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南北大街穿过, 从城南大门出去,一路南行,坐摆渡船过冥河”叶长青念着念着, “啪”一下折住地图,头疼, “按地图上来看, 我们要原路返回, 也就是说, 那条鸡飞狗跳的鬼市,还要再过第二次。”
温辰听了,脸色有点发白“师尊, 他说的冥鸦翎羽, 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只要戴在身上,就不会被其他鬼认出来”
“谁知道呢, 都是头一回来,谁也没经验, 宁可信其有好了。”叶长青耸耸肩, 拂手将一根黑色翎羽插在了他发间,抚着下巴, 欣赏了一下, “嗯”
“怎,怎么”温辰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内心里担忧是不是自己戴着这羽毛不太好看,会不会过于女气或者其他什么的不过很快,这个疑虑就被打消了
“不错,我徒儿长得就是齐整, 插跟毛在头上都比别人家的好看。”叶长青把羽毛取下来,顺手塞进他怀里,笑吟吟地叮嘱,“收好了,千万别弄丢。”
“是,我记着了。”温辰话答得规矩,心里却有点飘飘然。
师尊说我长得还可以,那意思是不是说他不讨厌我不讨厌的话,会不会还有那么一点点那两个字卡在心底,怎么都不敢真的冒出来。
他暗地里反复地告诉自己,师尊喜欢你,很正常,因为师尊也喜欢师兄师姐,这不是什么不对劲的事。
可纠结了一阵,他不仅没想通,还有点累得脱力。
其实,温辰自己也不明白最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总会想些既不合时宜,也不合伦理的东西,面对师尊,除了往昔一直都有的尊重和爱戴,竟多了那么一丝丝类似于倾慕的
“小辰,你怎么了”他正想着,叶长青已经提腕摸了上来,“脸怎么这么红,还有点热,是不是这冥鸦羽有什么副作用”
“啊,”温辰无意义地应了一声,看着他越来越近的手指,心虚极了,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低声道,“师尊,这是城北,离城南大门还远呢,我们快些走吧。”
叶长青“”
这小子,怎么就对所谓的正事如此上心,对自己的安危毫不在意
他想起来一刻钟前,温辰上赶着要替自己受罚的事,心里满不是滋味“小辰,你现在还不到担事情的年纪,不用老想着你得如何如何,不需要,懂吗”
温辰怔怔地看着他,没说话。
叶长青在他脑门轻轻拍了一下“你和师父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不行吗我一个做师父的,连你这么个小徒弟都保护不了,算什么本事。”
温辰皱了皱眉,别过脸去“师尊,我不想事事都受你保护。”
我想保护你,我不想再让你受哪怕一丁点的伤。
他的视线正好落在对方被生死契烙过的手背上,猩红色的纹路仿佛一道悬在头顶的催命符,张牙舞爪,搅得他心神不宁。
叶长青发现了,刻意地把袖子往下扯了扯,盖住红纹,掩唇轻咳一声“你说得对,这里离城南大门还远,我们赶紧走吧。”说完,他很自然地就牵起了少年的手,触感寒凉,像一块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冰。
哎
两辈子过去了,这小子还是一样的招人疼惜,也好,这一次,他要好好地捂着,绝不会才到一半就撒手不管。
火树银花夜,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初到时,师徒二人没有功夫好好体会酆都鬼市的繁华,戴了冥鸦翎羽,再返回时,眼前这一幕幕相比人间毫不逊色的热闹景象,竟让人生出了些流连忘返之意。
城北,鬼王宫盛宴已开,丝竹管弦奏响靡靡之音,无数漂亮的烟花在夜色中绽放,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大街两侧红灯绿酒,燕燕莺莺,青楼里貌美如花的女夜叉,亭亭地站在二楼阑干旁,半露,媚眼如丝,勾得对面赌坊里的达官贵人们,弃下手中的人骨骰盅,失了魂地往这边跑。
月老台,姻缘树,奈何桥,一对对小情侣们相互挽着手,从半月形的古老桥洞上走过,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十字街交汇处,一众戏班子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得正是当年唐明皇苦恋太真仙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戏本,围观鬼民一边唏嘘,一边喝彩,气氛热得不行;小摊小贩们也抓紧机会,疯狂兜售,小食的香味和美酒的醇厚散入空气中,引人食指大动。
“来,糖人儿,糖人儿,想要什么样的都有,黑白无常,五方鬼帝,狐妖画皮,只有你想不出来的,没有老夫吹不出来的生前的记忆,熟悉的味道,和阳间糖人儿一脉相承,喜欢怀旧的客官们都来看上一看呐”
路边,一个吹糖人的干瘦老头,正卖力的吆喝着,见人走过,殷勤地拦上去“小公子,买个糖人儿吧,不掺人血,和阳间的一模一样,又好看又好吃,可甜了”
温辰刚想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买糖人,却见身边有人越过自己,已然挨了上去。
不是叶长青又是谁
他对着那色彩斑斓、甜香四溢的糖人摊子,感兴趣极了,像个小孩子似的,挑挑这个,捡捡那个,眼睛里时不时闪烁着喜爱的光辉。
倒是自己疏忽了,忘记师尊喜欢吃糖这回事了。
温辰心里一软,跟着走了上去。
见招徕有效,老头献宝献得更有劲儿了,出于做生意的习惯,他默认眼前的这两个人,是年纪大一些的在给年纪小一些的挑,咧开干瘪的嘴,露出只剩下一颗的孤单门牙“公子,这糖人儿卖的可好了,酆都十来岁的孩子都喜欢,跟你一起的这位小公子长得这么俊俏可爱,是你弟弟吧”
弟弟
叶长青没想着这茬,愣了下,转头去看身边人。
只见在鬼城十色烟火的映衬下,少年肌肤白皙得恰到好处,并非那样不见天日的苍白,而是透着一股暖暖的薄粉色,喜人得紧,更不说鼻梁挺拔若春山,眉眼清素如秋水,笑着望回来的时候,当真把光阴都温柔。
叶长青点点头,语气中洋溢着说不出的骄傲“是,他是我弟弟。”
