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到最后,公孙清设立三名副掌门之时,依然贯彻纯以武功挑选的原则,商承羽亦位列其一。
不过商承羽知道师父还是不喜欢自己:公孙清选择死在姚莲舟的剑下,而不是他。
这对商承羽而言是绝大的耻辱。公孙清仍未入棺,他就马上向新任掌门姚莲舟挑战。「你将会是武当开山立道以来最短命的掌门。」
商承羽如此公然向姚莲舟宣告。
当时师星昊就想:这样的后果,是公孙清生前已然预料的吧?他是有意用这形式,决定武当派的前途路线之争……
三天之后,二人在「真仙殿」闭关对决。
结果是商承羽被姚莲舟击至昏迷落败。
师星昊随之在商承羽房间内搜出一批金银,还有与朝廷官员来往的书信,内容是商承羽实已暗中获封将军之职,一旦当上掌门,即率武当派为朝廷练兵,上下弟子都将离开武当山入仕。凡违抗命令而不受官衔者,皆要逐出师门……
商承羽欲贩卖武当派,反叛证据倶在。此事当时没有在武当派内公开(虽然后来各资深弟子多少都知道了其中一些内情),只由姚莲舟、师星昊及叶辰渊商议怎样决断。姚莲舟不顾师星昊反对,没将商承羽处死,只下令把他永久囚禁在后山秘牢。
「他毕竟是师父所立的武当副掌门。」姚莲舟当时说:「既然那天比武我未杀死他,就不能现在才将他处死。其他人要杀他,也得经过『殿备之制』的挑战,去夺取他的副掌门地位。」
但是从来没有人挑战过商承羽。
在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安排下,一切关於商承羽的事情都在武当派里被抹消。他那群亲信如巫纪洪也都一一私逃下山。人们渐渐淡忘武当派有这第三个副掌门……
但是师星昊忘不了。
所以在这将要与朝廷神机营决战的前夕,他还是瞒着姚莲舟来结束这事情。
他知道姚掌门不会同意。姚莲舟的想法是:假如武当战胜了神机营,留着商承羽就没有问题;假如武当破灭了,商承羽是生是死亦无关系。
师星昊却怎也不可留着这根刺。因为当天「真仙殿」比试之前,是他偷偷将物移教无色无味、不足致命却能令人迅速疲劳的秘药「凝脉散」,加进了商承羽的膳食里。
此际铁闸里旳商承羽,目光越过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尖,盯着师星昊的眼睛。
「为什么?」他冷冷问,语气里已没了一贯的嘲弄,代之以强烈的愠怒。他知道师星昊说的是真话——在这时刻已再无欺骗的必要。
「因为我了解你。」
师星昊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说出来。
「尽管你把武功练到这境地,但武道不是你要追求的东西。假如给你接掌武当派,你必然带我们走上歪路。你会运用武当的武力,去追求世俗的名利与权柄。你将会把武当派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在我眼中,这么做的人就是叛徒。」
「那些朝廷书信确是我伪造的。但那并不是谎言。那些都是你将会做的事情。我只是及早阻止你而已。」
「就为了这样,你捣乱了师父决定的『殿备』制度……」商承羽目光冷如冰霜:「令武当派建立在虚伪的谎言上;还破坏了我与姚莲舟一场百年不遇的高手决战。你不觉得这是身为武者的耻辱吗?」
「这是我的选择。」师星昊回答:「我并非对姚掌门的武艺没有信心——刚刚杀了公孙师兄后,他身心都处於巅峰,我相信你并非对手。但我不能冒险。『天下无敌』是公孙师兄的梦,也同样是我的梦。我不容许有任何变质。为此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罪责。」
事实上这七年来,师星昊也一直受到这事的困扰。最初姚莲舟开始派遣「兵鸦道」征战武林时,为求军心稳实,委托比较老练的师星昊带领——泉州「南海虎尊派」亦是在他手中灭亡。但不足一年后师星昊就请辞,改由叶辰渊率领「兵鸦道」大军,他自己则长居武当山,原因正是念着自己曾向商承羽下毒,实在再无资格担当武当派的堂堂战将。这阴影已成师星昊心中的诅咒。
因此他才要来结束它。不管以后还有没有武当派。
积藏心底已久的秘密都说完了。师星昊彷佛感到背上一股重压消失,腰身比从前挺得更直,握着长枪的姿势更带锐气。似乎七年前失却的某种能量,重新注入他衰老的身躯。余下的,就只有将这枪尖搠进商承羽的肉体。
商承羽依旧盯着他:「你有什么资格承受任何罪责?七年前下毒暗算;七年后今天要用这样的方法杀我——师星昊,你真是个笑话。」
师星昊却未丝毫动摇。「我已经再没有话跟你说。」
锋锐无比的精钢枪镝,已然贯注着随时扎射的能量。
师星昊再老,也是武当派副掌门,派内有数的顶尖「太极」拳士;一年前他才接受「殿备」廖天应的挑战,结果以「太极拳」猛摔将其腿压断,证明仍然具有不动如山的超群实力。
商承羽七年前的武艺虽然超越师星昊,但被囚禁已久兼封锁肩胛骨,身体衰退又无从发劲,更被锁链固於一处,无法直立走动。师星昊远在七尺之外,隔着铁闸以长枪扎杀,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比斗,而是单方面的处决。
——能为武当派做任何事。这是当天师星昊给樊宗的考验,也是他自己立下的誓言。映射着火把焰光的枪尖,突然变得模糊。
师星昊以「太极」劲力用於长枪上,枪镝连同红缨旋转着,从铁间一个开口扎进去!商承羽本能地举起双掌迎挡——
然而长枪刺到半途,又从突吐化为收卷——师星昊以缠丝劲将枪杆拉回来,再利用扭转身体后的反力,迅疾将枪再度刺出,这次速度更在第一枪之上,而且改扎向商承羽大腿!
