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少林英雄传 应天鱼 18591 字 1个月前

边叫边率先冲出门外,每一级石阶便都回响起「好大好大」之声。

众人生恐这满布机关的地牢又变出什麽花样,也争相蜂拥出门,一群土拨鼠也似抢上石阶,往地面直跳。

东宗弟子有的拔下神剑,有的搀起唐赛儿,有的抱起林三屍身,却连看都不看韩不群,默然出门而去。

「李白怕」李黑昏头搭脑的走在最后,忽见韩不群竟动了动,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

李黑心中不忍,挨过去笑道:「还没死呀?难道真个活不腻?」

韩不群挣了几下,彷佛知道自己没救了,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狞恶之色。

「小子,帮我一个忙。」

李黑急急摇手。

「别找我,我可没钱包你白包。」

韩不群哼笑道:「我也不想那麽麻烦,这里正是我上好的埋骨之所。」

费力从怀中掏出一帖符咒。

「用我的血,把我的生辰八字写在上面。」

李黑出身武当,对这些玩意儿自也稍知一二,冲疑着问:「你想害谁?」

韩不群面如厉鬼。

「咱韩氏『白莲』最大的仇人--朱元璋一家老小。」

李黑寻思:「姓朱的、姓韩的,反正一样坏,让他们去狗咬狗。」

当即依言写上韩不群的生辰八字,又遵照指示拿去地牢西北角上掩埋妥当,回转来时,韩不群已睁着眼睛死去,嘴角浮出娃娃般甜蜜的笑意,彷佛已然亲眼见到大仇得报一般。

李黑心忖:「这种邪术有个屁用?」

然而游目一扫空荡荡的地牢四周,竟只觉浑身阴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他那知后来朱棣为了要镇压元室的王气,将沈渣土和开凿筒子河挖出来的泥土,一古脑儿全堆到此处地面,即是日后俗称的「煤山」。

韩不群埋骨於此山之下,两百多年后,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明思宗被「闯王」李自成逼得自缢於此山之上,两姓恩怨至此作一了断,亦不可谓与姓李的浑头所埋下的符咒无关。

李黑愈瞧地牢里种种阴怖血腥之相,愈觉寄寒彻骨,被鬼掐住脖子似的闷嚎一声,连滚带爬冲上石阶,混入众人堆中,惹得大家都骂:「酒虫犯阙了是不是?」

须臾来到洞口,清冽空气迎面扑来,大伙儿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金刚奴卷起袖管,喝道:「咱们彼此之间的旧帐先还别算,先打散了那群猢狲王八蛋再说!」

众人哄然应是,箭射弩奔,纷纷跃上地面。

星空雪地之中,只见「魔佛」岳翎空手站在「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圈内,神态悠间,与脚边的成堆屍体极不相称;张三丰却离得老远,坐在一落石材上咧嘴傻笑。

老虎和尚姚广孝对面则立着一名身材魁梧异常,须发宛若狮子一般覆盖了整个上半身的白衣老人,眉展目瞬之间,透出十里外都闻得着的鞭炮气味。

众人心上立刻澎湃起一阵强烈波涛。

这个五十年前偷盗少林镇寺之宝「如来神功谱」,杀害了满门「空」字辈师兄弟的「空法」大师;却又首举义旗,反抗蒙元,四处传布弥勒思想,即连朱元璋亦受其教诲的彭和尚;继而拥立徐寿辉,创建「天完」国,席卷荆襄,称霸一方的「护国大法师」彭莹玉;如今又是声势最为庞大,最教朝廷头痛的「白莲」西宗彭教主,身上究竟负载着多少传奇,胸中究竟蕴藏着多少玄秘,恐怕连神通广大的观世音菩萨都未必搞得清楚。

