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佑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贯穿了又一名宁王兵的胸甲。
带着这队宁王兵的那名统领,这时也痛苦呼叫起来,整个人从奔跑变成向前滚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来跟着虎玲兰那十五个民兵弓手,他们虽然没有她那种超凡眼力与射术,却有临机应变的脑袋,懂得跟随虎玲兰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机会,结果这次幸运射倒了敌队的统领!
这令那群宁王兵更是慌乱,即使加起来其实只有四人被射倒,这百人却失去了穿越过箭雨继续绕击敌人主队的勇气,反而从原本的来路退却。
——这也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到来夜袭的义军民兵,总人数其实比他们少得多。
察知敌人退却,虎玲兰也不冲疑,马上抛下弓箭,拔出长长的野太刀。
「跟着我!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呐喊!」
虎玲兰说完,就叱叫着当先冲上前去。
后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换了近战兵刃,起步跟随虎玲兰,一个个放尽喉咙,发出最高的喊杀声,一同往退却的那支敌兵追去!
那百名宁王兵听见敌人乘势追杀而来,也不辨对方人数,慌忙加快脚步奔逃。恐惧和混乱在众人之间极快传染,最初还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却,后来渐渐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里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会成为敌人追杀的目标,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虎玲兰率领之下,他们只凭十六人就将百人敌队驱散。
双方的分别,就在一股「气」。
虎玲兰看见此情况也不穷追,转而带着十五人赶上本队主力去,在侧后方继续掩护的任务。正巧有五名宁王府的长枪兵从这个方位的帐篷出现,刚刚碰上了虎玲兰到来,他们黑夜中也没法分办男女,只是一涌向前,想把枪头搠向虎玲兰!
野太刀的光芒在这黑暗里并不太亮。真正令宁王兵震撼的,是那惊人的刀风。
还有被斩者身体飞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难视之下,无法得知自己被甚么击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斩飞。枪杆与骨头的碎断声无法分开。惨叫有如野兽濒死的哀号。
那长刀的威力,就连她身后众民兵也被惊呆了。
以今天虎玲兰的功力,其实绝对能够用更精细不费力的招式打倒这些敌人。但她是故意使出这有如火山爆发般的横扫,就是要确保再无一个敌人有胆量朝这方向攻来。
就像燕横一样,虎玲兰以一人之武力,令所处附近的民兵士气大大提升,战力亦因此倍增。这奇袭队快攻深入敌阵,面对超过三倍总数的敌兵,最怕就是被对方从后反袭围攻;如今因为有虎玲兰在而没了后顾之忧,人人更是奋勇向前推进,一股作气攻到了石厂营地的最中心。
在主将营帐前,冯十七赤着上半身,提着一柄虎头砍刀站着,身边有三、四十名近卫保护他。他急於走出营帐稳住军队,就连衣服战甲都来不及穿着,状甚狼狈。
「敌人到底从哪边来?」冯十七高声喝问,同时已有侍从兵拉来了十几匹战马,他当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从高眺视战况。
「好像是……西北那边!」有部下回答。
「是间道!」冯十七切齿说着,将马首拨往那个方向。他身边好些精锐的骑兵亦一一上了马。
冯十七有点后悔,没在那山间狭道一带再多设哨卫。但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这支伏兵会被对方察知,并反而成了偷袭的目标——明明我才是伏击敌人的一方啊……
不过冯十七既受命指挥这支千人大队,亦非无能之辈。从前就是山贼首领的他,马上就作出了判断:那山道异常狭小,行进不易,对方突袭而来,人数不能多;即使来犯的敌军真的人多,一时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狭道,全数投入战场。只要我方组织好迎击,以多压少,将对方迫回去间道之内,其突袭就无法得逞,到时我再设置弓铳队迎向那狭道出口,对方只会被困死在内!
战法既定,冯十七就下令通报主将营的邻近队伍都来集结,准备反击。
可是就在冯十七刚下了命令时,他就听到前头战斗的声音,而且远远比他预料的来得更接近!
——这么快?
