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然明白了:百姓们害怕,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异类。
「刚才先生嘱咐我们,要找个机会问问这些县民。」黄璇瞧着荆裂,眼中有挑战的意味:「那你现在问呀。」
荆裂抓了抓下巴的胡须,想了一阵子,再次笑起来,悄悄在虎玲兰跟练飞虹耳边说了几句话。
练飞虹听后显得雀跃,笑笑点头,还不住在摩拳抆掌;虎玲兰则皱了皱眉,然后不情不愿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来。
她这一动作,吓得街上众人更退后了一点。黄璇则大感好奇。
「来了啊。」练飞虹笑着,突然手掌从腰后抽出,臂膀扬起运腕一抖,一柄带着红巾的飞刀,呼啸着回旋向空中飞出!
飞刀所去之处,众人纷纷惊惶低头闪躲。
练飞虹这手「送魂飞刃」实在用了巧劲,跟平日强劲的直飞攻击不同,而是循着弧线平飞。虎玲兰看准那飞行的红影,弯弓放弦,劲箭「嗖」地越空而出,后发先至,命中了红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带着刀继续飞行,「夺」地将刀子钉在数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当众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练飞虹左手也挥出,另一柄红巾飞刀,又循不同的弧线旋射而去!
没有人看见虎玲兰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躯,拉弓仰射的姿态美丽极了,指头轻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红巾,将这刀钉在更远的另一家房屋上!
这等空中截射飞刀的神技,引得街上众人都伸长脖子,开始围聚起来。特别是小孩子,都极好奇地挤到人群前头来。
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兴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假如,我也有这样的本事……
「好!」练飞虹玩得兴奋,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飞刀,却未发出,先在手上抛玩了一会儿,以吸引人们的期待。
虎玲兰这次也抽了两根箭,一根搭上长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无名指挟着,然后拉了个半弓。
练飞虹轻叱一声,右手先掷一刀,顿了一顿左手刀也马上飞射。
两柄刀先后分左右不同路线旋飞。
只见虎玲兰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紧接迅速搭上另一箭,运一口劲拉个满弓放弦!
两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钉在两旁屋子的墙壁上,前后相隔不过一眨眼。
这次观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喝彩声来。前面的小孩更是高声大笑。
「这次难一些了!」练飞虹叫着,第五柄飞刀毫无预备动作,就从腰后的刀鞘拔掷而去,而且这次再非弧线回旋,而是向前直线激射,速度远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兰从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这瞬间她柳眉紧皱,咬着下唇,精神异常贯注。
——死老头,有心考校我!
那飞刀正要钉入远处一家米店高悬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达木头前方一尺之际,红布巾被一股锐力猛扯,将刀子带高!
羽箭串着刀巾,不偏不倚穿进了用来悬挂招牌的铁环,箭杆在环中兀自旋转不止!
这种准绳远超众人想像之外,人们轰然叫好。黄璇则看得张大了嘴巴。童静和燕横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兰却半点不以为意,只轻轻垂着长弓。
——她苦练多年箭术,是为了射人的,不是为了玩这种杂耍。
这时众人目光又落在练飞虹身上。可是飞虹先生转过身子,拍拍腰后空空如也的刀鞘,摊开双手摇摇头说:「都用光啦。」
荆裂见众县民眉飞色舞,於是拍拍手说:「把式都看过了。那么各位乡亲父老,有谁来告诉我们县里发生的事情?那波龙术王到底是什么人?」
众县民一听「波龙术王」,又从看热闹的高涨情绪中返回现实,再次缩起脖子无言散开。荆裂还是无法打开他们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黄璇这时却高举双臂大声说:「我乃是王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是先生命我来问大家的,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先生,让他为本县解困!」
一听「王阳明」三字,本来就要走开的人群同时停下步来回头,开始聚拢到黄璇身周。但是他们你眼看我眼,谁也没敢先开口。
「哼,我们这卖艺把式,可白玩了。」练飞虹不服气地说:「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么这些人一听他名号就回来?」
站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老伯听了练飞虹这话,咧开已经缺去大半的牙齿,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会面对的是谁,壮着胆子就向练飞虹大吼:
「这个当然了!王大人虽然只在我们这儿当了十个月县令,为我们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导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盗贼;更连自己的乌纱都押上,顶着上边压下来的苛捐暴税,对我们百姓却不取一介!他简直就是个活圣人,我们庐陵一县的大恩人!我们不信他信谁?」
老头一说完,其他县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变得果敢起来。
燕横看见他们这变化,再次感受到这位阳明先生的不凡。
荆裂沉默了一阵子。他看见黄璇身边都聚满信任的县民,叹息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年轻的文弱儒生说:
「是你胜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门闩提起来抛到一旁,双手将关闭已久的庙门推开来。
一阵霉气自门内扑鼻而至。
荆裂和众同伴踏进庙去。阳光自门口照入,赫见这庙里前后皆乱成一片,香炉和桌子全被破坏打翻,内里墙壁和地上泼满污水,四处又有红漆写满弯弯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状正是物移教文。
庙门两旁原本供奉着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枪戟棒都遭折毁,弃了一地。
