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穿着杰登的睡衣,爱兰盘腿坐在顶楼客厅窗前的地毯上,看着窗外落下的黑幕里灯火点点。她把汤匙插进打开的一筒冰淇淋里,挖了一匙送到最边。甜腻的冰淇淋在她口中融化。但又浓又苦的巧克力味道却在舌尖滞留不去,就像前一天晚上和杰登的面对面一样,尝起来又苦又甜,喜悦中夹杂着痛苦的威胁。
然而那并不是她所预期的痛苦,不是耳鬓厮磨,不是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揪着心。她似乎错看他了,她发现他比她原先所想的更危险。他也许可以指控她是个女巫,但比起她微弱的魔法所能影响的,他才是那个施出强力魔咒的人。
她把冰淇淋搁在一旁,没了胃口。蓝杰登和她梦中见到的黑发王子一点也不像。他严厉而玩世不恭,缺乏耐心又不友善,邪恶而不高贵,而且有一种黑暗的性感,会啃嗫的灵魂,假如她够聪明的话,她就该忘了那一百万,改借用避邪翡翠的力量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或时代去。
抱住双腿以增加暖意,爱兰心想杰登此刻是否也在看着窗外,这个陌生的城市从未如此刻般广阔孤寂,杰登在玻璃上看到的映像是谁,她心想,是那个成功而冷漠的男人,还是他相信自己曾经是那个害羞的男孩?
她把脸颊靠在膝盖上,心为这个男孩而痛着。她想将他拥入怀中,向他保证他不会再遭到背弃。但杰登抱着她时,并非为了得到安慰,他要的是比她的同情或安慰更实在的东西。
想到这一点,她爬起来在高雅的沙龙里踱着步。她会努力记得杰登已经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把自己变成了冷酷的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不计代价去取得,既不会感到抱歉,也不会后悔。他和那些给她母亲庇护的有钱有势的男人并没有两样。而这种『庇护』只会维持到下一个更年轻、更可爱的脸孔出现以前。
然而爱兰仍然可以感觉到杰登修长优雅的手指扶住她的颈后,朝她的喉咙呼出热气。她的喉咙因一种原始的渴望而发干,彷佛他又那些所有莫斯警告过她的罪行。每一次甜美的悸动都曾使她母亲露出弱点,而献出自己。这种喜悦对爱兰来说,就和贴在她身上的丝绸一样的陌生。
她发出一阵呻吟,将发烫的额头贴在玻璃上。就和平常晚上的这个时候一样,渐渐入袭的黑暗点亮了她身后的灯光,破坏了她的沉思和夜景忧郁的美丽。
她咒骂着玻璃上灯光的映影,愈来愈厌倦杰登的魔法了。自己亮起来的灯光和自动打开的门,只会加强在他掌心里的无力。
突然灵光一闪,她拿起融化的冰淇淋中的汤匙,决定在它完全脱离她的掌握前,寻回自己命运的小小能力。
「我得借一条你的领带。」杰登说道,那天晚上像一阵风般进入麦克的办公室,一件西装外套随意地挂在手臂上。
麦克在电脑键盘上有节奏地敲打着的手指停了下来,从他阅读用的眼镜后面瞧着他的老板。「喔,今天晚上心情不错哦。什麽场合?老朋友的家庭聚会吗?」
「晚餐。」杰登答道,用一种专家的手腕调整衬衫的立领。
麦克转动椅子,面向一个不锈钢档案柜,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全身各种花色的领带。
杰登不可置信地扬起了眉毛,麦克毫无愧色地耸耸肩。「抱歉,我的嗜好习惯。」他看着杰登拿起一条窄黑色的罗夫-罗伦。「好了,你为什麽得纡尊绛贵地来从我不值得一顾的收藏中借?你的小女巫把你的领带都带走了,还是用所有的领带编成一条绳子,像金刚一样爬出窗外?」
杰登瞪了他一眼。「当你可以飞的时候,还要用爬的做什麽?」
「啊,可是你并不相信她真的做得到,不是吗?」
「那还要等着瞧。也许今天晚上我可以用杏桃雪糕和一瓶红酒诱骗表演一下。」
麦克像一条看到猎物的狡猾小猎犬般向前潜行。「所有那个迷人的魏小姐终於答应当你晚餐的伴侣了,嗯?你要带她上某个法国餐厅,我猜---露黛丝?卡拉维尔?」
杰登的表情十分明显,他别无选择,只能在麦克热心的笑容破坏他的决心前堵住他的嘴。「我们在家吃,我要带她上床。」
麦克靠回椅子里,手指撑着脸颊。正如他所预料的,杰登发现令他的朋友的眼神因梦想幻灭而黯淡下来比因希望幻灭要容易忍受,十年来他早就习惯如此了。
「所有你要诱她说出实话?」麦克问道,「或只是要满足你贪婪的慾望?」
杰登绷着脸掩饰内心真正的想法。「当然是为了实话。」他耸耸肩,「其他只是附带的。」
麦克邪恶地笑着。「那你又能确定她会臣服在你的魅力之下?你发现自己这麽令人无法抗拒吗?」
杰登在领针上吹了一口气,边用袖子抆着它,边想着该怎麽回答。这种满不在乎的动作并没有泄漏他只要一想起爱兰融化在他的臂弯里就加速的脉搏和两腿之间因慾望而火烫的悸动。
「我向你保证魏小姐会用尽所有的机会来抗拒我的。」他说道。「我打算引诱她,而不是调戏她。」
