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若琳站在塔楼的桌子上,抓紧冰冷的铁栏杆,注视着夜色逐渐赶走日光,她已经不再需要渴望地眺望海面,幻想自由的到来,她已经得着那份礼物了,却发现自由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或许永远都不是。
她从桌子上爬下来,开始在室内踱步,「托比」蜷缩在枕头上,就像个过度肥胖的苏丹,等着后宫的歌舞女郎为它起舞一样。它转头跟随着她的举动移动,而她轻易就能想像「托比」傲慢的眼中充满轻蔑。
才第一次见面,她就指控龙是个懦夫,然而今天一整天她都缩在自己造成的牢狱里面,对那扇敞开的夹板门视若无睹。她已经无法再确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是害怕他呢?或是怕自己?
他或许以黑暗为遮掩,而她十五年来不也是躲在自己双手所造的墙壁后面吗?夹在石头中间的灰泥是一种责任丶骄傲和美德,她看待自己对父亲的责任就像是忏悔的人蓄意剪短最喜欢的头发,一如她的姊妹们以美貌为傲,她也把平凡和美德当成是最大的骄傲,连无望地思念一个死去很久的男孩,都只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借口,让自己不致冒险活着……不敢经历爱。
她拿起一本梅德琳着作的「理性思考的胜利」,迅速翻看书页,以她疼痛的眼睛而论,书中简洁的解释和理性获取的结论简直是胡言乱语,事实上,逻辑帮不了她,完全违背理性的感情也超出她的掌控。
她丢下手中的书,回想起最后看见龙的时候,他就站在阴影的边缘,像个缥缈寂寞的鬼魂,然而又比她所认识的人更具实体。
我没看过你的脸,甚至也不知道你的姓名,我怎能让你对我做出这些事情?
这些或许是事实,但是就在刚刚那一刻里,我可以发誓你能了解我的心!
她紧紧闭上眼睛,纳闷他是不是说对了,她或许不知道他的姓名,没看过他的脸,但却感觉像是认识他的灵魂──知道他在粗鲁的声音和嘲弄丶疏远的态度底下,隐藏着一颗仁慈丶温柔丶慷慨的心。或许就是瞥见了面具后面的男人,才会吓坏了她,驱使自己说出那些伤害他的话,并且强迫他释放她自由。
可是只要她的心仍然被他囚住,她就永远不会自由。
若琳徐徐转身面对夹板门,她可以套上睡衣,吹灭蜡烛,爬上邀请着她的床铺,但是她本能地知道这次龙不会像以前一样不请自来。
如果她想释放自己,她就必须去找他。
浓雾那虚幻的舌头悄悄地从峡谷和空地处探出来,像龙的气息一样席卷葛雷城堡的胸墙,海浪拍打着底下的岩岸,发出巨大的怒火。圆圆的月亮那冰冷的光芒笼罩着古堡,月光所照之处显得冰冷无比,连古老的石头都像是被冰冻一样。
若琳穿过阴暗的通道,不肯再陷入往日的泥沼里面,她不再是往日那个追寻男孩的小女孩,而是寻找男人的女性,她所寻找的男人不是存在於神话或月光之中,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男性。
她一手遮着烛光,免得被风吹熄了,这次她没有注意到楼梯北面墙壁的破口,以及那令人胆颤心惊的景观,只是避开那堆掉落的石块,彷佛那不过是四散在通道中的碎石头而已。
大门口照进来的月光对若琳毫无吸引力,她迳自扫视大厅,纳闷如果龙想隐藏踪迹,他最可能躲在哪里。
大厅里面空无一人,剩下的只有鬼魂,水晶酒瓶仍然放在桌子上,依然只剩下一点威士卡。
若琳搜寻一间又一间的房间,越找越匆忙丶越不耐烦,直到来到了满是灰尘的小教堂,除了祭坛上方的彩色玻璃幸存之外,其余的一切都耐不住坎伯兰炮弹怒火的攻击,全变成废墟。
她穿过破裂的座位和板凳,心底涌起强烈的绝望,万一龙已经离开了呢?万一他已经溜上船扬帆远去了呢?
「求求祢。」她低语,仰望上方的亮光。
她闭上眼睛,一股深及骨头的信心温暖了她的心,如果他已经走了,她一定有感觉。现在他仍然在这里的某处。
她匆匆离开教堂,来到原本是城堡的守卫室丶而今却摇摇欲倒的结构处,淡淡的红光从角落的楼梯口透出来,证实她心底的猜测。
龙已经来到地面。
她移动手里的蜡烛,阴影随着烛光起舞,但还是看不清楚楼梯的底端,只觉得好像是一路通往地狱似的。
若琳放下蜡烛,颤抖地吸一口气,直扑野兽的巢穴十分危险,但是她别无选择的余地,她不确定一旦他被逼到角落时会作何反应,若是发出反击,她也只能祈求自己够坚强,能够承受他的攻击。
她拎起长裙下摆,徐徐走下楼梯,周遭阴森的气氛使她轻而易举就能够想像这道楼梯是直接通往洞穴的核心,届时她将发现龙蜷缩在堆满金币丶钻石丶翡翠和红宝石的巢穴里,他会仰起巨大的头颅,珍珠色泽的鳞片在浓雾中闪闪发光,张开大口喷出烈火,把她烧成一堆白骨。
若琳停下脚步,强迫自己撇开那些幻想,如果昨夜龙真的证明了什麽,那就是他绝非怪物。
她来到楼梯底端,红色的光似乎在召唤她前进,穿过通往石室的拱门,她终於在那里找到龙,而他不是趴在隐藏的宝穴,只是睡在一堆垫被和毛毯上。
若琳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温柔,龙仰躺着,一手伸开,手指松松地握成拳头,脸庞转向壁炉余晖的方向,虽然室内相当冷,但是他却踢开盖住他的毛毯,露出穿着及膝皮裤丶修长而瘦削的大腿,他的衬衫敞开到腰际,露出平滑丶微有毛发的胸膛。
一滴热热的蜡滴在若琳的手指上,她嘴巴发干地察觉到就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之间,握有暴露他真实本性的力量。
她冲疑着,趁着他像婴孩一样没有防卫的时候偷看似乎不对,若琳严肃地提醒自己,可是他当时却没有相同良知的困扰,还不是偷偷溜到她房里看她睡觉。
她悄悄地蹲在他旁边,高举蜡烛。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刹那之间,蜡烛飞到墙上,他已经和她互换位置,若琳倒抽一口气,站在他怀中是一回事,躺在他身体底下又大不相同,她柔软的胸脯撞上他坚实如墙的胸膛。
「你遗失了什麽吗,魏小姐?例如你的常识不见了?」
原来她又变回魏小姐了,是吗?回想起他是如何在她唇边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彷佛那是一种神圣的咒语,若琳不禁怅然若失。
「『龙』大人,我唯一遗失的东西是蜡烛。」
「那真是天大的祝福,因为你差一点就烧到我的头发。」
「我猜你现在要告诉我,我应该感谢你没割断我的喉咙。」
「现在别谢我,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