荆裂抬头,只见高坐正中的关王爷神像,被人砍去了头颅,改为塞上一个猪头,那猪头已不知放了多少时日,腐坏成灰黑色,被虫鼠啃得几乎只剩头骨。神像身上到处都是刀斧凿痕,原本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斩掉了,还被泼上有如鲜血的红漆。侍奉左右的关平和周仓雕像,亦一样被砍得面目破烂。
庙里一阵便溺臭气,老鼠在四处乱窜。
童静和虎玲兰都忍不住掩着鼻子走出去。燕横跟练飞虹看见此等景象,不禁切齿握着拳头——身为武人,目睹武圣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损折辱,自然愤怒。
「这……也是那波龙术王干的?」黄璇问。
薛九牛点点头回答:「城里大小的寺庙都这样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
荆裂上前俯下身子。原来关王爷被砍下的头像仍遗在地上,他小心捡了起来,抹去上面的污渍灰尘,抱在怀里,这才带着众人步出关王庙去。
数十个县民都围在庙外。这儿在县城东部,庙前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棵大槐树,风景甚佳。荆裂他们就坐到树底下,以几块石头权充凳子。
县民带来了好些糕点包饼,虽然粗糙,但五个武者经历一轮战斗与来回劳顿,早就饿透了,也就当场大嚼起来。
尤其是童静,自来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粮,许久没有碰过甜点,现在竟有红豆包子,那馅儿虽然只一点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波龙术王,大概在大半年前来了庐陵,一来就带着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杀入县城来。他们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这儿的磨刀师寒石子先生掳走了。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
说话的薛九牛,本来是城外村子的农家子弟,但常常出入县城打粗工帮闲,故此对这事情知之甚详。
县民最初还以为,这伙剧盗只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后就不会停留在这穷地方;哪料波龙术王却从此盘踞庐陵不去,更强占了县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莲寺」作巢穴。
「他们把寺里的住持觉恩禅师跟二十几个僧人尽都杀光,听说还掳掠了附近村镇许多民女,囚在寺里奸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乡民说得激动,闭目双手合什。
波龙术王一伙部众,初来时就已有过百人,这大半年来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县民猜想已经增加了一倍。
一个在酒馆当店小二的县民说:「那些混蛋,平日来城里喝酒时,我偷听他们交谈,口音都不相同,看来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结伙,再流窜来江西。」
波龙术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虽然折了几十人,仍是势力极众。黄璇听了,脸容不免紧张。
练飞虹却似乎半点没把人数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两个,是他们的头目吧?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多少个?」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过的共有四个。早上来那两个,我听过他们互相称呼,年轻的姓韩,年长那个是外族人,叫鄂儿罕。这两人最常带着人来县城抢掠敲诈。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却很少来。」
「我记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说话,也没在城里杀过人。他不穿术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还以为不是一伙的呢。但是我看见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这时瞧一瞧虎玲兰,又说:「至於那女匪人,跟这位女侠几乎一般的高壮,带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里骑马乱冲,把个孩子给撞死了,竟然还在呵呵大笑,心肠端的狠毒!」他说时拳头都握紧了。
「连小孩也杀?」童静又惊又怒:「这还算是女人——不,还算是人吗?」
县民都沉痛地低下头来。燕横看见他们这样子,渐渐体谅百姓何以对武人如此恐惧。
荆裂则在盘算:假如另外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极剑」的鄂儿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头目与二百人马,再加上不知底蕴的波龙术王,非常不容易对付……
「那波龙术王本人呢?你们有见过吗?」荆裂又问。
一提到这名字,县民的身体总禁不住一阵哆嗦,让荆裂他们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惧。
「只有……第一天来掳走寒石子先生时,我们才看见他亲自来了一次。」薛九牛比较胆大,率先开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头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吓人,可是有点瘦削……头颅光秃秃像颗鸟蛋,但他那副样子,半点儿不会让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对眼睛……不知怎么说,总之就……不像人……」
他身边的同乡也都点头同意。
这一句「不像人」,加上县民的神情,令童静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就好像在说着鬼怪一样……
「还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头,划过自己的左边脸颊:「他这儿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庙里的鬼符咒一个模样。」
这特征跟叶辰渊和桂丹雷都相似。荆裂和燕横心里就更肯定,这波龙术王极可能真是武当派的人。
——那句「武当派波龙术王」不是假的……
波龙术王一众人马声势如此浩大,就连原来集结在吉安府各处的山贼也都要避开,不敢再在县城一带作买卖,只敢打庐陵县以外乡镇的主意。由於术王部众肆虐,县里越来越难维生,许多庐陵的青壮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贼祸更深。这是为何像横溪村那等穷地方也有山贼之患,全都是波龙术王逼出来的。
「哼,要不是我年纪小,家里老妈又哭着求我,我也……」薛九牛说时看一看荆裂他们,才醒觉起来住口。
荆裂打量这小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但长得身高手长,身体颇是紮实,要说上山入伙当匪盗,也不嫌早。
