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荆裂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荆裂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於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荆裂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荆裂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物移教「蜕解膏」多么危险,猛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
——因为他与这群「狼兵」的首领越郎,有了交换条件的约定。
入侵「瓦黄寨」的「破门六剑」里,荆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个,就连从内打开寨门的重责,他也交给了练飞虹和童静,一个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抢在多数敌人作出反应前就潜入深处,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这儿为止,途中只杀过四名贼匪,并未阻碍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内警钟已鸣,荆裂知道再无此优势。他稍减速度,奔跑的姿势降低,并且尽量贴在山寨内营账或屋舍旁边前进,减少被发现的危险。
他仰头看看,那面挂着黑底绣白北斗七星军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处。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军帅旗,是这山寨主人为了树立威信而挂起的。
——却也因为这股虚荣,给荆裂清楚知晓目标所在。
附近一座大帐幕里,突然走出来十七、八名贼匪,都是「瓦黄寨」贼团中最老资格的汉人逃军,每人披挂着战甲,装备整齐,各带精良的刀枪弓盾,阵容像军兵多於山贼——这差别就是连当地官府都不敢讨伐「瓦黄寨」的原因。
他们与奔来的荆裂正面相逢,避无可避。十几人从帐幕出动时早就杀气满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着齐齐朝荆裂冲过去!
荆裂却未停步或转向,反而挺直了腰身,从隐行状态再次化为全速奔跑,也迎着这群贼兵猛冲!
他全身没有穿戴半片护甲,双手又拿着短小的兵刃,冲向十几个一身战装、佩带重型武器的贼兵,旁人若是看见,必然感觉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现实却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战距离之前数尺,荆裂双腿突然爆发出更惊人力量,整个人加速一倍!
在贼兵眼中,荆裂好像眨眼变成一道残影。
前头一个拿长枪的贼兵还没做出任何刺击的动作,却已感觉那影子扑入自己右边身前,他想双手举起枪杆去抵挡,握着杆尾一端的右手两根指头已然齐口而断,令他失却力量!
荆裂这一刀挥过斩断敌指,轻松如过无物,只因出刀的劲力八成来自全身往前奔跃之势,并非仅用臂力或转腰发出。
他这出刀的法门来自绝招「浪花斩铁势」,但并非像「斩铁势」般以舍身之法毫无保留发出旋斩,而只取浪涛的「借相」发劲身法,以及远距离进击的时机掌握,因此那鸟首短刀斩出时仍能够精微控制,准确命中对方掌指这么细小的目标。
——荆裂创造的「浪花斩铁势」虽然霸道无匹,但他自知并非万能,不是适用於所有的战况。因此这两年来,荆裂以「斩铁势」为基本,又思考和试验出好几种大小不同的变化,这一刀正是其中一种。
荆裂飞身挥刀之后冲过那名贼兵,着落在其身后,双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头各关节都动用了,吸收、储存那落地的冲击,再释放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跃,身体同时在空中侧偏。前头两名贼兵还未及反应,就给荆裂从二人空隙之间轻巧闪进!
——从前荆裂右膝有伤,无法作这般巧妙的连续跳跃,如今十足复原了腿足机能,才有这种崭新的身法。
荆裂这一闪跳入了敌丛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贼兵,二人距离仅有数尺。荆裂急激二次跳跃后,身体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贼兵本能地将手中军刀往前突刺,荆裂正把自己的脸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荆裂前倒之势却变急,身体几乎成平平一线,军刀仅仅掠过他的头顶!
荆裂这一倒似乎就要整个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后一刻向地面递长右臂,握着鸟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过人的荆裂只靠这两只手指,就能在急冲俯跌之际按地借力,身体又再弹起来,向前方低窜出去,钻到了那名出刀的贼兵右侧!
荆裂左手顺势向里侧一挥,反手握着的兽爪短刃划破了贼兵没有甲片保护的大腿!
