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少林英雄传 应天鱼 13530 字 1个月前

帅芙蓉朝铁蛋望了一眼,竟觉得他呆笨面相之下满藏诡诈,愈信韩不群所言不虚。赫连锤、李黑虽都是自动拜铁蛋为师,却也开始怀疑铁蛋的居心,一个寻思:「难道他想霸占咱的『黑风寨』?」一个则忖:「他可能是想利用我来打击『武当派』的威名吧?」

铁蛋见他们脸上都流露出疑惧之意,不禁大为愤慨,然而转念又想:「信不信我,都随他们的便,又何必多费唇舌?」把脸一抹,掉头就走。

韩不群悠悠这:「你若一定要走,也没什麽不可以,不过,先让你看一件东西。」

铁蛋明知老家伙又要耍花招,却仍忍不住?过头来,只见他袍袖一开,抖出一片白蒙蒙的粉末,铁蛋立觉异香剌鼻,脑中一阵晕眩,彷佛跌入了一个黑暗无底的大洞之中,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摸不着,只有耳朵还能听到一些遥远飘忽的声音,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

马蹄?车响?日月交替时的悉嗦之声?

他隐约觉得时间缓缓由皮肤上面抆过,宛如细砂一般,引起持续不断的酸痛之感。

细砂渐渐淹没了他的身体,嵌在他的毛孔之中,摩抆着他的关节,渗入他的血液,积聚在肾脏、肝脏里面,而后顺着喉管进入脑海,黏喀喀的附着在整颗头颅之上。

他觉得脑袋愈来愈重,也愈来愈大,活似一个肿胀的脓庖,一些稠密的脓汁在底层翻搅蠕动,上方则是一片浊暗,只偶尔有几颗金黄色的星星,跳蚤般堂而皇之、劈劈啪啪的从左边跳到右边,再蹑着脚,贼头贼脑的溜回来。

其中唯有两颗星星一直悬在那儿不动,澄澈、晶莹、亘古常明,好像南极北斗,又好像牛郎织女,他到后来才发觉那竟是师父岳翎的眼睛。

他还看见一些脸,有秦琬琬、有「怕痒鬼」无喜等六个师兄、有长老空观、还有自己的四个徒弟……他又听见一些声音从洞口飘进来,似乎是「小?熊」赫连锤在那儿大惊小敝:「什麽?我下辈子会投胎变成一条四脚蛇?我的妈哟,我最怕蛇了!」

又听「李白怕」李黑疑惑着问:「加入你们『白莲教』真的会有用?其实,就算我来生是头犀牛,也没什麽了不起,无忧无虑,悠哉之至……充其量,自己衔些野果子回来酿酒 □……」

然后就听到「搏命三郎」左雷的声音,滚炮一般响进洞来:「什麽狗屁的『来生水镜』?都是些骗人把戏!有种再把那镜子给我看!」

铁蛋被这吼声震得整个人向上浮起,只觉洞口距离自己愈来愈近,大片天光迎面洒落。

他隐约瞥着一座香烟缭绕,布置得极端怪异的大厅,又模模糊糊的瞅见赫连锤、李黑正望着一个铜盆发楞,左雷则叉手站在一边喷冷气。他想张嘴说话,却又看到了韩不群,小而灰蓝的眼睛恍若毒蛇凑近他面门,暗红色的舌信似乎就要舔上他的鼻子。

「你师父把天书神剑藏到那儿去了?你是他的徒弟,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韩不群反反覆覆的就是这几句话。「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那本来是我的东西,他却把它们偷走了,那个杀千刀的狗贼……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

铁蛋想要说:「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天书神剑!我师父更不会偷你的烂东西!」然而他说不出口,只好一个劲儿的摇头,於是他看见韩不群气呼呼的摆了摆手,自己便再度跌入洞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洞口慢慢传进一种冗长平板的喃喃诵经之声,宛若一根逐渐加粗的长针,缓缓伸入他的耳朵,起初他只觉得有点痒酥酥的,到了后来,竟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直欲将他整个头颅都撑裂开来似的。

