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兵刀劫 第四章 疗伤
阳光自纸窗射进来,晒得房间很温暖,室内那阵药香也变得更浓郁。
躺在房间里的荆裂仍旧闭着眼睛。日光透过眼皮,让他感受到光华与温暖。
然而他的意识并没困在这k静的房间里,也不存在於这个已入秋的温煦下午。
而是远在萨摩国一片广阔优美的沙滩上。
鹿儿岛海岸之美,教荆裂这异国来的浪子多么震撼。滩岸远处是奇伟的崖岩,上而踹立着数株翠绿雄健的松树,犹如守望海岸的将军;海湾对面是高耸而孤独的樱岛,冒着白烟的火山尖充溢强大的能量,彷佛随时又要像三十多年前般愤怒爆发,与湾岸里徐徐的海潮,恰成强烈的刚柔对比。
赤着上身与双足的荆裂,盘起一头辫发,站在灼热的沙滩中央,出神地瞧着火山,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流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继绩吧。」
一把柔美中带着强悍的声音,以日语跟他说。
荆裂回过头来。穿着灿烂红衣的虎玲兰就站在他身后,跟他一样挽着长长的木刀。虎玲兰的衣服於阳光映照下如在燃烧,几乎令人无法直视。她也是一身香汗,深色的肌肤反射着光彩。
荆裂点点头,右足在沙上划了半个圆弧,双手握刀摆开架式。虎玲兰看了不禁微笑,同样架起阴流剑技的预备姿式来。
此刻并非荆裂的回忆。在萨摩国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跟虎玲兰到过这片海滩。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二人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荆裂与虎玲兰的弟弟又五郎比试时;第二次是在酒宴上,萨摩守将她许配给荆裂。
——他心里有点可惜。当年假如能够跟她并肩在这沙滩上走一次,那有多好。浪费了如此美丽的风景……
荆裂展开架式之际,仍然感受到左肩跟右膝盖移动有点窒碍,好像关节里被什么异物黏着了,转动伸展时还不够灵活。
虎玲兰柳眉轻皱。
「没事的。你已经好了,要这样告诉自己。」
荆裂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身体重新充盈着能量。木刀的尖端升起来,摆成他所学的双手倭刀法里最擅长的「大上段」姿式。那态势竟从上方压制着比他还要高的虎玲兰。
虎玲兰健美的双腿站得更宽,身姿略沉,双手把刀柄缩在腹前,刀尖仍然遥指荆裂咽喉。一如以往,架式既美丽又无懈可击。
荆裂吐气发声,右腿往前大力迈进,全无受伤的迹象,木刀势如山崩,迎虎玲兰头上击下。
虎玲兰瞬间微笑。
——你以为我跟弟弟一样吗?
虎玲兰也像当天的又五郎一样,将木刀横举头顶上,以「一文字受」承接荆裂的攻击。但就在木刀交接的刹那,她将刀尖斜垂向左侧,将荆裂的直斩卸向一边,同时斜走一步,手上木刀回转过来,以阴流「燕飞」斜劈荆裂颈项!
——虎玲兰经过与「破门六剑」的修行,将中土武功融入自身刀术,这从守转攻的回刀以身体重心带动,辅以运气吐纳,圆转的幅度更小,反击也更快!
眼看荆裂木刀被卸去已经无法收回抵御,他却借刚才右足踏地之力反向蹬回去,身体迅速往后飘移,上身本能地配合身法朝右后方斜仰,「燕飞」的刀尖仅仅在他前头数分处掠过!
