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模样,即便是雨水停止,也是没法走回家了。姜颜索性下楼去找酒娘开间客房暂住。
「几间?」酒娘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编成细辫的头上裹着嫣红的轻纱头巾,红唇艳丽,操着一口不太熟稔的汉话问道。
姜颜比了个手势,道:「两间,要干净的。」
「一间。」身后,苻离不知何时飘了过来,一脸正经道。
酒娘见怪不怪了,爽朗一笑,磕巴道:「今日、客多,只剩、一间房。」
「……」既是只剩一间房了,为何方才又要问她住几间?
屋外雨声缠绵,应天府的灯光浸润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沉重。姜颜也懒得与酒娘争执,无奈一叹:「好罢,一间就一间,床要大。」
「你放心,够大。」酒娘以轻纱遮面,一手接过碎银,一手将房间木牌奉上,「保管二位、怎么闹,都、掉不下来。」
姜颜心想:她看出我是个女儿身了?否则怎么会如此平常地说出这般泼辣大胆的话?
还未想完,一旁的苻离便接过木牌,拉着她上了楼。
进门洗漱,宽衣,一气呵成,苻离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颇有异域风情的低矮宽床上,隔着朦胧的绯色软帐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目光灼灼道:「过来。」
姜颜将抆完脸的帕子顺手搭在铜盆中,挑眉道:「小苻大人,这样不好罢?」
「我抱你过来。」说着,苻离作势起身。
「别别!我自己来。」好在床榻够宽,躺三个人也绰绰有余,姜颜便从柜子中抱出一床备用的薄被,脱了鞋袜从床尾爬上,道,「一人一被,不许乱动,否则我上书弹劾你。」
说罢,她自顾自躺在里侧的位置,盖好被子,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屋内静谧,烛影摇晃,可隐约听到淅沥的雨声。不稍片刻,苻离吹了灯,侧身躺下,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拥住了姜颜,主动到反常。
腰上的触感传来,姜颜蓦地一僵,而后缓缓放软了身子,低低笑了声:「醉鬼。」便闭目沉沉睡去。
待她呼吸平缓,身后的苻离才悠悠睁开眼睛,又凑近些许,收紧了手臂。黑暗中,他的眸子清明万分,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轰隆——
闪电将天空照得一片煞白,雷鸣声中,雨势越发急促,这样的雨夜最适合安眠,也最适合冲刷一切肮脏的罪恶。
遏云山庄,薛家别院内,鲜血如带着腥气的油漆喷溅在芭蕉叶上,转瞬又被雨水冲刷得之余下淡淡的红痕。
院中,几名黑衣人缓缓将带血的刀刃从一名年轻男子体内抽-出,任由那具屍体抽搐着倒在血泊中。
「此人泄露机密,背叛了薛家,只能按规矩处死了。」檐下,薛长庆负手而立,看着一旁面色惨白的程温道,「程状元,我薛家的女儿不是那么好求娶的,薛家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接手的,你若真心想成为薛家一员,就该拿出些许诚意来。」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将薛长庆劈成一明一暗的狰狞,将程温的脸照得煞白。
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鲜血,汩汩地流出,与雨水混成蜿蜒的小河流向芭蕉树下,在夜色中浸润成令人胆寒的暗紫色。程温双手发颤,面上却勉强维持平静,看着扑倒在地的屍体,半晌才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唇,艰难道:「侯爷要如何,才能信任程某?」
薛长庆呵呵一笑,「很简单,替我处理干净这叛徒的屍首。若处理的好,以后我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薛家私刑杀了滁州府同知,若由程温处理了屍首,便是谋害地方从六品官员的从犯,从此他的命运便与薛家的荣辱绑在一起,挣脱不得。
薛长庆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地上的血渍越晕越大,不知过了多久,程温下颌颤抖,缓缓开口道:「烧了他的衣物,毁其容貌,深埋西山脚下荒地。庭前血迹需一寸一寸冲刷干净,植上繁花绿树,方能掩盖血腥味,不让官府豢养的犬只嗅到端倪。」
「很好。」薛长庆将程温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么此事,就交给本侯未来的贤婿来办罢。」
程温将头埋得很低,盖住眼中的情绪,勾起苍白的唇道:「谢侯爷信任。」
大雨倾盆,西山怪鸟啾啾,程温站在及腰身的荒草中,浑身湿透,目光空洞地看着黑衣人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首抛入坑中,一铲一铲填平。
他浑身僵冷,袖中的五指握着一块从死者腰间顺下来的玉佩,直到手背青筋暴起,掌心一片鲜血淋漓。
最后一抔土落下,埋葬了他的归路,从今往后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无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状元府中的,满眼朦胧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猛地推开门进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竟是一路狂奔进卧房,才关上门便捂着喉咙痛苦地呕了出来,直到吐出苦胆水,眼角渗出泪水,死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半晌,他倚着房门缓缓滑下身子,湿透的衣裳在门扉上抆出一行湿痕。他一手握紧了从死者身上偷拿下来的证物,一边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抹鲜艳的红……
是个同心结,与曾经赠给阮玉的那只如出一辙。
五指收拢,同心结在他掌心扭曲。程温将头埋入臂弯中,身体冷极了似的颤抖,似是呜咽,却没有泪水,瑟瑟的影子投在门上,像是一只孤军奋战的绝望困兽……
这是他的债,是他的战争,理应由他来结束。
雷雨声还在继续,应天府宛若一座死城。
尚书府内,赵嬷嬷守在阮玉的病榻前,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一道惊雷劈过,大地震颤,床榻上沉睡的人似是惊着似的,大叫一声睁开眼来,涣散的视线直愣愣盯着床帐,没有焦点。
赵嬷嬷立即醒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睁眼的姑娘。赵嬷嬷呼吸一窒,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颤声唤道:「三姑娘,你……你醒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一会儿摸摸阮玉的头发,一会儿摸摸她的脸颊,眼眶瞬间湿红,哽咽道:「我……我不是在做梦罢?姑娘,姑娘,你醒来了是么?你看看我啊姑娘!」
阮玉只是直直地瞪着眼,不说话也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见她这副闭了气的模样,赵嬷嬷满脸的惊喜瞬间褪尽,抖着唇,轻轻摇晃阮玉的双肩,哭道:「姑娘,你这是怎么啦!你要是醒来了就说说话,别吓着嬷嬷啊!」
「来人!来人哪!」赵嬷嬷崩溃大喊,声音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势单力薄,「姑娘醒来了,快叫大夫!」
呵地一声,闭了气的阮玉忽的咳出一大口浊气,涣散的眼睛也渐渐回神。她怔怔地转动脖颈,无神的双目打量着又惊又喜、满脸泪渍的赵嬷嬷,干枯的唇瓣张合,痛苦地皱着眉,一字一字艰难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