他猛然摇?脑袋,想要躲掉这根长针的穿刺,终於把自己摇醒过来,眼睛一睁,首先就看见一大群牛头马面、半人半兽的怪物,手持钢叉,作势欲朝自己身上挺剌。

铁蛋大骇之下,不及起身,双掌先奋力推出,只闻「当」地一声巨响,当面怪物立刻迅捷无比的退闪开去。

铁蛋翻身跳起,只见前后左右、上下四方全都布满了妖怪,不停的绕着自己打转,手中抓着各式各样的古怪兵刀,却并不刺下,彷佛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铁蛋浑身直冒冷汗,双掌一提又待挥去,却忽见对面一个体型干瘦无比,五官又细又长、尽向上下伸展的小?尚也将双臂平举,似要推击过来。铁蛋忙向左一闪,不料地面竟是圆凹形状,顿时滑了个四脚朝天,却见头顶上也出现一个同样嘴脸的小?尚,赶紧爬起朝右一跳,右面却早拦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尚。

铁蛋稳住脚步,飞快旋转半日,才弄清楚那些奇形怪状的小?尚其实全都是自己,屋顶上也有,地面上也有,一屋子不下百来个,夹杂在迅速奔走的怪物之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铁蛋眼看镜中的自己,好似彼人用铁锤打扁了一般,简直像根大木棍,不由暗吃一惊,忖这:「昏了几天,昏得肥肉都不见了?这麽干巴巴的,可真见不得人!」忙一摸自己面庞,可没感觉出什麽不对,定下神来细细一瞧,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通体用黄铜铸成的圆球之中,一片眩目光亮不知从何处透入,照得四周光彩绚烂,犹若明镜,只因房间整个都是圆的,故而把自己映成了这副怪相,连那些牛头马面也都只是映在镜面上的影子而已。

铁蛋松下一口气,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暗暗寻思:「这房里别无他物,妖怪的影子却是打从那儿来的?又怎地会动?」

满屋紧瞅半日,只看见一个尺许来高,表面上彷佛糊了层什麽东西的小圆筒子,嵌在圆屋底部不住旋转,却瞧不出有何道理。

铁蛋心想:「又是『白莲教』的邪术,且不管他,先找出路再说。」

岂知这圆球房间竟连个门都没有,搞得铁蛋毛了,狠命一拳打去。他自挨了秦璜一掌之后,功力又大为增强,孰想一拳碰个结实,铜壁纹丝不动,自己却被一声巨响与无数回音震得双耳欲聋,心中愈火,脱下僧袍包住头颅,挥掌乱打,直如迎神赛会上锣鸣鼓噪,好不热闹。

打了的莫半个时辰,手也酸了,脚也酸了,耳朵也聋了,铜屋却无半分损坏,那些妖怪依旧龇牙咧嘴的满屋乱跑,自己的影子也仍然做出一副细鼻竖嘴的可笑样相。

铁蛋颓然抹了把汗,盘腿坐下,运气调息,这才发觉昏迷之时所听见的诵经之声一直未断,只是刚才心浮气躁,没能听进去而已。

铁蛋暗暗冷笑:「从前在寺里一听长老讲经就打瞌睡,不料今日却被白莲教主关在这儿听经,真是报应。」

凝神听去,竟乃一段闻所未闻的经文:「……其五类魔,黏五明身,如蝇着蜜,如鸟被 □,如鱼吞钓,以是义故,净风明使以五类魔,及五明身,二力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如是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

听得铁蛋皱眉不已:「这是什麽鬼经?倒把人世说成由妖魔鬼怪和神佛菩萨一齐组成的一样。『白莲教』行事邪门,连经书都是邪邪的。」

然而望望四周,镜中有镜,影中生影,往复映照,将自己化成了千千万万个,每一个的身边又都有一大群妖怪环绕奔驰,倒真有点像经中所述一般。

「……其彼净风,取五类魔,於十三种光明净体,囚禁束缚,不今自在。魔见是已,起贪毒心,以五明性,禁於肉身,为小世界,亦以十三无明暗力,囚固束缚,不今自在。其彼贪魔,以清净气,禁於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於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於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於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於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

铁蛋又忖:「妄念起自自心,世上那会真有妖魔鬼怪这种东西?这『白莲教经』大大不通!」

再往下听,无非是说世间本有明暗二力,永相争斗,善神要人为善,恶魔则不断的钻入人体,诱人为恶,因此世界乃一大战场,每个人的人身则是一个小战场,人一生下来就非得作战不可,直到他死为止。

