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回响在贝里福村无人的街道上,等到穿着睡衣的村民从木屋里面涌出来时,却发现魏凯娜伫立在村子口的月光下,双手揪紧胸口,彷佛插在老树干上颤抖的箭也刺中她的心。
三个年轻人在快跑过去想要安慰她时,一不留神都踩到自己的脚,摔倒在地上,而是她的姊姊们先赶到她身边,若妮和芮莎把颤抖的女孩拥抱入怀,像母鸡一样地呵护着,表情严厉的亚伯伸手拔下射在树干上的箭,群众们窃窃私语着,根本不需要铁匠来告诉他们箭上的白色纸张不是投降的旗帜。
过去二十四小时以来,葛雷古堡没有透露出任何音讯,只有一片恶兆般的宁静,虽然大家都盼望咒语已经破除,神秘的龙离开了这里,转移阵地,去折磨其他不幸的村落,根本没有人敢说出心底秘密的恐惧,担心他们把过去踰越道德的罪行更复杂地牵扯上一个黑暗丶更受诅咒的罪恶。
温暖的春天阳光已经除去昨夜暴风雨的一切迹象,让那股攫住他们的疯狂,驱策他们像暴民一样行军到城堡的行为,在此刻回想起来,比较像是可怕的噩梦,而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可是那种疯狂造成的后果已经无法否认──魏若琳不见了,而她发疯丶可怜的父亲终其一生都将期待听见永远不会再听见的熟悉脚步声。
亚伯抓紧羊皮纸,神色阴沈地带头走过村子里面狭窄的街道,魏凯娜的呜咽声一路跟着他,他大步走上英格兰王室在贝里福村唯一的木屋的台阶,开始用力敲门。
过了好几分钟,门终於开了,煤气灯照亮他们的脸。「老──老──老天,各位,什麽事?」骆牧师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睡帽歪歪地垂在后面,匆匆挂上的眼镜斜向一边的耳朵。「世界末日来了?」
亚伯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张纸塞到他鼻子底下。
牧师嘘了一声。「这是什麽?你们那只野蛮的龙又送来另外一封信吗?」他摇头以对。「你们知道我一直努力当个耐心的人,但是我刚从伦敦赶回来,实在是筋疲力尽,没时间管这种怪力乱神的胡说,你们何不去叫醒魏家那个可爱甜美的女孩,让我好好的睡上一夜。」
他正要当着众人的面关上大门,亚伯却把他的脚伸进门缝里面卡住。「如果你肯替我们读字条,我们会很感激,一定不会考虑打破你手里拿的煤气灯,放火把你的木屋烧成平地。」
牧师愤怒地倒抽一口气,然后接过亚伯手里的字条,村民挤过来要听他说话,他调整眼镜,轻蔑地说:「吹风笛的鬼魂;龙要喷火烧掉你们的农作物,耳朵尖尖的妖怪要偷走你们的小婴儿,换成它们自己的;就是你们这种人,难怪会被欺骗!」
「我们不是来这里听你说教的,老头!」罗斯在他父亲后面咆哮。
骆牧师受伤地哼了一声,开始读信。「『贝里福的好村民们──』」牧师自己又想批评一番,但是又改变心意。「『虽然你们以前测试过我的忍耐度,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两个星期的时间,交出我要求的一千磅。』」
这项宣布引来众人的惊呼声和呻吟。连牧师都很吃惊。「一千磅?那不是王室支付的赏金要抓姓麦的叛徒吗?」
「那只是恶意的谣言罢了,」亚伯咕哝道。「这个村子里面根本没有任何人看过那麽多的金子。」
骆牧师明智地再次读信。「『在截止日之前,我需要以下的物品:五打鸡蛋,半打圆乳酪,十个牛肉派,三打松饼,十二条松面包,五磅的烟燻猪肉,一袋洋葱,七个芜菁,二十五颗苹果,两打燕麦饼干,三磅新鲜羊肉,三打马铃薯,半只刚猎到的野鸡,一颗甘蓝菜,十四瓶……』」
骆牧师罗罗唆唆,一口气念了一长串清单,亚伯听得目瞪口呆,他夺走牧师手中的纸张,然后从右边看到左边,他不需要会认字就看得出来,整张纸写了一排又一排,满满的都是相同优雅的笔迹。
「还有附记,」牧师指出,举高煤气灯照着纸张背面。「『你们最新的奉献尝起来比我预期的可口,』」他念道。「不过我警告你们,如果再送任何意外的礼物给我,我不只要收一千磅,还要取你们可悲的性命!」
罗斯的下巴抵在他父亲的肩膀上,满脸垂头丧气。「你们能相信他竟然还敢要求这些吗?大家还以为它吃了魏家的姑娘就够饱了。」
哈奶奶摇摇头。「或许她只够塞它的牙缝而已,我的老卡文就像那样,越吃就越饿,越要吃。」她叹了一口气。「当时的神父说他是死於心脏无力,可是我向来认为是最后那一大口的牛肝碎肉把他撑死的。」
骆牧师骇然地打量眼前的每一张脸庞。「我的天哪!」他低语道。「你们究竟做了什麽?」
魏凯娜挣脱姊姊们的怀抱,美丽的脸上满是泪痕。「他们抓我可怜的姊姊去喂那只恶劣的龙,这就是他们做的好事!他们应该感到羞愧!」
「嘘,姑娘,」芮莎安慰着,把她拉回来。「若琳是为我们众人牺牲她自己,而且她心甘情愿。」
骆牧师难以置信地眨眨他满是血丝的眼睛。「你们把那个可怜的女孩送给这只龙当牺牲品?天哪,她是你们之间唯一还有一点脑筋的人!」