他出刀后身法毫无停滞,遗下那崩倒惨叫的敌人,又再继续前进。
这时站在他面前的轮到另外三个贼兵。其中左右两人看见,荆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队如此深处,心里不禁大惊,慌忙就向两旁跳开逃避;中间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横举手中枪杆,希望抵住荆裂接近。
荆裂却早已第三次跃起,正面飞向中间那贼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个身体有如一颗炮弹,那铁膝狠狠撞击在对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个坑,贼兵登时胸骨碎裂,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着地并跨过那被撞倒咯血的贼兵,顺势再走三步才慢下来。
转眼之间,挡在他前路的敌人已经只余五个。
其余那些贼兵纷纷回头,看见这个古怪的黑衣敌人瞬间就深入到了队伍后头,一口气竟如旋风般越过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要不是有那三个不断惨叫的伤者,他们会以为荆裂是没有实体的幽灵,能够自由穿越任何人与物!
站在荆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着他的脸。天已稍亮,他们瞧见荆裂冷酷得毫无表情,丝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夹在敌丛之中,亦没有露出杀气腾腾的模样。
自从击败雷九谛之后,荆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个境界。面对眼前这些贼兵,荆裂的表情就如看着挡路的死物一样。没有一个可能伤到他。没有愤怒或展示杀意的必要。
那表情渐渐与姚莲舟有点相似。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样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触荆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见虎狼一样,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约而同向两边逃跑。
荆裂并未理会他们或身后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众贼兵马上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本该追赶或呼喊示警的他们,却没有一个敢发一点声音,没有一双脚敢追前半步。他们害怕吸引荆裂回头。
荆裂再跑了数十步,那目标已在眼前:在这山寨中央的聚落里,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结实的房屋,屋前有个大帐棚,挂满各色旗帜,一看就知道跟寨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一名身材极高壮的汉子刚从大屋出来走到帐棚内,身边有四人紧随,后面还有两个拿着兵刃的侍卫。
那巨汉身上战甲只穿到一半,还有些扣结未绑好或者甲片部件没挂上,左、右、后三个随从正忙着替他穿着,另一人则小心地抱着他专用的头盔。
「妈的……到底哪来这些不要命的家伙……」巨汉比身边所有人都高上一个头,犹如一株会行走的雄伟大树,骂起话来声音沉厚威严,没有人敢正眼看他。
帐棚里已经聚着三、四十人,是「瓦黄寨」内最精悍的贼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装备又比先前那十几人更强,甚至有弩弓、兽皮盾和铁甲胄等军械。在那仍然敲个不停的警钟声里,他们还没完全睡醒的脸原本充满疑虑,不断在交头接耳;如今见这巨汉从屋中出来,众贼兵马上静下来,默默瞧着他蓄着虎须的方脸,心神镇定不少。
巨汉站定让部下替他挂上两肩护甲,同时伸手向旁呼喝:「快拿来!」一名贼兵听了,急忙从帐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斩马朴刀,交到巨汉之手。
巨汉单手将这得意兵器回转半圈,长柄收到右臂后,轻松得就像拿着根木柴,这轻轻一转发出的刃风声却已足以令众部下侧目。
巨汉口里又嚷起来:「快!」
身后那一直捧着头盔的部下走上前来,将满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经历许多战斗的铜饰头盔高高举起,盖上巨汉的头顶。
就在这瞬间,巨汉却察觉上方发出异声:是帐棚顶的厚布裂开的声音。下一刻,一条黑影从那棚顶裂口飞下来,直袭巨汉上空!
巨汉暴瞪着精气威猛的双目,仰视那飞来黑影,同时右手挥动那柄曾砍劈过百人头的战刀,朝上迎斩来袭者!
这向上撩斩的招式,应付的若是一般的敌人,绝对够快够猛。
但面对俯冲而下的荆裂,这刀却慢如老妪的动作。荆裂并非仅仅从那缺口跳下来,而是蹬着棚顶的粗竹往下跃,腰腿力量加上身体重量令速度极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抢入更近距离,以鸟首刀「牝奴镝」的刃背抵住朴刀长柄前端,左边反手握持的兽爪形弯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汉右臂肘弯,荆裂整个人飞扑到了巨汉头上!
巨汉毕竟身手和经验不同寻常贼兵,此际仍能举起左掌伸到脸前,试图抵拒荆裂,同时往一旁转脸侧头闪躲!