大伙儿对他也只是闻名而已,从未见过面,此刻都不由暗暗嘀咕:「这个老家伙那里像个和尚?简直是头毛猩猩!」

彭莹玉的目光也正朝这边扫视过来,彷佛两道火焰,烫得众人眼睛生疼,赶紧低下头去。

铁蛋心脏也自狂跳不已,却硬是收不回视线,一迳瞪着那覆满毛发的狮子面庞发愣。

彭莹玉目芒映夺,终於落定在铁蛋身上,眼中立刻露出一抹极端怪异的神情,张了张嘴巴,又强行按捺住?语,只轻叹一声,喃喃道:「还是没有破,可惜可惜,还差一点。」

张三丰嘟嚷道:「真要破了还得了?咱们都没得混啦。」

姚广孝面容凝肃,沉声道:「空法师兄的『如来神功』终於找到传人了,真不简单,连心狠手辣的功夫都学得青出於蓝。」

铁蛋身上这种古里怪气的「贱骨头神功」,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究竟算是那门子功夫,不过大家都自心忖:「本有人说是藏边『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如今看来显然不对。『吸功大法』不但能吸走对方的内力,且会令对方中毒死亡,咱们刚才打了他这半天,除了累,根本一点异状都没有,由此可见武当『摩云剑客』徐二侠也决非『铁蛋恶僧』所杀。」

心中本已很感激铁蛋,此刻更不由争相替他说话:「你才他奶奶的心狠手辣!就算他身负『如来神功』又怎麽样?经书不是他偷的,人也不是他杀的,少林弟子身怀少林绝技,本就天经地义,要你姓姚的放什麽屁?」

彭莹玉哈哈大笑。

「你们别为这件事情伤脑筋啦,全都是胡猜乱想。『如来神功』虽为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但在那个小家伙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何须费劲去学?」

众人都唬一跳。

「难道还有比『如来神功』更厉害的功夫不成?」

只听金刚奴大吼道:「什麽都别噜苏,先宰了那些龟儿子再说!」

大伙儿早已怒气填膺,纷纷掣出乓刃,就待一涌而上。

张三丰突地一响断铁大喝:「且慢!」

直将众人震退了好几步。

张三丰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肃穆神情。

「凡事总有解决之道,用不着多伤人命。」

姚广孝眼珠转动,笑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口气已大不如先前霸道,颇有商量的余地,实因他盱衡局势,不得不然。

「飞镰堡」本仗着马必施与「飞镰五雄」,才得以横行江湖,在「三堡」之中势居首位,但自从那次激烈内讧之后,可谓菁英尽去,只余下一大堆专会拚命、全无功夫的堡众,此次又只来了两、三百名,战力十分有限;「神鹰堡」则因往常太爱卖弄花拳绣腿,一旦真刀实枪硬拚起来,只觉招多而用少,式倍而功半,不反挨人打便算不错。

