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时间仓促, 时缨来不及更衣,只能与慕濯共乘一骑。
所幸他的马匹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即使多载一人, 也不会影响速度。
夜色从天而降, 一行人离开王府, 飞驰去往营地。
疾风如刀, 在耳畔猎猎作响, 时缨眺望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 脑海中回忆着舅父和英国公传授的兵法,却没由来地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那时候, 舅父经常用沙盘模拟地形, 为表兄和表姐讲山林间伏击的技巧, 她虽然年幼, 但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能凭借孩童的直觉语出惊人,让舅父大为赞赏。
某次舅父考校表兄与表姐,堆了一座山, 画出敌军的行进路线, 问两人该如何埋伏。
表兄和表姐选择了不同的位置,舅父还未评判, 她率先开口道“表兄, 你要输了。”
表兄一愣, 颇为不服道“阿鸢此话怎讲阿月那条路循规蹈矩,太容易被对方猜透,我另辟蹊径,如若真在战场上,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阿月”是表姐小字, 她叫做“山月”,表兄则为“思归”,两人出生时都赶上舅父在外征战,他便以归心似箭的情绪和抬头望见的一轮明月作为儿女的名字。
她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从“山头”浇下,表兄的旗帜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表姐那边却幸免于难。
“怎么样,我可有说错”她振振有词道,“表兄,你只想着赢,压根没把天气考虑在内,倘若是暴雨天,你便要不战而败。”
“这”表兄哑口无言,半晌,才底气不足地辩解道,“你说的情况未必会发生,首先就算下雨,也不一定有山洪,其次如果艳阳高照,我早就”
“山中气候变化万千,你应当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舅父打断他,语重心长道,“如今推演沙盘,你眼中只有输赢胜负也罢,但上了战场,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决策而送命。”
表兄涨红了脸,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舅父温声道“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阿爹所言极是,儿子受教。”表兄诚恳应下,对舅父拱了拱手。
舅父面露欣慰之色,重新整理沙盘,教他们怎样在兼顾气候与地形的同时做到声东击西。
表姐从始至终没有插话,只咯咯笑着,她的用兵风格与表兄截然不同,每次演练,表兄都有层不出穷的奇招,她却是稳扎稳打,从不涉险冒进。
舅父时常感叹,如果两人能互相中和一下就好了。
复而抱起她“阿鸢小小年纪,却已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你快些长大,跟他们一同出征,你做军师,看着他们两个,我才能放下心来。”
她自是满口答应,四人在夕阳中笑作一团。
回忆淡去,时缨有些出神。
不知为什么,这桩小事留给她的印象格外深刻,十年过去,仍历历在目。
这时,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营地已近在眼前。
快马长驱直入,刹那间撕裂了夤夜的寂静。
走进帐中,将士们纷纷起身相迎,看到时缨,皆惊诧不已。
慕濯三言两语说明缘由“若由王妃告知我,我再转述给你们,一来二去会耽搁不少时间,还难免会有错漏,不妨让她直接与诸位交谈,也好共同商议。”
近些天,众人已听闻王妃散尽私财、到学堂讲课的事,知她的眼界与见识远胜寻常闺阁女子,便没有反对,看着她与岐王并肩站在地图与沙盘前。
夜幕低垂,营帐内灯火通明,时缨穿着白天去学堂时的衣裙,在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她神色冷静,言辞条理清晰,一开口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到最后,他们无不心悦诚服。
一个时辰后,作战计划大致敲定。
前线已经在排兵布阵,护送和亲队伍度过阴山绰绰有余,但慕濯的意思是调兵支援,若能将那国师擒获,将极大地削减北夏的战斗力。
而且他既然铁了心要挑起争端,一次失败定不会作罢,之后指不定要故技重施,再次对和亲队伍下手,届时,灵州守军鞭长莫及,宣华公主和随行人员只怕凶多吉少。
众人纷纷附和,思及那作恶多端的国师,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
末了,时缨拿起一枚小旗,插在当日表兄选择的位置“诸位皆称北夏国师用兵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他很有可能不按常理出牌,或许他会在这种地方设伏,还望诸位多加提防,以免落入他的圈套。”
她有些心神不宁,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生出不祥的预感,离开之际,她拉住慕濯,轻声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梦里那场惨烈的战事盘亘在她心头,虽然如今还不到九月,地点也对不上号,但因“她”初到灵州时闭目塞听,也拒绝跟慕濯交流,她不记得宣华公主和亲是否同样遇袭。
她只能安慰自己,梦中他一直安然无恙,应是没有发生意外。
慕濯见她脸色苍白,摸了摸她的头发“有王妃娘娘相助,我们定能得胜而归。”
他语气轻松、话音揶揄,让她的紧张略微缓和,她不顾他穿着冷硬的铁甲,轻轻环住他的腰身,脑袋贴在他胸前,字句清晰道“我在营地等你。”
旋即,她退开半步,目送他走出营帐。
夜半时分,一支精兵策马离开大营,如利箭般直奔而去。
时缨不能再跟着,便向顾珏借了身衣服,随后勤队伍前往。
虽是后勤部队,行军速度也非寻常车马可及,好在她骑术出众,从始至终不曾落下,更未抱怨过一声辛苦,士兵们不由心生敬佩。
顾珏麾下的一名副将旧伤未愈,此番没有上阵,本是在大营修养,但出于好奇,主动要求与时缨同行,顾珏念在姑娘家彼此照看方便,令她保护王妃的安全。
那副将与时缨同龄,有个妹妹在学堂里读书,说及这事,颇为感激道“我阿娘身子不好,只生了两个女儿,阿爹整日唉声叹气,舍不得休弃阿娘,却总想着将我和阿妹卖掉换钱。岐王殿下重用顾将军,准许她训练女军,我幸而入选,不必嫁给邻村五十岁的鳏夫,娘娘收容女孩家进学堂读书,还予以赏赐,我阿妹脑袋聪明,功课做得又快又好,得了不少奖励,阿娘的药钱也有着落了,现如今,阿爹再也不提卖掉我们,您和殿下对我们简直是有再造之恩。”
时缨客气了两句,心情却变得轻快。
灵州又何尝不是她的福地,她在这里重获久违的自由,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还拥有了彼此志同道合、互相珍惜的人。
思及他,她不禁笑了笑,这时候,他应当已经抵达阴山山麓。
她抬头望向流云舒卷的天际,心里默默想,她第一次作为军师出谋划策,不知舅父可有看到。舅父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此战大获全胜,众人平安凯旋。
七月二十六,阴山北坡,暴雨如注。
马车陷入泥泞,护卫们好不容易推出来,请示道“公主殿下,这里雨太大了,您看是寻个地方躲避,还是迅速下山”
宣华公主听着外面瓢泼的雨声,权衡片刻“我们还是尽快离去吧,山中气候无常,不知何时才会雨停,万一等到天黑仍未放晴,无法生火,或许会遭到野兽袭击。”
护卫领命,飞快传令下去,大队人马踩着泥泞,艰难地挪向山下。
天边雷声滚动,豆大的雨点敲在密林间,汇聚成水流冲刷而过,遮掩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宣华公主忧心忡忡,捻着手里的佛珠,暗自祈祷能够顺利越过山脉。
突然,一阵嘈杂传来,隐约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呼喊,下一瞬,护卫高声叫道“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有埋伏护驾保护殿下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