其他县民听薛九牛这么说也无责怪,似乎对县里年轻小伙子抛弃农具落草而去,早就见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个老乡民,这时又向黄璇诉苦:「王大人在时,得他挡住了各种无理摊派杂税,又治好了瘟疫,我县才有了口生气,年轻人都安份着,盗贼少了许多;自从他调官之后,这两年再无人为我们百姓出力,上边的横征暴敛又再压下来,我们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饱,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来了这等恶煞,三朝两天就进出村子城镇,爱抢就抢,爱杀就杀,县令官府全不过问,再这样子下去,真不晓得我们还能活多久了!」
老乡民说时眼眶含着泪,其他县民许多亦已哭了出来。
「官府也不过问?」练飞虹听到这里,疑惑地搔搔白发:「这些波龙术王弟子,并非寻常山贼可比,那徐县令自然不敢妄想靠县里的民兵保甲去讨伐;可是这么大伙人集结横行民间,杀人如麻,强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个县令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啊。他却没有上报府里,请求调官兵来征剿,这着实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没看那徐县令的样子吗?」童静不齿地说:「九成是收受了波龙术王的好处!」
县民听了猛地点头。
「老先生的意思是,单凭姓徐这小官,包庇不下这等狂徒。」黄璇在一旁解释。他常听老师说官场之事,对这等贪污勾当也有所知:「没有更上边的人点头,这种血钱,徐县令是不敢收的。」
「城里那许多活死人呢?又是怎么回事?」荆裂问。
「他们都吃了术王弟子卖的『仿仙散』。」老乡民沉痛地说,果然与燕横猜想的一样。
原来术王弟子到来不久,就在县城里派「仿仙散」,说是仙药圣品,能让人忘忧,兼能提神强身。最初都是城里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后来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恶习。这「仿仙散」效用确能令人亢奋愉快,但渐渐就要越吃越多,药瘾一发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伤损,整个人痴呆冲钝。
术王弟子后来把「仿仙散」的价钱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药瘾的人,什么家财都变卖,甚至抢劫偷盗,都是为了求取服药后飘飘欲仙的快感。最后家当卖光了,又被药搞坏身体,连偷抢也无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术王弟子一进城,他们就像蚂蚁般全爬过去求药。」老乡民说:「有时术王弟子就抛几包『仿仙散』出去,看他们争夺厮打取乐,甚至赌博哪一个抢得到手……这毒药,把人们从里到外榨得干干净净,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荆裂他们听了,才恍然明白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用剧毒杀人,这迷药「仿仙散」又是波龙术王另一样厉害玩意儿,更且害人於无形,祸连更广。
童静虽出身帮会之家,这样恶毒的搾取方法也是首次听闻,甚是惊讶。
「可是我不明白……」她问:「以波龙术王的武力,在这县里本来就予取予携,要拿些什么,晃一晃刀子就有了,还用得着这种方法敲诈钱财吗?」
「这位姑娘可真聪慧。」
一把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王守仁,带着五个门生出现在这关王庙之外。
众县民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兴奋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时着令他们噤声,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见远远站着几个保甲,正在街上看着这边,显然是徐县令派来监视的。
「不打紧。他们毕竟也是本县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抚县民。那几名保甲朝这边的王大人略一点头,也没过来干涉。
王守仁从人丛里走过来大树下,坐在黄璇让出的石头上。
荆裂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县衙脱不了身呢。」
王守仁耸耸肩:「我官阶好歹也比他高几级,我要自己出来城里走走看,他阻不了。」
黄璇正要向老师复述刚才所听,但王守仁挥手止住:「我听那徐洪德的辩解,就已经猜得出个大概。刚才有个保甲也跟我说了一点关於那术王的事。详细的之后再告诉我。」
童静得到王守仁称赞很是欢喜,笑着问他:「大人,波龙术王卖那『仿仙散』,你想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药对庐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来:「但我猜想,这事情必然关连其他人物。」
荆裂听了马上就明白:「大人是说,官府无人出手讨伐这术王,就是跟此事有关?」
王守仁毕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当着众多百姓不能宣之於口,只有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正合他所想。
围在大树四周的县民此刻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下头来,神色沮丧。
「大家怎么了?」黄璇不禁问。
先前最多说话那个老乡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鼓起勇气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
黄璇又看着薛九牛。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终於还是开口:
「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爱民如子,可是你在这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那波龙术王一伙人又厉害又疯癫……我们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干,也帮不了我们吧?」
他所说确实切中要害。面对如此凶残无道的大群恶徒,非有实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调动官军到来——本朝对军权控制甚严,官军出动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监作监军不可。即能调兵来,已不知是何月何日。这波龙术王刚丧失大队弟子,日内必定前来报复,远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黄璇想起先前与荆裂和燕横的辩论。他看一看挂在自己腰上那柄剑,一时皱眉无语。