——在这绝对优势之下,师星昊仍然先用虚招诈骗商承羽;并攻取他意想不到的非要害处,先削弱他才再逐步下杀手。师星昊要将所有可能的失误减到最少。
——因为他知道商承羽是个如何可怕的人。即使是在这种状态中。
师星昊双赞将长枪刺需。然而枪杆并没有传来预料中戮破人体的手感。
也没有枪尖被抵挡的阻力。
而是……毫无感觉。
彷佛刺进水中之月。
没有感觉也是一种感觉。师星昊刹那间对这感受非常熟悉:当他与相近级数的武当同门对练之时。
引进落空。
商承羽从地上站起,身姿马步甚低,几乎像半跪一样,双擎垂到腰下,已然合抱擒住了枪杆前端,将刺枪卸到腿侧空位,并继续用上「太极」化劲,借着师星昊的前刺之力,将枪杆拉过去!
——刚才师星昊发出虚击时,商承羽明明只能粗拙地伸掌去硬挡;但到面对实招之际,却竟然施展出这么准确的「太极拳.云手」擒枪!
——也就是说,商承羽从一开始就看穿师星昊的虚招,并同样以假装的「虚挡」反骗对方!
在商承羽牵引下,师星昊竟自失衡,右足要踏上一大步补救,才能稳住身姿!
虽说是意料之外的境况,但以师星昊「太极」修为之深,听劲功力之精,正常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卸引,必能实时生起反应化解;此刻他却如此狼狈去「救招」,除了与姚莲舟对练之时,实在许久未有尝过——商承羽之「太极」功力,虽经过长久封印,依然在师星昊之上!
——商承羽的名字乃师父公孙清所赐:「太极拳」口诀形容,与人相搏之最高境地,相触瞬间有感即应,动静皆得机先,其敏锐轻灵之极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故名「承羽」。
瞬间师星昊思考:商承羽肩胛被铁环穿锁,无法爆发劲力,故只有卸劲带引之功法;如果我此际用猛力将枪抽回,他无法乘势发劲推送,也没有与我抗衡对拉的气力,我必能解困!
一旦思路通透,身体马上实行,这即是高手之资格。
师星昊马步后倚成七三之比,双臂把枪杆急扯,其势如海中的漩涡倒卷,要用陬力将长枪脱离商承羽的掌握!
却在此时,他感到一股极锐的力道,乘着他的拉扯顺势袭来!
——怎么?不可能!……
再一次的意外。商承羽竟然隔着枪杆朝他发劲进攻!
刹那间师星昊其实仍有一个选择:弃枪后撤,再圆打算。然而习练「太极」三十余载,反应早就入骨,如今被人乘势推送,下盘根基将被破坏,师星昊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化解,将原来的抽扯之力转移向侧,欲把商承羽发来的猛劲卸引去!
这却是个致命的错误。
商承羽的发劲,并非真要把师星昊向后发送,相反就是要他做出「太极拳」的应变,多留在原位一瞬。
因为师星昊未察觉,自己先前跨出那一步,已经进入了铁闸内伸手可及之距离……就在师星昊也想运用「引进落空」之际,商承羽的劲力却已抢先一拍子消失。枪上再无感觉。
商承羽已然放弃枪杆,身体猛然向前腾起,冲到铁闸跟前!