——这是甚么行军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个原因。
而冯十七很快就看见那个「原因」。
那是一个人。所有的宁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时崩溃、倒下或逃走。主将营一带营帐外点燃的火把较多,因此坐在马鞍上的冯十七,看清了那个人。
也看见了他战斗的动作。
这个人,冯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见过。在九江城,跟着李君元。
第二次看见这个人,就是他把宁王府搞得天翻地覆,并挟持着李君元大模大样离开的时候。
冯十七那次极是庆幸,没有在宁王府碰上这个男人。只是他见过那夜死在这男人刀下的屍体。
——这个人,简直就是一场会行走的灾难。
——对於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经以将军的地位,引诱这男人效力宁王府,当时的冯十七对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冯十七多么希望,这个男人当年答应加盟宁王府。
只因他绝不想与此人为敌。
但战场上发生的事,总是你不希望的比较多。
仿造的双手倭刀,把又一名宁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荆裂,已经走到与冯十七距离不足百步之处。
荆裂马上发现主将营前那堆骑士。距离虽远,光线也不足,但荆裂的眼力,迅速从中分辨出冯十七。
冯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觉知道,荆裂正远远盯着自己。
接着就是更要命的事:荆裂左手放开仿倭刀的长柄,从腰间拔出鸟首短刀「牝奴镝」,将那奇特的异国刀锋,遥遥直指冯十七。
荆裂身边的数十个民兵马上响应,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过去。
荆裂的眼睛并未离开冯十七,双手斜垂着刀,起步朝他奔跑。众民兵也都提着兵刃紧随。
冯十七的身体里升起巨大恐惧,完全吞噬了他作为军队将领的理智。他的反应,回到从前与几十个亡命之徒啸聚山林的时候。
那时主宰他人生的,只有两种最原始的情绪:贪婪与自保。
冯十七拨转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马臀上,全速往荆裂的反方向骑马奔逃!
跟从他的那十余骑近卫,一时无法判断冯将军到底是逃命还只是后退重整,只好也驱马随他而去,却见冯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冯十七所呼召的几支近卫部队,此时正好赶过来准备战斗,却目睹冯将军本人已带着骑队退走。他们以为这就是命令,於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后不知道是从哪个士兵开始,有人传递出主将的决定:
「逃命了!」
「赶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敌人大军都来了!」
「王守仁来了!」
宁王府千人精锐伏兵,士气战意至此彻底崩坏。
就只因为他们的主帅看见了荆裂一眼。
战斗完全结束之后,右半边脸染满鲜血的沈小五,高举那面痕迹斑驳的木盾牌,还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斩而变松的镰刀,朝天发出无比亢奋的嚎叫。
——赢了!真的赢了!
四百人,将敌方过千精兵击散驱逐。一切就如「黑将军」的预言一样东方刚刚浮现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双眼。经过彻夜未睡的急行军,加上这艰苦激烈的战斗,沈小五以为在完结一刻自己就会马上昏倒或睡着。可是正好相反,那胜利与生还的强烈兴奋,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驱去。他不只呼叫,还像个野人般不住跺脚,又敲打着刀盾,像跳着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边的同袍也是同样地亢奋,或用力拥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尽情发泄开战之前累积的焦虑与恐惧。
「够了!」徐诚走过来喝止他们:「还有气力的话,就去营地外围把守,还有帮忙收捡同伴的屍首!」
徐千户这一句话,就如冰水淋到众民兵头上,他们的兴奋一下冷却了。徐诚提醒了他们两件事:仗还没有打完;胜利是用人命牺牲换来的。没有高兴的理由。
他们看着徐千户,见他的袍甲上也到处都是鲜血和破口,战盔亦已不翼而飞,知道就连将领刚才都身陷凶险,这一战并不如他们想像那么顺利。
众兵都按照徐诚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种善后。胜利的兴奋一旦消退,疲倦就马上袭来,每个骨节都像火烧一样,视线在晨光下难以集中。但他们没时间可浪费。民兵实际上人数稀少,天亮后万一敌兵回头察看发现了,说不定就会马上反击。首务就是在营地周围布下防线。众人拖着疲困的身躯,打起精神来执行任务。
敌人匆匆逃亡,遗留在营帐里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铳炮,徐诚只下令将弓弩分配到各防线上,稳住形势。
半数的民兵负责防卫,另一半则在营地上收集军器粮食马匹等物资,将受伤走不掉的生还俘虏驱赶在一块看管,治理受伤的同袍,还有收集己方阵亡者的屍首。沈小五较年轻力壮,就被派去收集军粮,搬运堆放在一起。
另外一项重要的事,是马上将捷报回传给王守仁的大军,并请他们急送一队人马来协助守备石厂,以免又遭敌人夺回。他在敌人留下的战马中挑了两匹,给两名线眼骑乘,嘱咐他们尽快到达通传: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这场奇袭里的民兵一一被抬到营地中央排列着,并以帐布盖着屍首。