「……如是五种极大斗战,永无休歇,明暗二力,永相对峙。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铁蛋又想:「这经的用意其实不坏,只不过与咱们佛教大不相同……」

铁蛋从小由长老处学来的处世之法,不外忍让谦和、与世无争之类,他还记得有一次典座「灵光」师祖向他们七个师兄弟讲故事,说古天竺有一善王,勤政爱民,邻国国王则是一个贪王,暴虐无道,又觊觎善王的国土财富,因而兴兵攻打。善王得报,召集大臣商议,大臣都主张抵抗,善王却说:「两军相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命,贪王不过贪图我国的财帛而已,不如我立刻退位,将国土财富都送给贪王就没事了。」

於是善王当真退位出国,让贪王毫不费力的占领了自己的国土,结果贪王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笔事的结尾则是叙说善王历经一箩筐的奇遇,贪王却得暴病身亡,於是善王重登王位,从此大家都过着快快乐乐的日子。

铁蛋当时就嗤之以鼻:「这善王根本是个笨蛋,假惺惺、假仁慈,弄得大家倒楣。」

为此,铁蛋不仅挨了灵光师祖一顿臭骂,且被全寺长老公认本性愚□,难成大器。

铁蛋年事渐长,有时虽然觉得长老所教的处世之道根本行不通,却也从未真正细加考量。师父岳翎传功之余,对这方面则很少发表意见。

「这种事儿怎麽能教?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他每次都这麽说,「狮子永远学不会羊的那一套,羊也学不会狮子的那一套,再怎麽教都是白教。」

铁蛋明白师父心底决不赞同众位长老的作法。「或许师父会比较喜欢这『白莲教经』吧?」

正想间,忽闻头顶「喀喇」一声,竟现出个一尺见方的暗门洞来,一很长绳吊着一只竹篓缓缓坠下,铁蛋接过掀开一看,原来是几碟粗菜、两碗粗饭,较诸先前被囚禁於「金龙堡」地牢时的酒菜,可谓天差地远。

铁蛋抬头「喂」了两声,却见韩不群的脸出现在洞口,阴森森的笑这:「小子,想通了没有?」

铁蛋怒道:「你究竟想干什麽?」一边动着脱逃的念头。

韩不群冷笑这:「你别装傻!只要你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我马上就放你走。当然啦,如果你想加入本教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白莲』东宗专收些没人要的废物……」

铁蛋猛个跳起,双掌推出两道狂飙,击向头顶小洞,眼看就要击中韩不群面门,不防一片灰色粉未兜头洒下,五官顿惑一阵麻辣,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耳中间得韩不群叽叽大笑:「老夫面前岂容得你耍花样?再跟你师父学十年再来!」

说完,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揉了半天眼睛,险将眼珠子都给揉破,才稍稍舒服了些,气得破口大骂,转目望见镜中被妖怪围困的自己,忽然发觉最近自己的遭遇一直都是如此。「大家都欺负我、陷害我、笑话我、背叛我、欺骗我,难道还要我跟那善王一样,一味退让不成?」

愈想心头怨气愈旺,不禁暗暗诅咒:「我他奶奶真成了人家的出气筒,随便什麽人都可以踢我一脚、踩我一下,我铁蛋难道真是贱骨头?混帐王八羔子!以后谁敢再欺负我,非把他脑袋都摘下来不可!」

胸中斗性勃发,真气竟随之纵横澎湃,往复激荡,好似海潮被日月牵引一般。

铁蛋暗自讶异,忙收摄心神,低念佛经,鼓荡的真气便立刻平伏下去,顿觉□肠辘辘,将饭菜乱吃了一回。但耳闻「白莲教经」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念诵,眼见镜中妖怪不停的在身周蹦来蹦去,筋骨皮肉血脉之中竟彷佛真有许多恶魔在蠢蠢欲动,体内真气便又不由自主的起而抗争,犹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势莫能禁。

铁蛋惊忖:「莫非走火入魔了?」忙又大唱佛经,此时方恨自己平日没在经上用功,脑中所记的佛经实在太少,只得将「金刚」、「伽楞」、「六祖坛经」反覆讽诵,但那「白莲教经」仍然得隙就钻将入来,搅得真气七冲八撞,几乎都快要破体流出。