罢才岳翎独斗二堡人马已然游刀有余,现在又放出这许多条大虫,显而易见,消灭二堡只在指顾之间。

姚广孝心念电闪,面容依旧一片轻松,悠悠道:「邋遢老儿的意思,可是一个对一个?这我赞成。姚某人今日就凭这一双肉掌,会会天下英雄。」

这一下避重就轻,倒也耍得漂亮。

他眼见对方阵中高手虽多,但真能与自己抗衡的也只彭莹玉和岳翎二人而已,纵然战之不胜,起码也能全身而退,还可保住二堡人马,徐图再起,当即亳不考虑的开口搦战。

「四天王」金刚奴立刻大步上前,一派黑影团团滚动,好像在地下泼了一层墨。

「先让老子教训教训你这小子!」

巨掌叉开,遮星暗月,直如一张饺子皮,把姚广孝的脑袋当成饺子馅儿一样的兜头包落。

姚广孝喷口大笑。

「边区土匪也敢在老夫面前放刁?」

翻掌竖立胸前,「丝丝」刀风破空,只一砍剁,金刚奴立觉浑身都着起火来,忙不迭向后退避,头顶仍不免一凉,大把头发在银天雪芒之中根根散落地面。

这一手委实俐落至极,不论敌我双方都鼓掌喝采,连金刚奴也不禁一翘大拇指。

「姓姚的,我服了你,这辈子再跟你作对,我『四天王』不是人!」

双掌一摸头皮,将满头头发尽皆削去,昂首退回阵中,照样也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

「大天王」何妙顺一抱拳道:「在下领教少师高招。」

正待越众而出,忽听「魔佛」岳翎抢道:「何兄,稍等一会儿。」

他不管在「三堡」或「白莲」东、北二宗之间,都具有无上的威严,何妙顺当即止步,扭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岳翎目注姚广孝,缓缓道:「咱们干脆一点,用不着拖泥带水,也免日后说咱们用车轮战法战你。」

抬手一指铁蛋。

「这个东西才只十九岁,我赌他接你五招不成问题。」

姚广孝阔嘴飘出微笑。

「如果接不下?」

岳翎目射寒光。

「岳某人终身供你驱策!」

众人胸中不禁齐打一下鼓。

「虽说小家伙已非昔可比,但姓姚的何等老辣高强,接他五招实在难说得很。这赌注下得太险了一些。」

铁蛋更是大吃一惊,连连向师父抛出求饶的眼光。

姚广孝虎目圆睁,两颗眼珠子水车般上下直滚,才想开口答话,彭莹玉却已先抢道:「何止五招?接他十招都不碍事。空性,咱们就以十招为准,小家伙若接不住,咱『白莲』西宗全听你号令,但如果他接下了,你却要怎麽样?」

姚广孝仰天大笑。

「姓姚的十招之内拿不下那个小?蛋,要这一身武功也是没用!」

彭莹玉击掌道:「好!一言为定。小家伙,上!」

须发飘飘,大步往旁移开,神色笃定得有若磐石。

岳翎笑道:「彭教主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倒显得我小气了。好吧,舍命陪铁蛋,我也赌十招。」

身子不知怎地一转,早脱出二堡包围,恰与姚广孝、彭莹玉鼎足而立,伸手一指三角形的中央。

「扬名立万正在今朝,快来快来!」

铁蛋叫苦不迭,只觉肩膀压上了两座小山,弄得腰干都有点挺不直,硬着头皮走到姚广孝对面七尺之处站定,脑中兀自发晕。

彭莹玉哼道:「见不得大场面?没出息!」

声若钟槌,狠狠敲入铁蛋脑袋,不由得清醒过来。

又听「搏命三郎」左雷一旁大叫道:「师父,你怕什麽?反正输了也不赔你的本,就让那两个老鬼去当姓姚的奴才!」

大伙儿俱皆忍俊不住,喷笑出声。

铁蛋心中顿感一阵轻松,蛰伏在血管底层的那股永不服输的狠劲,便又如同溃闸洪水一般冲涌到全身每一处角落,他的瞳孔开始收缩,经脉开始跳动,肌肉开始膨胀,甚至连指甲都发出「必必剥剥」的炸响。

姚广孝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妙的兆头,一向懒倦的病?面庞倏地露出蓄势猎杀的样相,只喝了声:「注意了!」

天地就陡然变起色来。

有一刹那,铁蛋几乎放弃了招架的念头。

铁蛋从小佩服观音菩萨,因为少林寺「大雄宝殿」内供着一座千手观音像,铁蛋每次望着他,就觉得天下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只有一个人,我不敢跟他打。」

每当铁蛋把师兄弟打得落花流水之后,都会指着佛像,说上这麽一句。

然而此刻,铁蛋眼中却似看见了一千尊千手观音,使他觉得自己仅有的这两条手臂根本派不上用场,但他瞧觑来势,彷佛全为硬手,便立即寻思:「我又不怕打,就给他打一下又怎麽样?老家伙不用兵刃、又不用点穴擒拿,算他倒楣。」

