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荆裂。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屍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荆裂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屍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荆裂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
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荆裂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荆裂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复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波龙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燕横,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於左侧,长剑「龙枣」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横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燕横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横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燕横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彷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横在屋瓦上并肩而坐。燕横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燕横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城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燕横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燕横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城剑派。」
燕横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武当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武当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太极』武功扬名於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燕横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武当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武当更强!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於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彷佛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於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於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慾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彷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燕横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燕横,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燕横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