然而这些都是无望的挣扎。
荆裂用尽冲蹬而下的势道,再加上兽爪弯刃勾扯着巨汉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转身,右肘近距离狠狠横挥进去!
那坚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汉左手,没有受到一丝阻碍,隔着那只无力抵抗的肉掌,猛击在巨汉头盔右耳侧!
荆裂这记学自暹罗大城国皇室武士的飞肘,威力有如攻城冲车,硬生生将那坚实的铁片头盔打得侧面弯陷,夹在肘骨与头盔之间的那只手掌,更被压迫至骨碎肉裂!
巨汉在这冲击下,颈项猛烈倾摆,整个人立时昏迷崩溃,被荆裂跨压着重重堕地,手中朴刀也响亮地跌落一旁。
荆裂这飞堕而来的攻势猛得像天降陨石,原本站在巨汉身旁的手下贼兵,全部惊吓得往四面飞跳开去。
荆裂一边膝盖压着巨汉胸口,以左手的兽爪刃抵着那已然变形的头盔。头盔没有从巨汉头上跌出来,只因为折曲处都陷入了他头脸的皮肉。巨汉昏厥失神的双眼,因那冲击而充血变得鲜红,眼瞳向上翻转。
荆裂高举着鸟首刀,刃尖向下对准巨汉的颈项。他神色异常冷酷无情,就如准备宰杀牺牲贡物的祭司。
鸟首刀「牝奴镝」那雪白的锋刃,落下。
四周的贼兵呼吸停顿。
他们实在难以相信:统领「瓦黄寨」四百余悍盗、纵横桂北三年、杀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盖,就这样在一眨眼间死掉了。
当贼兵开始醒过来,并四散奔逃出帐棚时,荆裂并没有阻止他们。他正是要他们将这份恐惧散播到整座山寨。
◇◇◇◇
当灿烂的冬阳高挂、晨光洒遍山头之时,世上已再无「瓦黄寨」。
山寨里的帐棚与建筑物之间,到处都散布着凄惨的屍体。獞族「狼兵」对待士气崩溃的贼匪并无丝毫仁慈——只要想想这些年来本地山村受到怎样的凌虐,杀死这些禽兽就不会带来半点罪疚。
寨主洪盖被刺杀的消息,令贼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头领无法把原本占绝大人数优势的手下组织起来;再加上「破门六剑」带头冲杀,众贼被切割分离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歼灭。
然而这战果仍有赖勇悍的「狼兵」才得以达成。每个獞族战士都以强健的双腿紧随「破门六剑」冲锋,及时侵入他们所制造的缺口,将敌人一口气压倒、杀戮;「狼兵」也拥有令人吃惊的耐力,持续快击战斗了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令敌人始终无法集结。到了活着的贼匪余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内各处逃窜匿藏,而「狼兵」又尽取敌人装备为己用之时,胜负已然决定。那时「狼兵」才慢下脚步来,稍作休息随即再展开扫荡,将余下敌人一一找出处决。
在扫荡之时他们更找到匪盗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个贼人走进去,试图挟持劫来的女奴为人质,但结果反被那廿多个獞族女子合力杀死。
重获自由的女人捡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屍堆之间找寻受伤的匪盗,逐一了结。有伤者向她们号哭求饶,但换来的是冰般寒冷的复仇眼神。
「想想你当天压着我们时,是怎样笑的。」一个女人说。
那人听了,从哀求转为愤怒,直至死前都在骂着最污秽的脏话。
女人们听着,心里只是冷笑。因为她们知道,他那些脏话里所说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经永远做不到。
侬昆此刻正倚坐在营账外一个木桶前,一只手拿着夺来的汉人军刀支着地,撑起那累得快坐不稳的身躯,另一手拿着水碗在喝着。
他疲倦得身体都好像不再属於自己。众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因此也是跟敌人交战最多的「狼兵」。他没有仔细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枪刺倒或用刀砍杀的贼匪至少也有二十个。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过第三柄刀,原来的撞族猎刀和另一柄抢夺来的军刀,都在激战中砍弯了。
他看着远处营账,有些仍存体力的「狼兵」已经开始搜查寨里的粮食物资。也有人在脱取死屍身上的装甲或饰物。邻近的山村都将渡过一个饱足又无须畏惧的新年。
空地另一边躺着受伤的同胞,正由女人们照料着。侬昆看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一战己方死伤之少实在令他惊讶。虽然没有真正点算,但侬昆估计阵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伤那廿来人,没有几个的伤势有致命或残废的危险。以一场剿灭了五倍数量敌人、还要攻坚硬闯城寨的战争来说,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蹟。侬昆不禁放下水碗,抚摸用绳子挂在胸前那个木符。
当然他很清楚,这奇蹟并非神灵所赐。