铁蛋只有两只手,两只手却正好护住一颗头。

只觉胸口一阵电触雷殛,躯体便随着狂风乱舞起来。

换在以前,铁蛋纵有神功护身,也禁不住姚广孝半掌的力量,但他现在身怀当世一四二名拔尖高手毒打之功,内息雄浑,实己与姚广孝相差不远,这一击虽打得他飞出七、八丈,却丝毫未伤着内腑,反而感到真力又增强了许多,半空中一个鱼跃,稳稳站落地面,脸皮宛如钻石一般放出异样光彩。

众人立爆一片欢呼:「一招啦!」

心中却都忖道:「姚广孝若一连打他十掌,小家伙不晓得要变得多厉害呢!」

回想起自己数十年来争胜逞强,心头不由蒙上一层惘然与颓丧。

姚广孝脸色更是变得怕人,时青时红,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正在想些什麽。

「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尤其悚惧万分,他们刚才已被岳翎一阵狂飙杀得魂飞魄散,只因姚广孝尚能硬撑在那儿,方才稍微保持住一点胆气,不料现在竟又冒出个铁蛋,一副神勇难当的模样,眼看就要逼使姚广孝认输,更加上那许多条大虫在旁虎视眈眈,衡情度势,显然凶多吉少。

只听「翘遥鹰」秋无痕大声道:「柳堡主,这儿没我的事,我先走一步了。」

当真就要转身离去。

柳翦风怔了怔,急道:「秋兄,你这是什意思?」

秋无痕一翻白眼。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我可犯不着为『神鹰堡』送上这条命。」

柳翦风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道:「『神鹰堡』待你不薄,你怎能在最危急的时候一走了之?日后传扬出去,你姓秋的还能做人吗?」

秋无痕冷笑连连。

「你这话好生奇怪,我本来就是人,何须再做什麽人?况且,我为『神鹰堡』出了那麽多年力,对『神鹰堡』又何尝薄饼?你的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论你我之间的私交……」语声稍顿,一指「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续道:「他们给我一万两黄金,叫我推你为堡主,我难道没有一切照办?我对你早已仁至义尽,再没什麽好说的。」

一语方毕,「蹁跹鹰」燕衔翠立刻大声咋唬:「一万两?我才只拿五千两,更没理由为『神鹰堡』买命了。」

柳翦风暴跳如雷。

「姓燕的,你说话莫味着良心,你明明也拿了一万两……」

燕衔翠笑道:「口说无凭,收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这种交易自然不会有收据,当下「步虚鹰」云含烟叫道:「我才只拿三千两,去他的去他的!」

「舞月鹰」花团簇嚷嚷…

「我更少了,欺负人嘛!」

大名鼎鼎的「神鹰堡」六大支柱果然轻功绝佳,就在论斤论两声中,一下子走得影儿都不见了。

其余「神鹰」堡众俱各心忖:「人家一万两、五千两的都走了,咱们这些三百两、一百两的还留着干什麽?」

不管大鹰、小鹰,一齐走得精光。

柳翦风顿时气呆在当场,作声不得。

却听一人叫道:「喂喂喂,你们别走,你们跑光了,四年后谁来推我当堡主?」

原来是「摘星玉鹰」桑梦资刚刚被老子救醒,竟比谁都发急,放足尾随众鹰而去,只闻得「没了你们,谁来推我当堡主?」的悲凄叫喊,在黑夜之中久久不散。

金刚奴等人见状,都不觉失笑,唯独岳翎神色黯然,欷□不已:「当初创建『神鹰』,本是想让每个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意如今居然落得这般收场。」

一瞬间,只觉得人世乏味至极。

忽闻「铁面无私」马功喝道:「『飞镰堡』忍辱卧底,只为诛除这些奸贼,今日果然大功告成。弟兄们,上!」

抖出飞镰弯刀,没命向柳翦风扑去。

众人大大一楞之后,都摇头不迭,直想不出老天为何会造出这等卑鄙无耻的家伙。

「飞镰堡」徒更被这个新堡主的种种行径搅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跟以往一样振臂响应,反而把双手都缩到了背后。

