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你发现的屍体是坎伯兰的侦查兵,被炮弹误杀的,等你们发现的时候,我早就被英军当成俘虏带走了。」
短短的一句话里,柏楠所形容的命运是远远超过他们的想像,若琳试着不去想像那个纯真丶眼睛明亮的男孩在他父亲的敌人手中,遭受了怎样的命运。
「这是奇蹟!」亚伯的妻子迳自推开挡住她的任何人,匆匆爬上楼梯,扑倒在柏楠脚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连连亲吻他手背。「这麽久了,神终於回报我们的耐心!我们的领主回来了!」
柏楠抽回那只手,在长裤上抆了抆,她退开来,屈膝跪拜,这样的表演招来群众一连串焦躁的呢喃和冷淡的欢呼声,但是大部分的村民看起来是茫然若失,而非欣喜若狂,除了极少数人例外,若琳愤世嫉俗地哼了一声,发现若妮眼中闪着明显的贪婪光芒,芮莎则瞄着柏楠,彷佛他是最柔嫩多汁的一块牛肉,而她自己则是许久以来都只吃马铃薯果腹。
「他说谎!」罗斯站到母亲前面,大大的脸激动得涨成赭红色。「每个人都知道英格兰军队从来不留活口,到处皆然!他是冒名顶替的骗子!」他轻蔑地看若琳一眼。「而且那个娼妓还和他联合阵线!」
前一刻罗斯还轻蔑地看着她,下一刻他已经被摔在中庭的墙壁上,柏楠的枪口正对着他下巴底下柔软的部位,柏楠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但是中庭里面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很惊讶十五年来,你还没学会如何和淑女交谈,我究竟要警告你说少次才可以?你才会记住我从来不忘记别人对我的人的无礼和不义?」
罗斯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生来就拥有掌控他命运的男人那张难以测度的脸。「我不是……我真的很抱歉,先生……对──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大──大人。」他说得结结巴巴,就像许久以前的那天早晨。
若琳震惊地了解到,柏楠一定就像她一样,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早上,当然,他怎麽可能会忘记?那一天是他自由的最后一日,他在那一天还得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得以自由地漫步在高地的山坡。
哀伤像匕首一样刺入若琳的内心,只要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男人,她就能够相信他们之间来能分享共同的未来,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城堡或许能够避开暴民的火炬,但是她所宝贝丶珍爱的「龙」已经壮烈地牺牲了,随着她其余的梦想一起燃烧,灰飞烟灭。
她无视於杜波和猫咪迷惑的目光,溜下楼梯,伸手拍拍柏楠的肩膀,他徐徐转过身来,任由脸色灰白的罗斯蹒跚地爬开。
他耸立在她面前的模样让若琳愕然以对,她强迫自己迎视着他充满戒备的目光,其实心底很害怕会瞥见她曾经爱慕的男孩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眼神。
「你不必替我辩护,大人,」她说道。「我不属於你,永远都不属於。」
若琳任由她这番话回响在愕然的沈默当中,迳自推开人群,走出大门,充满决心的步伐只想走得离他越远越好。
若琳坐在石头上,看着潮来潮往,这一带的海浪比较缓和,像是低语而不是怒吼,寒意在她身上透出湿意,但是她已经麻木到不在乎了,甚至不确定自己最后怎麽会来到这一片寂寞的海滩。她一离开中庭,就开始迈开脚步狂奔,却发现自己实在无处可去,现在村子就像以前城堡那样的陌生,她似乎再也不属於任何地方了。
所以她就避开主要道路,跟随环绕城堡的蜿蜒小径,先是抵达沙岸的岩石边缘,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只想逃出城堡的阴影。
那已经不再是龙的巢穴,只是个荒废颓圮的废墟,不久之后黎明灰色的光芒即将悄悄越过烧毁的房间和震破的塔楼,无情地揭露出他们的丑陋。夜即将结束,若琳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从过去两星期的美梦中醒过来。
她凝视着冰冷而漠然的一轮明月,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你还是没学会怎样适切地感谢救命恩人,不是吗?」
若琳站起身,徐徐地转身,发现麦柏楠赤足伫立在几尺之外的沙滩上。海风吹开他的衬衫,吹乱他黑色的头发。
「我很惊讶你没有放任村民放火烧死我,」她回答道。「然后你就可以省却这些尴尬的场面。」
「一开始我就绝对不会丢下你听凭他们的处置,只是我并不希望你是这样发现事实,等我开始担心他们真的会对你造成比我更大的伤害时,我决心回来救你。」
「原来你是为了我才从坟墓里回来?我猜想我应该感到受宠若惊,你究竟计画什麽时候才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呢?」她的脸颊泛出红潮。「等我和你上过床之后吗?」
他无助地摇头以对。「有好几次我一直渴望告诉你,例如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暴风雨的那一夜……当你形容村民扛着我的屍体走下山坡……当你为我哭泣的时候,我都一直想说。」
「那些眼泪还只是少数,这麽多年来我为你浪费了太多的泪水,可是你都知道了,不是吗?因为我对你掏心挖肺,而你竟然还好意思站在那里听我唠唠叨叨,一直诉说你是多麽仁慈高贵,而我又是多麽的爱慕你。」她别开脸庞,厌恶而且轻视自己。「你一定认为我很好笑!很荒唐!」
「我从来不觉得你荒唐,」柏楠说道,大胆地靠近。「我只想到一旦你遇见那个男孩长成的男人,将会是多麽的失望,」他伸手勾起她的脸庞,但是她扭开了。「我不明白,你的表现彷佛你很怕我,甚至超过你以为我是个陌生人的时候。」
「我不是怕你,」她说着谎。「我只是受不了你碰我。」
「为什麽?」
「因为你让我爱上一个从来就不存在的男人,而且你不是他!」若琳退向潮水涌过来的方向,彷佛她心底的伤害全都发泄出来了。「你不是那个『龙』!你闻起来像他丶声音像他,但你不是他,而我最受不了的是我知道你在这里,而他却永远的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
她不肯再让他看见自己为他掉另一滴眼泪,转身奔向悬崖,抛下他独自一个人站在冷清清的月光之下。
柏楠一脚踏着若琳刚刚坐着的岩石,看着天空从薰衣草的颜色转向粉红色,他一直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心里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感觉和她如此的亲近了,他不曾向英格兰人哀求饶他一命,但是当他目送着若琳逃开的背影,他差一点就想呼唤出她的名字,求她不要走。
如果换成是龙的身份,他会追上去,若是有必要,他甚至会追进村子里面,再次让她成为俘虏。他会把她扛回塔楼里面,和她交欢,直到她晕晕然,甚至忘记自己的姓名,也忘记他的。
但是若琳不再相信龙的存在,本来就是她对他的信心,使龙变得真实,少了那份信心,他不过是个没心没肝的大骗子,玩弄清纯少女,让她爱上一个幻影。
太阳滑过地平线,在水面上照出炫目的光芒,以前他一度会逃避亮光,但是现在他反而迎向那灿烂的光芒。
他在漆黑的阴影中躲藏的夜晚已经结束,漫长的十五年来,他都在否认自己继承的身世,现在时机来了,麦柏楠要从偷取他遗产的人手里收回本来就属於他的一切。
他的族人正在等候欢迎他们失散已久的领主儿子归来,他并不想让他们失望。或许他无法拥有他想要的女人,但是若要他放弃此行回来寻找的东西,就此空手离开,那他就活该受诅咒。
没有探知事实,他绝对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