因为其中一个创造这奇蹟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几步外。
侬昆看看那个站在死屍之间的和尚背影。圆性半边身反射着太阳金光,齐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头站着不知在干什么。在他脚边的猎犬阿来正咬着一片肉骨头。
深呼吸了两次之后,侬昆提起精神,支着刀把身体撑起,走到和尚身边。
这时他才看见,原来圆性正垂头闭目站在屍堆前,双手合什,嘴唇不断在动。
圆性早就察觉侬昆走近,但他还是把经文念完才睁开眼来,取下半边护面罩,转头瞧着侬昆。
「你在念经吗?」侬昆在众「狼兵」里是少数会说汉话的一个。
圆性点头。「我在超渡亡者。」
侬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诸种神灵,并不明白什么是「超渡」。圆性抓抓乱发:「其实我也不大知道,只是从前看见师父这么做,我也就跟着做。」
看着圆性的傻笑,侬昆反倒觉得很有好感。这汉人和尚一开口就说「不知道」,不像他常见那些祭司,什么都说知道,很多事情却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从没有认真干过这超渡的法事。」圆性又说:「这些年杀的人多,才自然学着师父做起来,心里好像比较舒服。师父从前说,这样能够减少亡者的罪业。」
侬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屍体。当战斗的热血退散之后,看着这许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实在无法不感害怕——哪管对方在生时多么可恨。
「真的能够减罪吗?」侬昆问时看着死去的仇敌。「即使是这样的恶人?」
「师父说,要看那亡灵本身有没有悔改之念,断恶回头的悲愿。」
侬昆不禁仔细端详圆性的样子。他在先前的战斗里,见识过这少林武僧杀人时如魔神般恐怖的状貌;此刻战争过去了,那毛发戟张的刚厚脸孔上,却又隐隐散发一种慈悲。侬昆从没见过如此奇妙的战士。站在圆性身边,听着他的声音,侬昆心中那惊惧不知不觉减退了。
圆性则继续眺望这惨烈的修罗场。他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说得出这种肤浅的口头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响身边这个异族战友的心灵。
这时一群人从山寨西侧踱步走来,为首的正是荆裂与「狼兵」首领越郎,二人并肩而行,虎玲兰、练飞虹、童静和几个「狼兵」则跟在他们身后。练飞虹和童静都一脸倦容,再无先前飞跃山寨门墙那种轻快,比刻拖着双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点回家,脱去那身染满血污的衣服,倒头大睡。
虎玲兰紧跟在荆裂后侧,背挂野太刀的身体依旧挺得笔直,手里仍拿着长弓,比荆裂高的她彷佛是他身后的守护神。跟在众人后面那几个年轻「狼兵」,不时偷瞄着虎玲兰婀娜的背影,心里仍在回味刚才战斗时目睹她挥刃弹弦的英姿。
虎玲兰趁着这时问荆裂:「你的肩头和膝盖……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荆裂微笑回答。
虎玲兰听了,知道「蜕解膏」确已把荆裂的伤完全治好,大感宽慰。
荆裂两年前获严有佛治疗,两处伤员其实已经九成痊癒——否则也不可能击杀得了超级高手雷九谛——只是剧烈战斗和锻链之后仍会痛楚,耐久力也始终不如往昔。这状况经过一年多仍毫无改善,在荆裂心里成了阴影,各种招式动作,总不自觉有了分毫保留。
荆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这阴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终难再追求顶峰极至。於是他决定冒着伤残的危险,也要使用那药性猛烈的物移教「蜕解膏」。
反对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兰。既然荆裂已大致恢复武功,她觉得没必要再次赌上一切。假如真的失败了,亲手把「蜕解膏」带回来的她,岂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来,你就要用它。」虎玲兰说:「我宁可白费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险。」
「在我心里,这是必要的。」荆裂如此回答。
结果令虎玲兰放下心头大石,那欣喜的感觉,远远盖过寻得「蜕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后她又想起另外两个人:锡晓岩与霍瑶花。
——感谢你们……
这时众人走到圆性和侬昆前,各自打了招呼。童静蹲下来,笑着抚摸阿来的毛。侬昆不禁看着她。虽然已到了十九岁的成熟年纪,童静与猎犬玩耍时还是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侬昆刚才看见了童静那精准迅速的剑法,要是单打独斗,他与这里任何一个「狼兵」都绝不是她对手。侬昆无法想像,这样一个女孩是怎样练出这般的剑法来?