只见马功黧黑精悍的面庞上,挂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纵刀直劈柳翦风头颅。

「梳翎神鹰」虽因变起肘腋,颇有点措手不及,但终非易与之辈,纯金双枪翻自腰间,左枪险险架开弯刀,右枪扎向对方胸口。

马功手腕倏转,「哗啦」一声铁链响亮,早缠住柳翦风右手短枪,弯刀由上而下划个弧形,眼看就要跌落地面,却又诡异绝伦的往上一跳,倒钓柳弟风下阴。

柳翦风忙横过左枪来拦,又吃弯刀刀刃咬住,抽拔不得,马功手腕再抖,铁链兜出一个大圈儿,套向对方颈项。

柳翦风狗急跳墙,索性撇下手中双枪,猛然往前一扑,抱住马功腰肢,双双滚倒在地,纠扭作一团。

马功手中的飞镰弯刀反而碍事,也忙甩开兵刃,伸手去掐柳翦风的脖子。

两人却似一对泼皮无赖,踢咬叫骂全用上了,打得满地生烟。

「千面罗刹」何翠尖叫道:「早就叫你把这个不肖狗种毙了,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

姚广孝凛冽一笑,虎牙森森,似欲啮人。

「反正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所谓。」

扭头朝向铁蛋,喝道:「小子,再来!」

铁蛋刚才硬挨第一掌,已知自己的功力不比他差多少,畏惧之心尽去,脑中早拟好对付他的策略,口里笑道:「这回可不让你了!」

虎跳上前,双拳撼岭碎山,直如一具攻城铁梃,没天没地的只管捣向对方身躯,去势迅若疾火,逼得姚广孝毫无回旋余地,只好举掌硬架,「砰」地裂石之声才起,铁蛋略退一步,第二拳却又紧接着击出。

铁蛋明白姚广孝着数之精奇远胜於己,因此一上手便采取硬拚之势,不让对方有任何取巧的机会,双拳收放有如闪电,已一连击出七拳。

姚广孝嘿嘿出声,也一连还了七招。

只见地面上的雪石砖瓦全蹦上天空,几将二人身形完全淹没,众人只能从那一串雷鸣声中,默计二人交手的次数:「五、六、七、八……八招了,小家伙真了不得!」

其实铁蛋攻到第六招上时,双臂已然酸不可耐,手骨更痛得似已根根折断,勉力支撑着攻出第七拳,浑身上下立刻剧烈抽搐起来,彷佛就要萎缩成一球极小的肉丸子。

铁语眼昏花,手脚发软,暗喊一声「完蛋」,实在没有力气攻出下一招,然而想到师父今后的命运全操纵在自己手上,不得不拚尽全力,像从豆渣里□出最后一滴油似的提起最后一口气,连同身体一齐推了出去。

这本是电光石火间事,旁观众人并不觉得有丝毫异状,还当铁蛋愈战愈勇,都不禁大声呐喊:「九招啦!」

铁蛋却只感苦不堪言,他的双拳正抵着姚广孝的双掌,脸庞正对着姚广孝的脸庞,他的眼睛看见一只冰冷惨酷,且正发出无尽嘲弄光芒的透明眼球,他的身体已无法动弹,几乎全靠姚广孝身体的支撑,才不至於倒下。

然后他的耳朵依稀听见姚广孝的声音:「小子,我一根指头就能叫你死,但这又怎麽样?武术根本是个可笑的东西,你我周身也都是一些可笑的人。我改变主意了,小子,你来吧。」

铁蛋顿觉姚广孝双掌往后一收,自己的双拳便不由自主的打在对方胸口上。

大伙儿立爆一片叫嚣:「十招了!姓姚的,你输了!」

采声未落,就见姚广孝退开两步,阔嘴一咧,一连吐出几十块比拳头还大的血块,宽壮雄健的躯体竟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众人只道铁蛋一拳打得他功力尽废,又自叫好不已,唯独铁蛋心中明白,见他毫不犹豫的将数十年的功夫毁於一旦,不由惊得呆住了。