「你再那样说下去,」亚伯咄道。「我将会考虑那只龙可能会喜欢尝尝长老会牧师的滋味!」
「他全身都是骨头没有肉,」罗斯观察地说,倾身向前,直到他的大块头形成一道阴影遮在台阶上。「不过我们可以先让哈奶奶带他回家,用牛肝碎肉把他养胖一些,再送给龙当点心。」
好心的牧师没有事先警告,迳自退后一步,当着他们的面砰地关上大门。
亚伯转过身来,激动地诅咒着。「我真想扭断那个糟老头的瘦脖子,是他建议我们要尝试打破该死的咒语。」就在那一刻,他瞥见老维士站在群众的边缘,正企图偷偷溜走。「他就在那里!」
他朝小儿子挥挥手,蓝恩立即揪住老维士的衣领,在宽大的睡衣底下,谭维士看起来比以前更像骷髅。
「那只是个建议而已,」当蓝恩把他拖向台阶时,谭维士好言好语地哀求着。「我又没有恶意。」
「我说大家拿石头打死他!」罗斯吼叫。
亚伯摇头以对。「现在没有必要,伤害已经造成了。」
蓝恩把松了一口气的维士丢在地上,罗斯厌恶地摇头。
「可是我们现在应该怎麽办呢?」玛莎说道,把宝贝女儿紧紧抱在胸前。
亚伯皱着眉瞪着手中的纸张,长形的脸看起来比以前更严厉丶阴沈。「开始捡鸡蛋和挤牛奶,那条龙还等着我们去喂牠!」
若琳被俘虏的第二天是以刺耳的砰砰声和含糊的诅咒声开始的,她被惊醒过来,猛地坐在床上,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只来得及看见某个人关上夹板的门。她第一个直觉是想要摔东西过去,但是当她惺忪的睡眼开始适应丶从墙壁上方的窗户栏杆射进来的晨曦珍珠色光芒时,她的怒火转成惊奇。
她几乎踢开床单,然后又及时想起来这个动作会让自己一丝不挂,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她把绉绉的丶沾到巧克力污迹的丝缎笨拙地绕在身上打个结,才爬下床,难以置信地审视整个房间。
在她沉睡的时候,有人偷偷溜进塔楼的牢房,把这里变成公主的闺房。她想即使发现那位「龙」大人有一族积极的小妖怪来听候它差遣指挥,她并不会觉得惊奇,只是很惊讶它们毛茸茸的小脚啪咑啪咑的走来走去,竟然没吵醒她。
她在房内漫步,心不在焉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在靠墙壁的窗户底下,摆着一张桌子,还铺了酒红色的桌布,一张椅子似乎邀请她坐下来享受桌上的食物,那和昨天早餐的面包卷和热巧克力比起来简直是盛宴,有烤苹果丶炒蛋丶一盘涂了奶油的松脆面包和燕麦饼干,看起来和它们混合的香味一样的可口。若琳忍不住掐了一片面包,但是这辈子她第一次对食物失去兴趣。
壁炉也打扫过,原来的老鼠屎和蜘蛛网都不见了,反而排了一堆干净的木头,壁炉上还放着火绒箱,烛台上的烛泪也都清理干净。
在一张比较小丶比较高的桌子上,放了一只陶盆丶一叠干净的布,还有一壶温热的清水,她倾身靠近闻一闻,有些期待水里面洒了麝香和香料,结果飘进鼻子里的只有甜甜的花香。
她倒了一些水到盆子里面,稍稍洗洗脸,但还是无法把自己带出这个像梦一样的生活里面。
当她瞥见角落的一叠书籍时,这个梦变得更甜美了,那些书籍很旧了,封面龟裂,装订线松开了,但是对若琳而言,里面的话语反而更显珍贵,其中有好几本着名的小说着作。
若琳坐在地板上,将书放在腿上,若不是房间对面角落有些彩色的东西吸引住她的目光,她真的会满足地坐上一整天,读这些书就够了。
她徐徐站起来,腿上的书统统掉在地上,角落的墙壁有个旧皮箱,箱盖掀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若琳彷佛看见一只隐形的手召唤她过去一样,她好奇地过去看,觉得像置身在梦里面。
她就像是自觉不配的信徒一样跪在神圣的祭坛前面,无法抗拒诱惑,双手探进箱子里面,掏出两大把粉红色和白色条纹的毛葛织品和一件碎布拼成的美丽衬裙,随后是一件滚着樱桃色缎带的亚麻礼服,然后是一码又一码的格子呢,颜色正好衬托出她的眼睛,当她突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把那件美丽的衣裳放在胸前比对。
她让礼服自手指中滑落,这麽美丽的衣裳从来不会适合她这种身材,只有若妮或是芮莎那种杨柳般苗条的女孩才合穿,当她想像如果凯娜看见这麽美丽的布料时,一定会高兴得大叫,想到此,若琳感伤地微笑。
若琳知道应该把箱盖盖上,但是她忍不住抚摸那副蓬松柔软的黑貂皮手筒,这麽高贵的东西在她母亲年轻的时代或许很普通,当年轻的魏丽丽放弃奢侈的生活,只带着一个忠心的年轻厨房女仆伊妮丶下嫁高地领主的产业经理人时,她从来没说过一句后悔的话。若琳的父亲信誓旦旦地发誓,要给妻儿过财富充裕的生活,而她的母亲反而伸手抱住他,亲他脸颊,再一次强调对他的深情,而且四个宝贝的女儿就是她今生所需要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