只比较友善的猫,它或许会喵喵叫,但是「托比」只是抽动着胡须,一副高傲嘲笑的模样。「我实在束手无策,杜波,我们该拿她怎麽办呢?」
杜波躺回椅子里。「她看见你的脸了?」
「当然没有,我或许是个该死的傻瓜,但不是白痴!」
「那麽一切或许还不冲,我可以装扮成粗犷的高地人,把她扛回村子里。」
「然后呢?把她丢在村子里的广场上,在她的衣裳上贴上一张字条,说:『本人深深感谢你们送来这位可爱的处女,但是我比较喜欢风骚丶迷人的娼妓。』吗?」他嗤之以鼻。「这样的策略或许可以愚弄那些村民,但是要骗她已经太冲了,她已经认定我是个贪婪的无赖丶骗子,来到这里是企图强取豪夺村民仅有的物品。」
「你不能运用你可怕的怒火威胁她,让她不敢暴露出你的身份吗?」杜波弹弹手指。「利用我那招『龙可以随意变成人形』的谣言来吓唬她呢?能够想出这一招,我自己特别觉得得意。」
「如果他们送来的是连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害怕的傻女孩,这招或许有用,」他摇头以对,气愤中夹杂着勉强的敬佩之心。「这个女孩没有那麽容易被人愚弄,如果我们放她走,她一定会带头全村的居民来砍我们的头,目前我还不想死呢,时机未到。」他烦躁地起身,在室内踱步,「托比」立即伸展身体,占据他空出来的位置,尽情享受炉火的温暖。「看来我似乎别无选择了,只能在我诸多的罪名清单里面,再增加一项绑架的恶名了。」
「你预备留下她?」
「至少是目前而言,但是绝对不能让她看见我的脸。」
杜波举杯就唇,随即想起杯子是空的。「万一她看见了呢?」
称为「龙」的男人审视着他的朋友,苦笑地扯动唇角。「那麽她就会发现世界上还有比龙的巢穴更黑暗的地方,你必须记住一点,杜波,这里的居民以为你是鬼魂,而我则是已死的人。」
第二天早上若琳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既生气又肚子饿──即使在她情绪最好的时候,这已经是一种危险的组合了,何况她现在的情绪糟透了。她一整夜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地思考着那位「龙」大人对待她的专制态度,而且一早醒过来,鼻子里就闻到他的气味,更让她心情恶劣。
她坐直身体,放松地吁了一口气,还好已经不再置身於漆黑当中。奶油色的晨曦从墙上高处的铁栏杆窗户照射进来。
昨天晚上,她所有的感官与知觉都被掳掠她的人包裹住,根本无暇分心去注意远方底下浪花拍打时的声音,现在她察觉到他一定是把她抱到面对海洋的高塔里面,这座尖塔是数年以前唯一在英军猛烈炮火下幸存丶没被炸毁的。
她爬下床铺,用丝缎的床单裹住身体,彷佛天花板上裹着罗马外袍的半人半神的女子一样,只不过她的丝缎床单垂了一大半在地板上。若琳摇摇头,她猜想如果期待那位龙大人有足够的脑筋把她的衣物悬挂起来晾干,一定会失望的。
她环着卧室徘徊,不时踩到背后的床单,空气中扬起许多灰尘,令她鼻孔发痒。她迅速就发现到,那豪华的大床丶丝缎床单,以及矮桌上的烛台,无疑是荒凉丶备受忽视的沙漠中,仅有的一片奢侈的绿洲,她的嘴角露出优越的笑容,「龙」大人的内心或许是野兽,但是他显然懂得享受。
室内镶嵌板的墙壁上尽是褪色的腰板和剥落的白粉胶泥,她把头探进被蠹虫咬食的窗帘后面,发现一个古老的厕所,当她拿起一片剥落的胶泥,丢进厕所里面,却连一滴水声都没听见时,她想逃离这个洞穴的希望全然消灭。不过这至少顾及了她的尊严,使她不致需要要求「龙」大人替她倒马桶,然后她露出邪恶的笑容想着,如果能够那样的羞辱他一番,或许值得牺牲自己的尊严。
房间的一角悬挂着一个木头的鸟笼,上面满是蜘蛛网,若琳猜想里面的居住者一定是老早就飞走了──但是事实不然,当她踮起脚尖,望进鸟笼的栏杆,却看见里面有一副小小的骨头堆在那里。
她退后几步,那副脆弱的屍骨透露出一种悲哀和背叛,在某一度的时光里,那个鸟笼里属於一只快乐的啾啾歌唱的小鸟,它曾经深信有某个人会来聆听它的歌声,清理笼子,喂牠食物。
若琳猛地转过身体,突然发觉房间缺少什麽。
房门。
她绕着墙壁走,很想去撞墙,一如当时那只无助的小鸟,当它发现再也没有人会回来喂牠时,必定会用翅膀拍打着鸟笼的栏杆。她几乎认定龙必然在她身上施展黑暗的咒语,让自己来去自如,却让她成为永久的俘虏。
她颓然无力地靠着墙壁,对自己惊恐的反应感觉很羞愧,这个地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这里已经不是她一度认为的那座蛊惑人心的城堡了,但是它却仍然拥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来唤醒她内心每一个少女时代的幻想。这麽多年以来,她早已在全心照顾父亲的生活里面,压抑住那些幻想,现在她更羞愧地察觉到自己从昨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父亲的存在。