铁蛋一向喜爱体内充满活力的感觉,这也是促使他埋头练武的原因之一,但此刻充塞於四肢百骸的狂暴力量却把他吓坏了,只怕稍一控驭不住,就使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下摒除一切杂念,全神与「白莲教经」相抗,心中认定这番争斗凶险的程度远远超过先前几战,那敢有丝毫大意,连吃饭、睡觉、拉屎拉尿的时候都不松懈,镇日价背诵佛经以抵御邪经入侵,一面细察体内真气的消消长长,长长消消。

两种经书牵扯起两种力道,驯控之力照常运行,并无异状,但另一股狂野之力,却顺着「白莲教经」周身乱窜,经文念到那里,真气便动到那里。

「贪魔以此五毒死树,栽於五种破坏地中,每令惑乱光明本性,抽彼客性,变成毒果。是暗相树者,生於骨城,其果是怨……」

铁蛋便觉骨会「大杼」大动特动。

「是暗心树者,生於筋城,其果是嗔……」

筋会「陵泉」立刻气胀如鼓。

「是暗念树者,生於脉城,其果是淫……」

真气便又潮涌般挤向脉会「太渊」。

铁蛋竭力想要平伏这股胡冲乱撞的力道,支使驯控之气四处堵塞,却反令自己疲於奔命,正感危急,又听经文念这:「若有明使出兴於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先从耳门降妙法音,后入故宅,持大神咒,禁众毒蛇及诸恶兽,不令自在,复智斧斩伐毒树,除去株杆,并余秽草,并令清净,严饬宫殿,敷置法座,而乃坐之,犹如国王破怨敌国,自於其中,□ 饬台殿,安处宝座,平断一切善恶人民,其惠明使亦复如是。既入敌城,坏怨敌己,当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杂乱。先降怨憎,禁於骨城,令其净气俱得离缚……」

铁蛋立觉骨会「大抒」一阵松脱,全身骨节都泛起一股舒畅之意。

「次降嗔恚,禁於筋城,令妙风即得解脱……」

筋会「陵泉」亦立获展放。

如是经文循环不已,铁蛋全身经脉骨血也不停的松松紧紧,作着有生以来最剧烈的运动。

他逐渐觉得这一驯一野两力之间的争斗,竟似早就安排好了一般,若两军布阵操练,进退收放,井然有致。他不禁忖这:「这『白莲教经』根本是个练功的法门嘛!难不成那韩不群是在诱我练功?」心中疑虑渐去,愈发迷醉於体内两股真气的攻防,竟浑然不觉岁月之流逝。

其实铁蛋根本猜错了韩不群的用意。这经文既非什麽练功法门,圆屋、铜镜更非为了练功而设。韩不群对铁蛋施展的乃是「白莲教」不传之秘--「洗脑大法」--将人禁闭在圆屋之中,成天念诵教经,辅以鬼影,把教义强行值入其人脑内,使之生根发芽,永远拔除不掉。经过此法链制之人,终其一生供「白莲教」驱策,永无贰心。

那知铁蛋这个浑头,毕生脑筋全用於武术之上,任何东西都会被他牵强附会,七扯八拉的加到武术里面瞎搅一气,这在平时虽妨碍了他的进展,但此刻却大起意想不到的作用,随任「白莲教经」反覆念诵,脑袋非但丝毫不受影响,体内功力反而大为增强。

忽一日听到经文:「人生在世,非圣即魔」处,心胸中蓦然一动:「什麽是圣?什麽是魔?又何必执着圣魔之分?这可还是六祖说对了,『不思善,不思恶,自在无碍』,圣也好,魔也好,一脚踢开了帐!」

如此一想,体内顿时圆满通达,了无牵掣,两力刹那间合成一力,直向顶门冲上,只觉浑身舒泰,不由大发一声吼叫,双掌向上一推,但闻轰隆一声巨响,黄铜圆屋竟整个变了形状,头顶暗门向外掀开,透入一片耀眼异常的银光。铁蛋纵身一跳,由洞中穿出,好像一个大黄蛋吐出了一个小?蛋,脚踏实地,立刻打个寒噤,结结实实的楞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被韩不群迷昏之时,乃是仲秋时节,不料此刻竟置身於粉□玉琢的琉璃世界之中,白雪皑皑,落得他满头满脸,他也不伸手拭去,只一迳疑惑着想:「我到底被关了多久?」