师星昊的第三次意外:商承羽腰下铁链,原来早就断去,只是虚留在石室地面的扣环里——根本他从一开始就能站立行走自如,只是留到最后关头才运用!
师星昊惊愕之间,商承羽一双长臂已从铁闸伸出,左手擒住师星昊握枪的前锋左腕,右手抓住左肘。
——这刻师星昊想:既然商承羽足下锁链已断,那背上琵琶骨所穿的铁环,九成也早已破坏,所以解除了发劲的封禁……
两人四目对视。
带着渴睡眼袋的那双眼,闪露出胜者睥睨败方的狂傲。
当师星昊终於放开长枪,欲以徒手运起拳法相抗的同时,商承羽双手「挒劲」已发,一旋扯一印压之下,师星昊左肘关节被猛烈短促的劲力所折,筋腱断裂!
商承羽的右手一拍断了师星昊的肘关节,紧接在那条左臂上如蛇攀树,贴肩臂以上击出,拳头狠狠命中师星昊而门中央!
师星昊毕竟是武当顶尖拳士,面上布巾被一拳打得脱去同时,仍然强忍伤痛,右手成蛇形插掌,急取商承羽左目!
但这一击已是强弩之末。商承羽轻松侧首避开,同时右拳化为爪形,一把抓住师星昊喉头!
在猛捏下,师星昊呼吸与血气被阻断,再难运劲。
商承羽在战斗里一直表情冷冰,此刻终於露出狂暴的怒容。被囚禁七年的巨大怨恨,
一气爆发,他切齿吐气,野兽似的叫声在石牢内回响。
他猛力双手拉扯同时,右足踩上了铁闸,这「太极拳」的劲力非同小可,竟然把师星昊上半身硬生生拉进铁闸一道狭窄的空隙里,师星昊双肩关节骨头,都因这力量被拉夹得碎断!
商承羽这才放开这位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夹在两条硬扩成弧状的铁枝之间,裂到下巴的嘴巴气息虚弱,裂口流出血沫来。但是一双不愿屈服的年老眼晴,仍然勉力盯着商承羽,好像恨不得用目光隔空杀死他。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武功。
商承羽这一击,将胸中怨气都吐尽。他竟后退一步,双手交抱胸前,静静欣赏夹在闸里半死不活的师星昊,就像观察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工艺。
原本应该穿在他背上的两个铁环,早因刚才打斗脱落地上。只见他肩胛骨被穿过处,仍然留着洞孔,因被铁环穿挂日久,已不可能再生肉。两个鐡环缺去一段,只是轻轻夹附在背项的小洞上。再细看铁环的断口,似是被什么腐蚀。
「欣赏」了师星昊好一会后,商承羽才再上前,把手探进他衣襟。
就在这刻,师星昊仍能鼓起最后力量,垂首狠狠咬着商承羽的前臂!
商承羽其实只要另一手轻轻松松打出一拳,就能令师星昊牙齿松开,兼且取他性命。但他竟一动不动,就让师星昊继绩咬着自己,瞧着他时还流露出敬意的目光。
他虽然恨极陷害自己的师星昊,但仍然尊敬这种意志。
直到师星昊终於乏力,放开牙齿垂下了头,只见商承羽臂上有被咬破皮廇的齿印,且冒着几点血珠。
商承羽继绩在师星昊衣襟里翻寻,终於找到挂在他颈上的一串东西:一条钥匙。
「是姜宁二告诉我,钥匙在你项上的。」
商承羽对着目皆欲裂的师星昊说。
——那蚀断铁环与铁链的物移教药液,当然也是姜宁二暗中交给商承羽的。只是其威力不足以破坏囚牢的闸锁。
商承羽将钥匙伸进闸锁的孔里,然后闭起眼睛,才缓缓转动它。
长年未曾活动的锁头,要花一点气力,才终於随着钥匙的旋转而解开,发出清脆的响声。闭目的商承羽微笑。
多么美妙的声音。
闸门「吱呀」打开来。商承羽这时回头,捡起地上一件污秽破烂的宽袍穿回身上;接着又拾起师星昊用了多年的蒙面布巾,卷成长条束起背后长发;最后将那杆缨枪自铁闸间抽出,当作行杖拄着。另一手从墙上取来火把。
火光照亮他洋溢着巨大兴宁的脸。虽已年过四十,而且有一双看似长期疲倦渴睡的眼晴,但商承羽脸上泛出的强烈慾望,却令他看来有如二十出头的青年,彷佛深信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今,就要出去夺取应属自己一切。
他没有再看一眼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师星昊。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住了七年的石牢。那些都只屣於过去,他的生命在前头。
火光带领他,踏上那幽暗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