此刻她只能期待父亲依然沉溺在他的回忆里面,如果他那破碎的记忆力决定仍然徘回在往日里面,那麽他或许不会想念她这个女儿,可能也不会察觉她不在家,这样她会安心许多。
她直起身体,眼前解决她困扰的方案其实很简单,在墙壁那些镶嵌板里面,一定隐藏着一扇门。
她再一次绕着房间走一遍,同时用手指探测每一片夹板,不久就发现自己又回到原点,连个鼓励的吱嘎声都没听见。她觉得挫折极了,那只「龙」干脆把她带到城堡的地窖,用链子炼在墙上算了,反正也逃不出去。
「真该死!」她诅咒着,颓丧地靠着夹板,她的胃部挫败地咕噜咕噜。
遥远的歌声模糊地飘进她的耳际,若琳偏着头倾听,这一首小调的歌词和旋律都很耳熟能详,但是歌者的声音很陌生。
我好喜欢我的芬妮那柔细的秀发,
她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淑女,
如果想要追求她的话,
你必须先对付……啊……
她那三个中看不中用的大哥哥。
若琳瑟缩了一下,唱歌的人不只把这首曲子唱得荒腔走板丶恐怖极了,而且他的苏格兰腔调甚至比老维士更浓浊,实在令人受不了。曲子逐渐转成愉快的口哨,若琳把耳朵贴近镶板,先是这一片,尝试几次以后,终於得着回馈,可以清晰地听见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她一只手抓住床单,慌乱地环顾周遭,寻找武器,就找到那个鸟笼而已,她咕哝地向它里面那丧失生命的主人道歉,把笼子从链子上拿下来,自己紧紧贴住墙壁,空着的手把鸟笼高举过头,预备就绪,要让那位「龙」大人见识一下,尝尝他自己作茧自缚的滋味!
夹板当的一声,然后向内转动,一个男人低头从开口处走了出来,若琳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以免丧失勇气,用力把木头的鸟笼砸向他的后脑。
那个男人虚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噢,不!」若琳惊呼一声,但不是后悔自己的行为,而是出於沮丧,因为她看见他手里端着的拖盘一起掉在地上了,一盘十字形的面包和一壶热腾腾的巧克力随之洒在地板上。
她蹒跚地挽救了一颗还没滚进床底下的十字形面包卷,但是对於洒在地上的巧克力只能兴叹不已。
她吹掉面包卷上面的灰尘,一边咬下酥脆的表面,一边深思地审视着地上的俘虏,当「龙」大人脸朝下地趴在一摊巧克力上面的时候,看起来就没有那麽可怕了,不是吗?她伸出脚尖推推他的身体,但是他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应该利用他昏迷的机会,立即逃之夭夭,但是她个性里面的好奇心向来大过於恐惧,在没有看见这只「龙」的真面目之前,她是不会离开的。
她抓着床单紧紧掩在胸前,跪在地上,毫不客气地用力推着他无力的身躯,当他翻身仰躺时,她忍住尖叫地倒退一步。
另一种感情很快地取代她戒备的反应──而且她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失望极了。
就是这个吗?这个就是那只吓坏全村子的野兽吗?这个就是那位令她全身起鸡皮疙瘩丶黝黑的男中音吗?这个就是用他那麝香和香料气味,在她梦中萦绕不去,令她辗转难眠的男人吗?
他分开的唇吐出鼾声,吹动他剪得很整齐的八字胡须,他头顶上的头发颜色很淡,中间已经开始稀疏了,虽然他在外套上披着格子呢,但是脸颊很饱满,相当红润,一看就知道是个出身良好的英格兰人,双排扣的背心紧紧裹住他宽阔的腰围,几乎把珍珠钮扣绷到了极点,他的鼻子圆圆的,嘴唇柔软,整张脸看起来很顺眼。
若琳徐徐地退开身体,同时责备自己的反应太荒谬,毕竟她在期待什麽呢?某个英俊丶爱好思考丶有着邪恶的笑容丶和一对几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的浪子吗?或是某个黝黑的王子丶奋力对抗唯有借着少女的亲吻才能打破的诅咒吗?现在发现所谓的野兽不过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她应该要觉得松了一口气。
若琳摇摇头,退向敞开的夹板。「再见了,『龙』大人,」她低喃。「不过我实在很怀疑我们会再见!」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如此的肯定。」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攫住她的肩膀,指尖爱抚着她突起的锁骨。「不过在另一方面,亲爱的,我想我们最好要有心理准备,因为我们要享受彼此的陪伴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