荆裂闪过一刀后,顺势把放在外面的木刀猛力收回来,刀刃向内拖割虎玲兰前足小腿。虎玲兰收起左足同时,把木刀向前突刺,射向荆裂的右眼。荆裂提刀以脊背把这刺击荡开。
两柄木刀在晴空下交击了五、六回。他们彼此都太熟识对方的习惯和动作特征,往往一起手就被洞悉,因此皆是易守难攻。交手间两人不禁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进退攻守之间,荆裂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久未运用的左手和右腿都已跟身体其他部位配合,可是还没有达到十足协调的地步,荆裂要极专注地做每一个动作,不像往日般招式完全随心而发。
——不过相比咋天在青城山上与锡昭屛对打时,又再改进了不少。
这时虎玲兰却突然大步跃出战圈。她取下腰间汗巾,抹一抹脸和手掌,之后重新整好架式,朝荆裂笑着说:
「好。那些都够了,现在试试你的『浪花斩铁势』吧。给我看看你在十足伤癒之后,这一招会有什么威力。」
荆裂犹豫:「兰,不行。这一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恐怕……」虎玲兰笑笑:「你忘了吗?我不是真的呀。」荆裂想了想才点头。
他身体放松沉下,足腿深深屈曲,腰背弓起如猫,右手上的木刀斜斜垂在膝盖以下的高度。
舍身绝技的起手姿势。
荆裂随着呼吸聚敛心神。耳畔渐渐听见怒涛之音。
赤裸的双脚,从沙上跃起。
之后荆裂睁开了眼晴,意识重回那宁静的房间。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彷佛仍然嗅到海风的咸味。
「练完了吗?」房间一角响起说话,是在蒲团上打坐的圆性。他抓抓胡子从地上站起来。
在圆性身旁有一团灰黑色的东西,正是那头在树林中跟随了他的猎犬,一直安静躺在圆性身边,一看见主人站立它也站起来。
一到达湘潭之后,童静就替这头忠勇的猎犬改了个名字叫「阿来」。圆性其质不太喜欢这名字,但童静一直坚持这么叫它,渐渐就习惯了。
荆裂没有回答他,仍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出神。那想像中的虎玲兰实在太鲜烈逼真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挂念她吧……?
「看你出了这许多汗,来,先喝点水。」
圆性上前,走到荆裂躺卧的那张特制木床前,将束缚在他双手、双腿、胸口和腰肢的十几条皮带一一解除。荆裂右手抓着上方的一个绳圈借力,加上圆性的帮助,在木床上坐起来。圆性从房间的桌上拿来小水壶,让荆裂拿在手,就着壶嘴喝水。
荆裂行动笨拙,只因他的左边身子,以肩关节为中心,从胸口直下至手腕为止,都被一副铜片打造的奇怪护殻包牢死锁了,整个左上半身只有手指还能移动。右腿也是一样,自大腿根以下整条腿都套在一个大铜管里,完全不能屈曲活动。
这两副黄铜硬壳就只有一个目的:令荆裂的左肩和右膝两个受了重伤整整一年的关节,不能动弾半分。这是医师的吩咐。
荆裂喝完水后,圆性接过水壶。「来换药吧。你先开始吐纳。」
荆裂依言重新躺回木床上,闭起眼晴进入深沉的呼吸,依照圆性所教的少林坐禅之法吐纳,将全身筋骨都放松,彷佛进入婴儿状态e
圆性轻轻替荆裂松开左肩的铜壳:「这种事情,应该由岛津小姐来做的。」
「别逗我分神好吗?」荆裂笑着说:「前功尽弃的话,就怪你。」
圆性把铜壳打开后,室内药香更浓,原来那铜壳内侧跟荆裂的身体之间塞满了大堆渗满草药的棉布。圆性把已经敷了半天的药布取出来,尽量小心别动到他的肩头,然后从房间角落一直用小铜炉温着的瓦罐中,取出热的新药布,敷上荆裂刺着红花的肩膊,接着再把铜壳紧紧合上束起来。
圆性在为荆裂的右腿换药时,两个人进来房间了。为首推门那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身材矮胖,一双大眼不停转来转去,神情古怪之余,又像对身边一切都好奇的孩子。看那张脸应该已经六十有余,奇特的是须发都又浓又乌黑,还泛着光彩,单是看这点,似乎再多活三、四十年都绝不成问题。
跟随在老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徽州八卦门当今掌门尹英峰,比那老人高不了多少,身材却瘦小了一整圈。