「空观」大师高唱一声佛号,蓝眼闪动,缓缓道:「空性师兄,但愿你从此断尽一切贪嗔痴妄,未始不是你的福气。」

却见姚广孝依旧神采奕奕,满脸挂着鄙夷不屑之色。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的计画就决不中止。」

仇占儿尖笑道:「你还夸口?如今你已是废人一个……」

姚广孝咧嘴大笑。

「你们这群三流笨蛋,老以为武功就是一切。其实这等莽汉之技,根本不值个大屁!我这一身武功,要不要都无所谓,你们少在那儿洋洋得意。」

在场诸人俱将武功视作第二生命,乍听此言,都不禁楞了楞。

姚广孝望着仇占儿,悠悠续道:「你刚才说我没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好,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让你杀!」

背负双手,摆出一副待宰羔羊之态。

大伙儿都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暗暗寻思:「难道他是故意输的?他为什麽要故意输?为什麽要把一身武功废掉?难道他竟用这种方法向我们示威?」

满心觉得不可思议,自度己身决无胆量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废掉武功,便都不由望着对方脸庞发起怔来。

姚广孝冷笑道:「怎麽着,连个废人也不敢杀?你们不是一向以武功自豪?就漂漂亮亮的杀我一次,给我看看。」

众人又都心忖:「姓姚的花样多,说不定武功根本没有废掉,还是别上他的当,反正他已经认输,咱们也用不着逼人太甚。」

东思西想,只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却听「铁面无私」马功叫道:「我来杀你!」

奋力摆脱柳翦风的纠缠,狠命扑向姚广孝。

老虎和尚连动都不动,嘴角兀自挂着微笑。

彭莹玉抢上一步,喝声:「凭你也配?」

大手一挥,把马功震得倒飞回去。

柳翦风恰恰翻起身来,顺手一掌打中马功后背。

马功口中鲜血狂喷,凶悍异常的将身一转,双手紧紧掐住柳翦风的脖子。

柳翦风掌不停击,打得马功胸口骨碎肉裂,马功却死也不放手,螃蟹钳子一般愈收愈紧。

「千面罗刹」何翠急叫:「风儿!」

冲上前去想要扳开马功的手掌,竟然扳之不动,急得嘶声哭喊:「姚郎,快来,那个来帮帮忙,求求你们……」

姚广孝视若无睹,转脸对着岳翎缓缓道:「当初你创建『神鹰』、『飞镰』,曾否想到有今天?我可是早就算准了有此下场。」

岳翎面色惨黯,摇头不语。

秦琬琬抽出背上宝剑,向何翠掷了过去。

何翠急急接剑在手,猛然斩去马功双臂,柳翦风却已舌尖微吐,气绝多时,屍体向前一倒,又和马功的屍体撞在一起,两人僵仆在地,仍然难解难分。

姚广孝毫不动容,冷笑道:「没有用的东西,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

目中涌出透骨寒光,续道:「我的错误在於一直把江湖人物估计得太高,还希望你们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岂知你们竟都是些眼光如豆、胸无大志的猪狗!老夫从今日开始另起炉灶,再也不跟你们这些上不了抬盘的小丑打交道!」

却向岳翎一抬下巴。

「只有你,等你那天雄心再起、锐气复萌的时候,你来找我。」

言毕转身,大步而去。

何翠抹掉泪水,叫道:「姚郎,等等我!」

抛还秦琬琬的宝剑,匆匆赶到姚广孝身边,想要伸手去搀,却被姚广孝虎地摔开,只得低头尾随在后。

星光下,只见老虎和尚直挺身躯,愈走愈远,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似乎有些颠踣,背影却依然庞大慑人,恍若一尊金刚神像,渐渐消失在银辉漫洒的元代宫殿废墟之中。