麦克眯着眼打量他。「兰达昨天来了,对吗?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她毁了你,而你就要去毁了别人?而且通常都不是那个该得到这种待遇的人。」
杰登猛然抬起头来,只有麦克敢如此直接地对他说话,而不会担心他的饭碗;麦克,那陪他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人,麦克,和他划破手指,以血发誓要做生死之交的人;麦克在十岁时被一对有钱的印第安律师夫妇收养,留下杰登一个人在孤儿院里,他感到再一次被抛下了。
「你这样为魏小姐的名誉辩护真是奇怪。」杰登道。「她根本不是什麽无辜的受害者,只是来向我骗一百万美金的骗子,而如果我那些没有用的实验室人员或侦探不能在这个星期以前给我们一些解释的话,她也许就会成功了。」
「好吧,为了你的钱,我是不能怪你的,是吗?」
杰登将手重重压在桌面上,「你的问话结束了吗?律师?」
麦克投降地高举双手。「控方可以退下了。」
杰登把领带塞进口袋里,转身要走,但麦克又说道,语气---有趣,几乎是愉快的---又令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杰登当你照着镜子的时候,你在镜子里所看到的是谁?是你自己,还是亚瑟?」
杰登猛然转身,有好一会儿,他把空气中的嗡嗡声误以为是两人之间快要爆裂开来的紧张。然后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闪烁起来,两人都抬起头向上看。外套从杰登的手臂上滑落,掉在地板上。
日光灯熄了,他们陷进一片黑暗中,然后又亮了,而且是原来的两倍亮。
他们警觉的目光相遇,然后同时发出声音。
「爱兰。」
快速电梯直奔大楼的屋顶,唯一的乘客在里面如困兽般焦躁地踱着步。
杰登故意选了这一部透明电梯,知道它是大楼的三部电梯里,有紧急发电设备的。他停下来看着快速闪烁的楼层指示灯,只希望它的警告灯号停止闪烁。
他又开始踱步,手指插进发丝间,焦急地想像着爱兰正兴高采烈地玩着他地传真机,或是决定按摩浴缸是替音响换新电线的好地方。要是她伤到自己,或是毁了大楼的顶层,他也只能怪自己。要不是他冷酷地计划要引诱她,他也不会放史文一个晚上的假,去参加什麽百老汇的试演会。
电梯停了下来,门才半开,杰登就迫不及待地挤了出去。他穿过屋顶,跑向上面写着『防火梯』字眼的红门,晚风如雷地在他耳畔呼呼作响。
他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下幽暗的楼梯,暗自祈祷他故意设计用来预防万一的逃生路线,没有被家俱或掉落下来的屍体所堵住。
当镶板在他的手中一下子就推开时,他松了一口气。
他冲进套房的客厅,立刻僵在原地,看见爱兰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根金属汤匙,对着原本插着一盏黄铜立灯的插座。恐惧如冰冷的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曾经只有一次像现在这麽害怕过。
「爱兰!不要!」他大叫,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般冲向她。
她猛然转身,如黑云的秀发落在苍白的脸颊两旁。他只瞥见她因惊讶而圆睁的眼睛,汤匙就已经碰到了裸露的插座,她在白炽的火花中,飞过了套房。
她死了。
杰登已经呆掉的脑海中只闪过这几个字。
爱兰死了。
以开始他以为黑暗和寂静是在他的身体里面,只是在他脑海中旋转的又黑又冷的浓雾。然后他注意到整个城市开始黑暗且沉静下来,只有苍白的月光照在爱兰的身上。
他走到她一动也部动的娇小身躯旁,比较冷静下来的脑子里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麽,大喊救命,打一一九,做人工心肺复苏术,但他控制大局的能力突然离他而去了。
爱兰的秀发在肩膀四周摊成一片扇形,令他荒谬地想起躺在棺木里的白雪公主,即使已经死去,白雪公主的脸颊上不是依然有着代表生命的红晕?如凝脂般的胸部不是挑动着电影院里每个无助的天真孩童的心,相信它会再一次上下起伏。
一声轻叹飘进空中,过了几秒钟,杰登才发现那不是来自他自己。
不知道是怎麽走过去的,他已经跪了下来,按住爱兰的喉咙,绝望地寻找生命的痕迹。他在她温热的皮肤下找到了,指尖碰到了她动脉奇迹般的跳动。
她的眼睛突然张开,因惊吓而圆睁。她朝着天花板眨了几次眼睛,然后平静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被闪电击中可以让我的头发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