举目四望,见这圆屋建在一个院落中央,四周俱是木造房屋,一名身着白衣的「白莲教」徒仰面躺在雪地上,似是被刚才那一掌震晕了过去。

铁蛋见他手中兀自捏着一本薄薄的书籍,俯身抽出一看,正是「白莲教经」。「原来成天给我念经的,就是这家伙。」

想把他弄醒,一问端倪,却见左首木屋中跑出几个人来,眼见院中情形,都吓变了脸,乱叫着躲回屋里去了。

铁蛋大步抢入,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喝间:「今日是几月初几?」

那人结结巴巴的道:「正月都快……快过完啦!」

铁蛋掐指算了半日,因是跨年,很难算得清楚,好不容易才算出自己竟被关了五个月,又间:「你们教主在那儿?」

那人道:「都……都走了……不干俺事,俺只是个火家……」

铁蛋听他口音怪异,诧这:「这里是何州府?」

那人这:「青……青州……」

铁蛋吓了一跳,暗忖:「怎地把我弄到山东来了?」

撇下那人,满院找了一转,果然除了几个低等职事人员之外,再也不见半条人影,不由站在屋前大厅的弥勒佛像前面发楞,忽见大门口黑影一晃,鬼鬼祟祟的闪进一人,却是韩不群的大徒弟,位居东宗「四大传头」之首的王弘道。

铁蛋喝声:「来得正好!」张开右手五指,直抓他肩头,王弘道忙退开一步,面露惊讶之色,嗄声这:「小师父已经脱身出来了?岳……岳大侠的徒弟果然不凡!」忽地伏拜下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回身便走。

铁蛋一头雾水,横身拦在他面前:「你干什麽?」

王弘这面露苦笑:「小师父又何必多问?」吃铁蛋逼急了,方道:「在下只是敬仰岳大侠为人,但十几年来一直见不着他的面,这三个头就算聊表心意。日后小师父若能代我向岳大侠磕去,在下感激不尽。」说完,又要闪身出门,铁蛋却仍然拦住不放。

王弘道不禁发急:「我瞒着师父偷溜回来救你,再不赶回去,万一被师父发现,八颗脑袋也没了!」伸手就去拨铁蛋。

铁蛋自然而然的随便抬手一架,却将王弘道架得整个人飞起老高,撞在一个靠墙而放的壁柜之上,柜上数十只「来生水镜」纷纷坠落,「匡匡啷啷」散了一地,淋得王弘道浑身透 □。

铁蛋万没想到自己的功力竟增强这麽多,惊呆了老半晌,方才赶过去把王弘道扶起,连道「得罪」。

王弘这更是惊疑不定,心忖:「任何人被关在圆屋里受过『洗脑大法』之后,都会头脑昏乱,四肢发软,从此死心塌地的皈依本教。这小子却怎地丝毫不见影响,反而愈关愈厉害?」

他那知铁蛋傻头傻脑,嗜武成狂,误把「白莲教经」当成内功心法,整整听了五个月,不但没被经义改造,反而练出了相当於常人二十年的功力。

铁蛋间道:「你们都上那儿去了?」

王弘道见他神力惊人,心知无法脱身,只得飞快应道:「师父探听出天书神剑的下落,已於昨日率领总坛教众连夜赶往北京……」

铁蛋又问:「我的四个徒弟呢?」

王弘道道:「硬给师父带走了。」

铁蛋皱皱眉头,沉吟半晌,忽道:「韩不群把我关起来,究竟是不是为了教我练武?」

王弘道不禁大大的楞了一下,好似听见世间最稀奇的话语一般,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寻思:「这小子功力增进如此之多,莫非师父真传了他什麽我们没学过的内功不成?」心中怀疑,面上却不显露,摇头这:「不会吧?师父他老人家自己的劲力,都没有你这麽深厚呢。」