「老头,进人家房间不敲门吗?」圆性故作生气地问。
「医师进病人的房间,还敲什么门?」老者不怀好意地瞧着圆性笑了笑:「你怕什么?难不成和尚也会偷汉子?哈哈!」
三人听了这么无聊的笑话既笑不出来,也没能接上口。后面的尹英峰只能无奈地皱皱眉,朝圆性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就只有老者自己一个大笑了好一阵子。
只是在场不管谁都得忍受他。因为这个看来有点猥琐的胖老头,就是间名江南的严有佛。
「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严有佛上前抢过圆性手中药布,亲手为荆裂换药。那两副固定荆裂手腿关节的铜壳,也是严有佛设计,着湘潭的工匠打造的。
没有人用「神医」来称呼严有佛,因为他自己讨厌这样的称号:「『神』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医者能够称神,在我病床上死掉的人,多得吓坏你们!」
但人人都知道:凡有什么重病伤残,第一个该找的仍然是严有佛。
然而严有佛非常难找。他近六年以来只治过两个人——自从有次治疗南京漕帮百帆堂堂主失败,把他弄死在床上,几乎遭帮众乱刀砍死之后,严有佛从此就不再随便替人治病,仅有那两次都是碍於天大的交情才出手;此外严有佛居无定所,非常难寻找,只知他为人怕冷,故绝少渡江北上。
荆裂如今竟能得到严有佛的治疗,实在是天大幸运。首先是尹英峰跟严有佛有交情,当看见练飞虹伤病垂危,又知道荆裂久伤未癒后,尹英峰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老朋友,一到湘潭就请托当地消息灵通的商人代为打听下落,怎料严有佛正好就在邻省江西,於是派人轻车快马将他请来。
——严有佛无法拒绝尹英峰的请托,因为六年前在南京百帆堂救了他的,正是当地的八卦门弟子。请来严有佛之后,尹英峰不禁笑着对「破门六剑」说:「这个人情,我本来留待自己哪天被人打得半死时才会动用,可真比千两黄金还贵重呀。」
严有佛察看荆裂的伤势后,皱着眉说:「本来还不至於这样。可惜你伤后没有马上休息调理,还要再去打架,结果现在复元的机会,只余下大概两、三成。」
荆裂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当天他负伤为庐陵百姓而战,从不后悔。
「如今就只有两个医治的方法:一个是从前物移教的一种奇药,叫『蜕解膏』,专治这种筋腱的重伤,不过药性极猛,也可能令伤残更重,而且这药我手上也没有——『蜕解膏』里一大成分,乃是西域一种不易得的草药,因此我虽然知道药方,也不可能调得出来。物移教已经灭亡,『蜕解膏』武当派手上也许有一些,只是我听说你跟他们是死敌,他们也不可能送给你吧?」
说着严有佛从自己的行囊中找出一个皮革的袋子打开,里面整齐插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钢针,每枚都有手掌般长。
「此外就只有我的方法。我有一种『刀针』,可施用於这伤处:将针刺进关节的深处,把受伤黏结的地方割开,再连续用药二十天把伤治好。可是这跟『锐解膏』其实一样冒险,我稍稍错手就会将筋脉割断,令你从此完全残废。而且不管治伤成功与否,也要等二十天之后才能够知道,而且这二十天内你的伤处不得活动半分。又辛苦,又危险。」
严有佛人虽肥胖,却拥有十根格外修长、巧细的手指。他拔出其中一枚「刀针」,伸到荆裂眼前。荆裂仔细看那长长的钢针顶端,原来不是一般的针尖,而是一个斜斜的刀刃,细小得像苍蝇的翅膀。
严有佛人在江西其实并非偶然,只因他去了一趟庐陵,正是要找天下间唯一会磨他这「刀针」的人——寒石子。
要把这样的东西刺进自己的关节里,任谁都会胆寒。但当时荆裂只露出他一贯豪迈爽朗的笑容。
「我本来就已经残废了,有什么冒险不冒险的?请准备动手吧。」
如今已然过了十天。荆裂一直就困在这房间里,睡在这特制的木床上,为怕他睡梦中误触伤处,全身要用皮带将身体拘束。由於整夜保持一个睡姿不动,会令身上一些部分受压太久血流不畅,形成「瘫疮」,故此每隔一个半时辰就要有人帮助他解除拘束和按摩行血。这些都由圆性和燕横轮流帮忙。
