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斥候的说法,黑夫在东南方的小山岗上,广布旌旗,甚至砍伐树木四处插着,做出了数千人抵达列阵的架势来,却没有急着匆匆出击。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这件事虽未发生,但王翦也能看出黑夫这虚张声势的意图来,此举可使敌军狐疑,士气衰退,瞻前顾后,而我军看到援军抵达,将士气高涨,作战再无顾虑。
“这黑夫,果然是个懂用兵的……”
王翦欣赏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暗道:“只是,太不老实,有些滑头!”
於是王老将军没好气地下令道:“速速去告诉他,再不出击,这场仗,老夫也不需他立功了!”
王翦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他没有管近处依然难分胜负秦、楚主力部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南线战场。
大敌当前,交战之时,最忌兵卒左顾右盼,更忌兵卒向后看。然而,正在与秦军两万人鏖战的楚军屈氏之兵,却因黑夫鼓捣出来的虚张声势,产生了动摇和混乱。
一万人力敌两万,已十分吃力,随时可能败退了,如今身后又多了“五千”敌援,真像是一把剑顶在了背心上!
一时间,瞻前顾后的屈氏之兵一万人,开始出现溃败之势!
胜负的天平,在久久僵持一段时间后,飞速朝王翦这边跌落下来!
……
而与此同时,黑夫这边,共敖又来请战了,还老不开心地抱怨道:
“我来的路上一直以为,率长会像上次在鮦阳那样,说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带吾等毅然出击,擒杀项燕,做个英雄呢!”
这个青年既不喜欢秦国律令,也不喜欢楚国贵族,甚至对立功也兴趣寥寥,但却有很深的英雄主义情节。
他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人,也没有一般秦人不敢越矩的古板,黑夫也不必隐藏自己的想法,便笑道:
“阿敖,在我看来,此次伐楚与上次不同。上一次,李信将军欲为灭国英雄,结果落得惨淡收场,吾等也被迫在鮦阳苦战,你以为我出城诈降,激励士卒便是英雄?我哪是想做什么英雄,我是被逼无奈,当时为了图存,为了回家,非英雄之行不能激励士卒也……”
共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黑夫又道:“但此番伐楚,从王老将军为将,要了六十万人手时起,这场大战,便胜了三分之一。到吾等高筑壁垒,以国力人数逼压楚国,不与楚军争一时之气开始,此战又已胜了一半。”
“而此时此刻,当我们的旗帜插满山岗,此战,已近全胜!这就是所谓的,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所以秦军就没有,也不需要英雄。”
“率长的意思是,吾等光是在这站着,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共敖一脸不信。
“不信你看!”
仿佛是预言般,黑夫指着南线距离他们最近的楚军,那原本还奋力抵挡两倍於己秦军的楚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开始崩溃离散!甚至连正面进攻秦中军的数万楚人,此刻也在不断后退。
共敖目瞪口呆,他看得出来,这些楚兵并不弱,方才他们不是还打的有声有色么?
“腹背受敌,士气溃矣,故吾等只站在此处,便以一千五百人的数量,做到了五千人的功效!”黑夫说道。
二人说话间,南线秦军冲破了那支楚军的阵列,一部剿杀逃跑者顽抗者,另一部则奋力往项燕的本部帅旗杀去!
“不过这场战争,亦是有英雄的,看那!”
黑夫又指向了项燕的赤旗,共敖也赫然发现,稳稳在原地保持了许久的项燕帅旗,它在缓缓向前移动!
北线劣势,车兵乏力,中阵主力却久久无功,这时候,敌军援兵抵达,南线突然崩溃,这场仗胜负已分,但就在此时,项燕也做出了一个选择。
他没有仓皇撤离,没有呆立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出於本能,去迎击朝他杀来的南线秦军……
而是旌旗前指,指向了对面的王翦本部!
“英雄,有时候也属於败者。”
旌旗飘飘,草木皆兵的山冈山,黑夫长吁一口气,不得不佩服项燕做出的最后抉择。
这位败局已定的上柱国,带着仅剩的一万杂牌军预备队,毅然朝中央与秦军对抗许久,但已现颓态,即将溃退的三万主力开了过去!
他要加入他们,让自己的熊熊燃烧帅旗,激起最后一道进攻的浪潮。
不顾后方,不顾左面,不顾右边,只是向前向前向前!在疯狂的进攻中,结束这一切!
绝境之中,以必死之心,求一丝涅盘的生机。
若不能?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就是楚式英雄的风范啊,这个八百年的古老国度充满着悲剧主义的色彩。
从屈原到项燕,再到历史上的项羽,做爷爷的,和孙儿简直如出一辙!
这对祖孙,仿佛都在对天咆哮:“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所以这场战争的英雄,是项燕,是拚尽全力也无法胜利,只能惨烈悲壮收场,亡国亡家亡社稷的楚人。
边缘观望了许久的黑夫,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感染,忽然认真了起来。
当斥候过来传达王翦之命后,黑夫再度高高举起了手,让人敲响了己方仅带的一面战鼓!
咚咚咚咚咚!
秦军已呈现四面合围之势,项燕军的后阵,正向黑夫他们敞开。
是时候,去结束这一切了。
“走罢,二三子,拔起旗帜,全军冲锋,疾击其后。”
黑夫看向了共敖,看向了东门豹、利咸、季婴、小陶,还有身畔一千五百名安陆、鄢县兵卒,他们已经休息足够,期待已久。
他露出了笑:“让吾等,去终结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