荆裂支着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着不断排起来的死屍。
徐诚则四处做着点算的工作。他内外的疲劳绝不下於任何一个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着,绝不给部下看见。
终於他也知道最终的数目。从遗下的屍群粗略估算,义军一共击杀了大约二百个敌人左右,另外约五十个敌兵已重伤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创,无法及时逃走而被俘虏。
至於己方有三十八人受伤,超过半数是轻伤,治疗后就可重投战场。阵亡者则为九十八人。
这就是打下义军第一场胜仗的代价。
徐诚看着空地上的部下屍体,得到这个数字,甚受震撼。这么短的时间里,死去了全队两成多的战士,战斗的过程比他本来所想还要危险和酷烈。整支奇袭部队,刚才其实已被削弱到几乎难再在厚实的敌阵里前进,只是发生得太快,他们没有察觉,如果敌军再多拖延一阵,情势可能已经逆转。
而他们能够打到这个地步,还是全赖有荆裂、燕横与虎玲兰三位武者在阵,否则如今这个战果连摸都摸不到。
徐诚看见荆裂,也就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徐诚本人学过一点武艺,身为军官亦见过不少武林好手,但像荆裂等三人刚才在沙场上表现的战力,超越了他的想像。徐诚从来不相信,个人的武力,能够如此左右一场战事的胜负。
「将军。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诚说。而且这胜利意义重大:义军动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时间,翦除了进军南昌的唯一障碍;主力军将以最盛的精力锐气,直敲南昌城大门,而且不必担心宁王大军及时赶至。
但是荆裂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凝视地上的屍体。他知道徐诚并没有说错。无论怎样看,这次奇袭都是绝对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屍再增加一倍、两倍,只要是为了胜利,他还是会毫不犹疑地下同样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这个刚刚战胜的时刻,在将要再次举起兵器作战之前,荆裂选择了悼念而不是庆祝。
从少年时代起就久经战阵,荆裂怎不明白战争就有人死亡的道理?冲在最前头的他,总是尽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时间里多斩杀一个敌人,因为那就代表他率领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机会。但无论是谁,无论具有多大的本领,也无法完全阻止战友牺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庐陵之战到这一仗,荆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挥的那一张张脸孔,有些以后都会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励的言词送他们去死的就是他自己。无论那是多么必要的战斗,为了多么崇高的理想,这事实也不会改变。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拒绝对死者麻木,就是拒绝遗忘。
荆裂到了今天,还是会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壮而年轻的生命,在庐陵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记得那少年永远不会长大的脸。大概以后都不会忘记。
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然而荆裂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那些生命的重量。每个战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这一点,就只会被权力和慾望吞噬,总有一天再没有人会为你而战斗。
在荆裂身后的几十步外,虎玲兰坐在一块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着野太刀。当年她带着这柄刀离开萨摩国时,它还是新铸的,未经过任何战斗;如今七年已是战迹斑斑,刃口也有多处凹陷了。她用指头轻轻抚摸那些凹口,仔细察看过,并没发现刀身有危险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场战斗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时瞧向荆裂的背影,但并没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荆裂这种时刻在想着甚么,也知道他宁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她继续抹刀。
「你好……」她身后响起一把声音。回头一看,正是刚才负责殿后、与虎玲兰一同作战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时双手拿着一个油纸包与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实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虎玲兰,也就只好不称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这里……是我们在敌人营里找到的肉干……你大概饿了,请吃一点……」