这些对荆裂来说都不是最痛苦的,最苦的是长期动弹不得,完全无法练武。於是他就想到在意象中锻练的方法,每天跟曾经战斗过的不同对手,在想像里一次接一次比试交锋。这修练非常困难,最初那几天完全无法进入,或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但在圆性教会他少林禅功的吐纳冥想之后,他就渐渐打开法门。
——在进行这意识的修练时,他更必须在床上拘束全身,以防因意念的牵动而误用力量,触及伤处。尽管修练时连指头都未动,但每次完结后荆裂仍是汗流满身,因为脏腑和思想都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同样在消耗体力。
严有佛那双灵巧的手为荆裂换药同时也轻按检查他的膝盖。其实就算没有尹英峰的人情,严有佛也必定愿意为荆裂治伤,只因他早就从寒石子口中听闻这个奇男子的侠行。不过既然能够顺道还个人情给尹英峰,他自然就不说,还耍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其实心里非常希望这次疗伤成功。
——不要老是让好人的身体坏在我手上呀……
看过太多生死的严有佛,绝不相信好人有好报那一套。只是这次他却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的病人。荆裂这小子出奇地令他喜欢。还得再过十天才知道能否治好,换作以前严有佛早就失去耐性,把余下的事情交给尹英峰就离开,这次却坚持留到最后看看结果。
「荆少侠今天又在练习吗?」尹英峰皱眉说:「大家都是练武之人,我当然明白……但何必急於一时呢?要是再弄伤……」
「不,这样更好。」严有佛一边把铜壳合到荆裂的腿上一边说:「他在进入修练状态时,血气运行变得旺盛,伤处更容易痊癒。」
「休息一阵子之后,我还要再练一回。」荆裂说着,朝圆性眨眨眼:「这次换你了。」
「不错。」圆性抓抓乱发:「要想打赢我,你就只有趁发梦的时候。慢慢享受吧。」房里众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有人敲房门。尹英峰一看,乃是他的八卦门弟子范秋桥。
尹英峰瞧着弟子,却见范秋桥站在门前没说一句,只是看着掌门。尹英峰知道他有话不能在这儿说,也就向严有佛等人拱个拳,随范秋桥出了走廊。
圆性这时也摸着肚皮,打个哈欠朝荆裂说:「照顾你这家伙还挺费力的。我又饿了,出去找吃的。」荆裂一边让严有佛替他重新上好木床的皮带,一边目送圆性离开。猎犬阿来自然也跟着圆性出去。
到了走廊后范秋桥才向尹英峰禀报:「刚收到信鸽。」
「终於也……」尹英峰叹息。他们一直隐忍不出,是为了争取时间给「破门六剑」休养,但似乎再难拖下去了。
「吩咐各人准备。」尹英峰说时,原本谦和的脸容变得像铁一般刚硬:「替我拿剑来。」
范秋桥点头时,也不敢直视师鎿。相比严厉又藜躁的尹英川师叔,徽州八卦门总馆
「方圆堂」的众弟子都更喜欢亲近掌门。尹英峰指导弟子时总是非常耐心,极少生气责罚。但总有些时候,尹英峰会像此刻瞬间变脸,发出连亲随多年的弟子也无法直视的气势。
「九大门派」的掌门,天下就只有这九个,当然每个都绝不简单。
范秋桥急步去了后,尹英峰的罡气突然又收敛起来,只因他感应到身后有人。
圆性与阿来一僧一犬走过来,和尚双手不断在捏弄指节,似乎正准备活动那双已经好一阵子没打人的拳头。
「也让我去。」圆性热切地说。
尹英峰却果断地摇头。他很了解圆性此刻的心情:面对强敌却要躲起来,靠别人代为抵抗,这是每一个具有强烈尊严的武者都难以接受的事情。
「荆少侠还需要时间康复。假如此刻让秘宗门看见你们任何一人,战斗就无法延冲下去。」尹英峰解释:「再说,『破门六剑』毕竟是朝廷钦犯,你们公然在湘潭露面,随时会给湘龙派和这里的商贾百姓惹许多麻烦。」
圆性想了想,只好无奈点头。秘宗门每天在湘潭城里「巡棺」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知荆裂,因为知道以他个性,必难忍受这许多人为自己受苦,焦急难耐之下随时影响复元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