铁蛋暗忖:「韩不群行事诡谲,他的徒弟恐怕也未必知道他的用意。」顺手抓过一只「来生水镜」向里一看,笑道:「怎麽,我来生还是当和尚?真要命!」

王弘道笑道:「你若站在这里照,再怎麽照都是你自己,必得要站在大梁之下,才能在镜中看见自己下辈子的际遇。」说时,却把手往大梁背面一指。原来上头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有蛇、有牛、有乞丐,有富人、王公、将相、嫔妃等等。

王弘道笑道:「说穿了,只就是光影的作用而已。」

铁蛋暗暗点头:「圆屋中的妖怪,大的也是此理。『白莲教』样样古怪,连练功法门都怪得出奇。」口中问道:「那『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们都学过没有?」

王弘道哑然失笑:「那有什麽功夫呀?这经就好比你们的『金刚经』、『法华经』,无非是叙说一些教理罢了。」

铁蛋不禁一呆,却又忖道:「是了,他们的功夫还没练到这里,当然不晓得经中载有练功法门。」自以为揣度正确,颇有点洋洋得意,全不知自己根本都是胡猜瞎想,误打误撞。

但闻王弘道兀自滔滔不绝:「而且此经并非什麽『白莲教经』,乃是师父韩不群和本教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合力由『摩尼教经』转化而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疑惑的望着铁蛋。

铁蛋皱眉这:「什麽『摸泥教』?有没有『捏土教』?」

王弘这眼中的疑惑之意愈发浓重,嘴里却干笑了两声,这:「『摩尼教』又称『明教』,发源於古波斯,於唐时随回纥传入中国,曾昌盛过一段时间,但回纥於武宗会昌初年败与黠戛斯之后,日渐势衰,『摩尼教』也大受影响,终於会昌三年被朝廷下令禁断,只得转入市井小民之间秘密发展,南北宋之交一度曾有复兴之势,但终究没能成大气候……」

铁蛋听他满嘴古里古怪的词儿,不禁一个头两个大,忙岔道:「总而言之,后来就并入了你们『白莲教』?」

王弘道却一板一眼的摇头这:「世人多以『明教』与本教相混,其实并不尽然。大凡秘密教派都有互相吸收、互相仿傚之习,本教因向『明教』经典『大小明王出世经』借用了『明王』一词,致被世人误以为『明教』即是本教,甚至疑心朱元璋及其手下元老重臣俱为『明教』教徒,故而国号称『明』,未免太高估了『明教』的势力。元末本宗祖师爷韩山童倡言『弥勒降上,明王出世』,明王其实指的是『佛说弥勒下生经』中的『饷怯』国王,亦即弥勒座前的月光童子,而非『明教』之明王。弥勒降生之说,自晋朝以后即深入人心,元末义军蜂起,所凭借的就是这股力量,使得朱元璋扫平群雄之后,也不得不称自己为明王,因为根据传说,必得明王出世,天下才能永久太平,朱元璋若非明王,则天下尚未太平,将来必定还会再出一个明王统有天下。其实朱元璋自取金陵之后,接纳刘基、宋濂等儒生之建议,逐渐脱离本教,以正统自居,屡次痛斥弥勒降生之说为『妄诞不经』,但民心之力量何等强大,朱元璋为了朱家的万世基业,不得不屈从此说,建国号为『明』。」

咽了口唾沫,续道:「师父有□於朱元璋之成功,乃因弃旁门而归正统之故,於是也想引入正道,废掉本教诸多愚民伎俩,但他这辈子最恨儒术儒生,又不喜法家,又不爱道家,更讨厌中土佛家,最后竟把脑筋动到『明王』这个词儿的根--『摩尼教』上头去。」

说时,大摇其头:「依我看,『摩尼教经』虽然不坏,师父和岳不党把它改得也不坏,但终究难合老百姓的脾胃。」

铁蛋暗这:「说的也是。万一将来韩不群当上皇帝,把天下人统统都关到那圆屋子里去听经,有谁受得了哇?」口中道:「既用了弥勒降生之说,何不一直用到底?咱们佛教经书那会有假?」