他来时像团白色的谜,去时仍旧像团白色的谜,更在众人心底种下永远也解不开的疑惑。

岳翎不知怎地蓦然一惊:「他这麽做,难道竟是不想让我下不了台?难道他真要等我再像从前一样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不觉背上冷汗狂流,脑中一片迷惘。

彭莹玉喃喃道:「他的计画若果实现,到底是大汉民族的幸还是不幸?」

皱眉半晌,「呸」地一口口水吐出老远,把头一甩,啐道:「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碰见这种鸟事,真够闷气!邓老,吕老,回去啦!」

当先行出几步,忽又转过头来,冲着东、北二宗诸人道:「『白莲』三宗各行其是数十年,实乃本教一大憾事。老夫来日无多,若不能亲眼见到此事圆满解决,死了也不甘心。」

东宗器量狭窄的韩不群已死,北宗也势力日蹙,这一句话,正正打中诸人心坎。

「大天王」何妙顺和东宗大弟子王弘道当下齐一躬身。

「近日内必赴荆山,听您老人家裁夺。」

彭莹玉一点头,又目注铁蛋,道:「这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一定要来。」

铁蛋正心绪杂乱,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些什麽,只胡乱应了声「是」。

彭莹玉又点一下头,正想转身离去,忽一眼瞥见「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兀自站在一旁发呆,忍不住圆睁狮目,大吼一声:「你们这四只傻鸟,还不快滚回家啃窝窝头去?」

左足踢起一片雪花,洒得四个老儿蒙头遮脸,哇哇乱叫,拚老命拔足飞奔。

彭莹玉哈哈大笑,又一脚把雪花踢向「飞镰堡」众,喝道:「滚!宾得远远的,都是些鸟,死鸟!臭鸟!」

走一步,骂一步,踢一脚,满天银光乱闪,「悉沙」碎玉争鸣声中,数百名堡众四散遁逃在前,他老兄大嚷「打鸟」在后,眨眼就都没了影儿。

「西宗」二老和邓佩、吕孤帆等人也向众人匆匆一抱拳,快步而去。

「独角金龙」秦璜大咳一下,举起手,兀自想要召集堡众,风风光光的离开,扭头却只见所有部属早已走得精光,连死对头桑半亩、马必施二人都不见踪影,心中之窝囊简直难以言宣,又赶紧轻咳两声,连建文太子都不顾了,昂头背手,迈着游人观赏月色一般的步伐,慢吞吞的向城内走去。

秦琬琬叫道:「爹!」

她不叫还好,愈叫反而逼使秦璜走得愈怏,到了后头几乎是用跑的。

秦琬琬跟了两步,又不由住脚,怔怔望着父亲背影,大颗泪珠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铁蛋此时方才回神,叹口气,抠抠脖子,走到岳翎面前,苦笑道:「我输啦。」

岳翎摇摇头,脸上露出比铁蛋更苦的笑意。

「是我轮了。」

一摸铁蛋脑袋。

「算你们倒楣,有我这麽个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输家的师父。」

忽然纵声一笑,星光陡暗,人已不知去向,只闻悠长的语音自空中传下:「别忘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

铁蛋心忖:「师父说得不错,他一直都是输家。出身白莲,却不见容於白莲;一手创建三堡,却又被三堡追杀;跑到少林寺,长老可又觉得他讨厌,去年独力逐退天竺番僧,保全了本寺,结果不但没奖,反而被罚去菜园种菜;十几年费心调教咱们七个师兄弟,却一个一个都是笨蛋。唉,师父真够倒楣!」

冰风刮来,遍体寒凉,心上涌起一阵莫名的凄迷,铁蛋仰面向天,忽又想道:「什麽是赢?什麽是输?这世间又何尝有谁赢过?师父总是输,却总是输得漂亮,这其实也满不错。」

只觉夜空辽阔,天地忽荒,心中颓丧一扫而光。

左雷笑道:「师父,输的滋味不赖吧?」

铁蛋用力点头。

「不赖不赖,好得很。」

惹得无怒等六个师兄大呼「不要脸」。

却见建文太子低头走向「空观」大师,合掌为礼。

「弟子来冲,长老恕罪。」

空观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直在铁蛋身上打转,终於未发一言,领着太子和「杀生和尚」方戒默然而去。