他们这些人到底曾经有些什么经历?
越郎左右扫视山寨,此时开口说:「我的人在后面一个小仓库里,发现了一条秘道,他们曾经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头的逃生口。他们出去时已经没再看见一个敌人,看来都已经下山走了。」
「有多少?」荆裂问。
越郎耸耸肩表示不确定。「不过看这里的死屍,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这样的人数,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结,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几年内是如此。
「这一仗我们彻底打胜了,也解除了许多族人的苦难。」越郎说时向荆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侬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随着行礼。
「而且这次也解救了许多女人。」侬昆说时眼神激动。「她们的家人都会很感激。」
「没有你们几位,只靠我们必定赢不了。」越郎继续说。「感谢『六匹虎』诸位的大恩。」
荆裂忙把越郎扶起来:「不要道谢。这是约定。我们这边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们准备好履行另一半的约定吗?」
越郎回答时眼神充满自豪:「我们獞人能够在这种地方生存许多年,靠的不是什么,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荣誉。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诺的,没有当人的资格。」
他左手握着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约定,我们这支『狼兵』,借你们战斗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荆裂点点头,与越郎双手紧紧相握。
「很好。请你吩咐各位准备,我们过年后就出发,大概十五天之后。要走很远。」
「在哪里?」侬昆问。
「去江西。」荆裂回头看看虎玲兰,两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动。「救一个人。」
这是「破门六剑」很早之前的决定。
其实自从离开湘潭之后,他们曾经前往南昌,查探宁王府一趟,又拜托临江府的阮氏无极门主阮韶雄,派一个弟子假装投诚,短暂混入王府,确定霍瑶花仍然活着。
然而宁王府实在门禁森严如城堡,府内常备的精鋭护卫军已至少五百名,接邻四周街道也霸占了许多民房作旗下兵员武士的居所,兼且协防王府,一声令下马上可动员的总数可达千人。
当然,还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龙术王巫纪洪这两个顶尖高手计算在内。「破门六剑」要凭一己之力闯入救人,胜算实太渺茫。
同时锦衣卫搜捕武人甚紧,再加上宁王府的敌人,「破门六剑」难以久留。荆裂只好借内应传递信息给霍瑶花,让她坚持下去,然后去寻求增加胜算的力量。
现在,这力量终於到手了。实在是很漫长的旅程。
「十五天后就出发吗?」童静这时站起来。「可是燕横还没有回来。」
「我们大伙人出动,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队上路再到南昌集结;到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些都很花时间,不宜再等——燕横到底何日出关下山,谁也不知道。我们就分头行事吧。你去海阳山下等待燕横,等到他就直接快马去江西。我们约定在王大人那里重聚。」
——他们虽然远在广西,但也从本地土官处打听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书王琼举荐,陞迁出任南赣巡抚之事。
童静已经没有见燕横几乎两个月,一直挂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与他相见,心中暗喜,但同时又忧心:我会等到他吗?…………
「别胡想。」练飞虹在旁微笑说。这两年他全心教导童静,朝夕相处,已然了解她情绪思想。
「燕横那小子,大概有何自圣这死老鬼护佑。他一天还没有复兴青城剑派,一天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