“哈哈哈,就说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公子你这么风流倜傥,兄弟又怎么可能不是人中龙凤”老头一张嘴抹了蜜似的,夸人夸得不要钱,从琳琅满目的摊子上,抽出一支火红色的人像麦芽糖,递给他“你看这个,陛下御用琴师,玄黄公子的像,怎么样,像不像他本人”
也是巧了,在冥界,他们确实只认识玄黄一个,叶长青接过来,仔细端详。
竹签上,半透明的红衣琴师正盘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修长的桐木古琴,低眉信手,续续而弹,那丹白相映的色彩,那静如深渊的神态,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糖人儿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与不久之前见过的真人,重合了十之七八。
叶长青不由得赞叹“像,真像,老先生这样的好手艺,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哎过奖过奖”得了夸赞,老头兴得眉飞色舞,“其实呀,这玄黄公子的糖人儿之所以卖得好,也不全是老夫手艺如何,还要多亏了他这个人呢”
叶长青被勾起了兴趣“哦此事怎么讲”
老头却笑问“公子是新来的吧”
“哎呀,被看出了啊。”叶长青佯装惊讶,不好意思地和温辰对视一眼,道,“我们两个确实没来过太久,人生地不熟。”
“哎这就对了酆都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玄黄公子的事迹来来来,相逢即是缘,就让老夫给你们好好讲一讲吧”老头一肚子故事有了用武之地,当下打开话匣子,给他们来了个全方位无死角的免费导游
“传说许多年前,早在我还没来冥界的时候,玄黄公子就已经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日日传召,夜夜笙歌,没有哪个别他还得鬼王陛下的恩宠。至于宠到什么程度,嗐,你们才从阳间来,那我就用一句那边常说的话来形容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什,什么”温辰微微睁大眼,“春宵他不是不是琴师么”
“嘿嘿嘿。”老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压低音量,隐晦道,“玄黄公子不光琴弹得好,人生得也妙,把鬼王迷得神魂颠倒,王宫里被冷落的那十七房妻妾,对他可都是嫉恨得咬牙切齿呢听宫里出来的丫鬟们说啊,鬼王经常把他关在小黑屋里这样那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整夜都不”
“咳咳。”叶长青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瞥了旁边未成年人一眼,“老先生,这还有小孩呢,说话注意点。”
温辰正听得认真,被他戳破,很是羞赧,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而卖糖人的老头呢讲黄段子上瘾,没注意这个,经他一提点,惊了一跳,连忙道歉“得罪得罪,人老了脑子不好使,净说胡话,居然忘了小公子在这了。”
叶长青摆摆手,表示不计较,再一开口,却接着他的话题往下套“不过啊,老先生,你说鬼王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这话有问题呀因为据我所知,这玄黄公子明明就住在王宫之外,鬼王要是真的非他不可,干嘛不留在身边呢”
“留在身边”老头一边摇头,一边咋舌,“要是能留下,早留了。”
“什么意思”
“玄黄公子是个清白贞烈之人,坚持卖艺不卖身,就算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王也一样陛下曾经强留过,可是被他以死相逼,拒绝了你说说,这冥界多少姑娘公子,都惦记着鬼王宫里的那张龙床,一个个挤破脑袋地往上爬,他倒好,送上门来的荣华富贵不要”老头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不停地唉声叹气,让人不由得遐想,若是他要年轻上个几十岁,说不定也要去做那狂蜂浪蝶中的一员,争着往龙床上飞。
没错,在冥界,酆都鬼王就是最尊贵的存在,想要什么样的小侍没有偏偏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回来,玄黄如果真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琴师,就算一开始不愿意,但被扣上一千年,慢慢慢慢,也就该从了,何以
叶长青想起在小屋之中,红衣黑发的少年琴师,扬起自己被上了锁链的手臂时,唇边露出的一抹冷笑,那其中的讥讽和恨意,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
望着手中低头抚琴、酷似真人的糖人像,叶长青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玄黄与鬼王,有着不为他人所知的牵绊和深仇。
“公子,唠叨这么长时间,这糖浆都快化了,你到底还买不买啊”不及细想,老头已经言归正传了,伸出三根手指,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笑得精明老道,“公子,咱们投缘,老夫给你打个折,这只糖人儿最精致,原价三十五文冥币,你给三十文就好了。”
“嗯”叶长青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下,略微有点尴尬玄黄给他们的第一个锦囊里,有地图,有冥鸦羽,有冥河船票,偏偏少了的,就是银钱。
没辙,再心水的东西,他也买不起,非但买不起,还得表演一个活人大变脸来。
“这东西也不是非买不可,小孩子少吃点糖,容易坏牙,听到了吗”叶长青翻脸翻得比书快,瞥着老头那一颗硕果仅存的黄门牙,循循善诱,就地取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