张三丰轻叹一声,喃喃道:「同样是『空』字辈的,差得真多……差得太多了……」

慢慢站起身子,向罗氏兄弟招招手。

「你们的师父也死了,还是跟我来吧,看我把你们一刀两半。」

罗全、罗奎怦然心动,仍不敢自作主张,面现哀求之色的望向东宗大弟子王弘道。

王弘道笑道:「想去就去,唐教主想必不会不答应。」

众人都听得一楞。

「那儿冒出来个『唐教主』?」

却见王弘道将天书神剑恭恭敬敬的一并放在唐赛儿身边,肃然道:「小师妹,师父已死,老三也死了,老四已脱离『白莲教』,往后东宗何去何从,就全看你的了。『荆山』最好还是去走一趟,至於是否与其他二宗合并,或者大家散伙,也全由你做决定。」

唐赛儿匆匆抹干泪珠,仰面急道:「你和二师兄呢?」

王弘道黯然一摇头,辞别众人,领着简金章悄悄离开。

后来他回返老家滦州石佛口,继续传习「白莲」教义,并且另造经书,俨然自成一系,子孙族人世代相传不绝,影响及於关内各省,并衍生出许多支派,诸如「天理教」、「义和门」、「大龙八卦教」、「白阳教」、「红阳教」、「青阳教」、「红莲教」、「青莲教」、「黄莲教」、「清茶门教」、「大乘教」、「西来教」、「静空教」、「烧香教」、「顺天教」、「先天教」、「摸摸教」、「衣法教」、「天香教」、「老佛门」、「一注香门」、「五荤道」、「悄悄会」、「龙华三会」……大大小小数百支,多半只是传宣教义,劝人为善而已。

迨至万历年间,族人王森自称「闻香教主」,聚众二百余万,飞竹筹报机事,一日数百里,徒众蔓延山东、山西、畿辅、河南、四川、陕西各地,后事发被捕,死於狱中。

其徒徐鸿儒乃率众作乱,僭号「中兴福烈帝」,以东宗的老标志红巾为帜,蹂躏山东全境,终被官军□减,石佛口王氏「白莲」一脉遂衰。

唐赛儿回顾身边寥寥数名东宗弟子,废然长叹,眼泪又落了下来,轻轻抱起林三屍身,就待举步。

铁蛋连忙赶上,捡起天书神剑,塞到她臂弯里。

唐赛儿凄凉一笑,不再多说什麽,缓缓行去。

娇小的身影起初显得有些软弱乏力,却渐渐露出一种刚硬的样态,一直走往雪天线上。

铁蛋再回头看时,张三丰也己带着罗氏兄弟走远了。

老少三人数年内遍历名山大川,采集灵药,而后张三丰□刀一割,将两兄弟分开,终因当年韩不群不予治疗,拖延日久,两人都不长命。

但他俩自幼濡染弥勒净士思想,又经张三丰传授道教教义,两者融会贯通,竟尔自成一格。

扮哥罗全早死,遗有一子,由弟弟罗奎抚养长大,即是「罗教」始祖罗清。

「罗教」影响既深且广,上下数百年,后世赫赫有名的「青帮」及「一贯道」均脱胎於此,不在话下。

「快剑」关晓月忽然想起一事,高叫道:「师父,掌门人是不是也已来到北京?」

张三丰远远答道:「早就来啦,带着一堆人鬼鬼祟祟的在城东转来转去,不晓得想干什麽……」

铁蛋闻言,蓦然惊悚,暗喊一声「糟糕」,连话都来不及说,撒开短腿就跑。

仇占儿尖笑道:「小家伙胆子真小,一听见武当道士就吓成这个样子,莫非『摩云剑客』徐苍岩真是你杀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