这时众多县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荆裂五人身上。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满了不安恐惧。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荆裂这时用船桨撑着站了起来,左手臂弯仍然抱着关王爷的头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说清楚在先:今天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就里就跟波龙术王的弟子打起来,杀了他们许多人,假如我们就此离去,你们还可以推诿说我们是不认识的外来人。不错,他们仍是会非常愤怒。也许会杀一把人来泄愤。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只会忙着追击我们。」
荆裂伸出船桨,指一指在场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帮你们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战必然激烈,最后假如我们败了,波龙术王的报复将更激烈十倍。说不定会来个大屠城——我说的是把你们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这样的事情,那些疯子完全做得出来,这一点大家也很清楚。你们心里有这样的觉悟吗?」
荆裂的话有如尖针,刺进每一个县民的心里。虽是盛夏的午后,人人感到一阵寒意。即使当中有的县民早被波龙术王杀害了亲眷,极欲有人代为出头报仇,但一想到要将同乡邻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开口。
百姓同时瞧着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对王守仁的信任,能够将他们团结起来。
王守仁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险困难的责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对艰难,从没有躲避过一次。
「伯安誓与庐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荆裂五人看见王守仁说时眼目散发的凛然正气,不禁动容。
六个门生为能拜得这样的老师而自豪。
许多县民激动得流泪。薛九牛与一群年轻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气翻腾。
王守仁此时瞧向荆裂五人。
「几位愿将性命,暂借我王阳明一用吗?」
——他这次不以名字自称,而用讲学的外号,意思是并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们。
——而是以一个「士」的身份,向荆裂五人平坐相求。
练飞虹抚摸着左手上的铁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习惯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兰则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说了,这是跟『物丹』的因缘,躲不了的。」
童静带点激动地握住「静物剑」剑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说着就有些哽咽。
燕横热血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点了点头。
荆裂直视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个将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将在朝廷有一番大作为,却为曾经管过不够一年的一个小县,甘愿将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杀人狂魔对抗?荆裂从没听过,世上有这样的官。
「荆某这生人,从没想过要把性命交到谁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轻风般的微笑:「不过将我的刀暂借给你,还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荆裂此人野性难驯;但一旦他对你信任,就会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这时招招手,把那几名一直监视他的保甲召过来。
「你们已经听到我要干什么吧?」王守仁问。
保甲本身也不过是庐陵县的乡村壮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务农。这几个人互相看着,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说:「我们愿供王大人驱策。」
王守仁点点头,马上肃然下令:「你们去集合一些壮丁,去县衙带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让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离开半步,以防范他向贼匪通风报信。」
几个保甲一听瞪大了眼睛——软禁县令大人,可落得谋反的大罪。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扛着。」王守仁知道他们的顾虑,马上说:「就算最后有人问罪,也不会算到你们头上。」他随即命三个门生,陪同保甲去指挥队伍,拘禁县令徐洪德。
王守仁并非江西省府的直辖命官,如此私捕县令,将来如无徐洪德的确实罪证,随时会被问罪,非只乌纱不保那么简单。他此举显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没把名位放在心上。
荆裂看见王大人一旦下了决心,办起事来决断利落,手段霹雳,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对他信任绝对没错。
——此人要是生逢乱世,必成名将。
王守仁又马上安排人手,往县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龙术王的队伍再来袭,也可预早防范。
县民知道要与凶恶妖人对抗,既兴奋又是慌张,只有王大人那镇定如止水的脸容,能让他们心神稍宁。
「还有一个条件。」荆裂这时却又说。
众人紧张地皱眉看着他。
荆裂走上前,将怀中的关王头像,塞到薛九牛手里。
「你们要把这关王庙修好。否则他不保佑我们打胜仗的啊。」
庐陵县民听了恍然,心头一宽,发出平日难得听见的笑声。
「你刚才说,王大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吗?」荆裂对薛九牛说:「你错了。」
他露出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挂上的笑容。
「现在,有五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