王弘这一拍巴掌:「我也是这麽想,几百年来,弥勒降生之说就一直是这反作乱的最好借口,任何说法部赶它不上。师父不喜此说,可能是因为依此说法,就不能凡事一把抓--弥勒归弥勒,明王归明王,各有各的管辖范围。本教自彭和尚始,也是教主归教主,人王归人王,向不相混,西宗至今如此,北宗也承袭此制,高福兴称弥勒,田九成称『后明皇帝』,唯独咱们东宗,师父什麽事都要管,十几年前就惹得副教主岳不党心生不满,终於叛去……」

他几次说到「岳不党」时,都眼望铁蛋,露出疑惑的神情,铁蛋却未觉察,只在心里想:「看样子,东宗的人都不满意韩不群,这老儿倒也可怜得紧。」

王弘这抬头望望天色,见铁蛋不再发间,便立刻告辞而去。

铁蛋又在大厅内兜了一转,正想到后头去讨吃的,却见韩不群的二徒弟简金章又偷偷摸摸的溜进来,看到铁蛋也是先吃了一惊,然后就趴在地下大磕其头,磕完就走,连屁部不多放一个。

铁蛋这回也不拦他,只高声问道:「这是给我师父的吗?」

简金章边走边应:「还会是给谁的?」话尚未说完,人早已去远了。

铁蛋不禁好笑:「人家比我大了几十岁,难道还会给我磕头不成?真是多此一问。」

寻到后院,逮住一名伙夫索饭吃,却才吃了两口,又见一名年老教徒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倒身便拜,拜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搁。

短短一顿饭,铁蛋就受了八名年长教徒的叩拜,搅得铁蛋胃如硬块,眼见天光已暗,便寻了个房间休息,不料年纪四十以上的「白莲教」徒仍然络绎不绝的前来磕头,铁蛋只得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摆出一副活佛嘴脸,直闹了大半夜,方才清静下来。

铁蛋吁出口长气,将身卧倒,以手枕头,望着窗外沉沉夜空,忽地寻思:「师父退出江湖十多年,却仍有这麽多人恨他、怕他、尊敬他、崇拜他,师父影响了这许多人的一生…… 我呢?世上有没有我这个人好像根本无关紧要,我要是今天就死了,恐怕没有半个人还会记得我,跟死了条狗差不多。提起『铁蛋』,人家一定都说:『铁蛋?没吃过。是不是混蛋那一类的东西呀?』

人生在世,像我这样简直是白活了,总得跟师父一样,才不枉来世间走过一道。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师父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呢?」

师父岳翎的面貌,原先在他脑海中再也明白不过--爱开玩笑,凡事满不在乎,专会捉弄别人,一派老不正经的模样。但自从师父「死掉」之后,师父竟逐渐变成了一个谜。

铁蛋知道愈多有关师父的事情,反而愈不了解师父,愈觉得师父陌生。师父的容貌在他心中乱成一堆,他极力想把他重新组合起来,却终於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也许世间没有人能了解师父吧?」

他并不觉得师父十几年来一直都在他们师兄弟面前装假,在他看来,师父显现出如此众多截然不同的面目,几乎是应该的。

「人若只有一面,那才可笑呢。」

多半因为师父的影响,铁蛋从未对人类怀有任何美丽的幻想,却持着一种豁达容忍的态度,他不认为师父骗他,就好像他并不真正认为四个徒弟背叛他一样。

他忽然忆起日间王弘道奇异的眼神,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他们所说的『白莲』东宗副教主岳不党,莫非就是师父?」

许多断枝碎节猝然集凑到一块儿,又组成了另一副面相,铁蛋不由苦笑摇头:「师父的化身简直比观音大士还要多些。他当初为何要入『白莲教』?为何又要脱离『白莲教』?他真的偷了韩不群的天书神剑?『三堡』是不是为了天书神剑才追杀师父?天书神剑和『三堡』又有什麽关系?」

一连串问号被铁蛋带入梦中,转化成一阵阵颇不安稳的磨牙之声。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清早起床,信脚走至「白莲教」总坛大门外,只觉天地茫茫,无处可去,复又踅将入来,逼着伙夫弄了一顿好饭,吃饱摸摸肚皮,又走到大门口去张望,忽听得连珠马蹄,降雹一般直从右首滚来,不及眨眼,一团黑墨的旋风已抢至面前,马上一人,正是「搏命三郎」左雷,见到铁蛋,欢呼一声,高叫:「师父,果然有你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