民兵目睹过虎玲兰的刀箭绝技,简直视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丽,他们都只敢对她恭恭敬敬,绝不敢存半点歪念。
倒是虎玲兰却展示出鹿儿岛武家女儿的豪迈,咧着皓齿一笑,放下刀把粮水都接过来,马上就咬了一口纸包里的肉干,一边咀嚼一边说:「太好了,我正饿得要命,谢谢!」
那民兵的脸红得像快要着火,点个头就急急离开,心里想自己待会在睡梦中,也会看见虎玲兰这美绝又充满生命力的笑容。
虎玲兰吃着肉,一边轻轻抚摸肚皮,喃喃说:「你也饿了吧?……真是个乖孩子,这次从头到尾都没有闹。妈妈很快又要再战斗了,到时你也要一样的安静啊。」
她说时露出的温柔笑容,无比幸福。
换作是别的女人,在战场上怀着孩儿,必定感到害怕焦虑。但虎玲兰没有。她甚至觉得,这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受战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运。
——他是我跟荆裂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这时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屍体搬完,暂时休息着。他吃着饼时,脑海却还是无法休息,仍然不断浮现刚才战斗的画面,尤其是燕横那些凌厉的剑招。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把腰间的镰刀拔了出来,在空中缓缓模仿着。
「你看得见吗?」
这声音几乎令沈小五被饼噎着。看见燕横直走过来,他慌忙吐去那口饼,将镰刀收在背后。
但燕横没有因此放过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再次问:「我说,你看得见我的剑招吗?」
沈小五只好点头。
燕横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两步,令沈小五极度紧张,心里在焦急:我有甚么冒犯他了吗?……
「我也看见你那刀招。」
燕横这时却又说。
沈小五以为自己听错。
——他看见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够称为「招」吗?……
「对啊。就是你斩敌人下盘那招。」
燕横用手掌比划着,果然就是在说沈小五冲前低斩的攻击。「不错啊。」
沈小五无法相信地瞪着眼睛。眼前是他视同神人的剑士,对方竟然在纷乱的战场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浅的自创刀招,现在还加以赞赏!
「可是没有人教你吧?」
燕横继续说:「其实当你出刀之后,双脚着地时只要这么站,两腿就可以马上转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滚或跪坐。」
他说时就地向沈小五示范那个站法。沈小五这三年来自习此刀招无数次,现在一看见燕横的演示,马上就明白那动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这得意招式,心里大感兴奋。
——没错啊,这样我就能更快恢复平衡和防备!
「在战场上,四处都是敌人。」燕横解释说:「你回覆态势越快,被敌人乘机袭击的危险也就越小,能够活下来的成数也就越高。没有甚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吧?」
沈小五听着猛地点头。
「不过你之前久已习惯这套动作,一时要改过来大概不可能。」
燕横拍拍他的肩头。你自己先记着,将来才练习吧。现在只要集中精神,应付接下来的战斗就好。」
他的眼睛转向北方远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着他。他恨不得现在马上就骑马奔过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还得再等。
——静,我很快就来。
——我们将在那城门相会。
——并且一同享受胜利。
「请问……」
沈小五这时才终於鼓起勇气说话,打断了燕横的思绪。
「甚么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燕横背后的「龙枣」剑柄。「你学了多久?」
「十二年。」
燕横微笑着回答。其实这答案还没有说明一切:他这十二年剑道生涯,包括了后半那惊涛骇浪、在生死之间求道的六年历程,并非一般武人锻链同样时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可以……教我吗?」
燕横听了,眼睛不禁亮起来。
「好啊。」燕横爽快地回答。「打完这场仗之后,假如你还活着,就来找我。」
沈小五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横说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也就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回头。
「啊,对了,你那柄镰刀,已经不行了。趁现在去敌人兵器库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还有,我记得你叫小五,对吗?我叫小六。以后再谈。」
燕横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点像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