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人虽然年轻,但因为家族受到宁王府逼迫,害死了不少有力的长辈,人丁凋零,他们在族中已是掌权人。七人只考虑了一会,就陆续向练飞虹点头。
「很好。」练飞虹满意地说。「你们也许都已知道,王大人的军队已近。决战在即,请大家都尽快着族人准备,随时收到我号令就要出动。」
两个线眼分别向七名壮士各透露地点,正是分批收藏着宁王军兵器盔甲的隐密房屋。那些军器当然都是练飞虹和童静连日来伏杀守军取得的。
「你们找机会就把那些兵甲取回去备用。」练飞虹说着,又从腰间取下个油布包,打开来是一叠纸,上面密密写满了文字。
「而这个……」练飞虹将那叠文告交给线眼,着他们分派给七人。「……就是大家对宁王府的第一击。」
次日早晨,王守仁并没有留在战云密布的南昌城外,只交托给伍文定指挥备战,自己则带同了荆裂、另外三名义军将领及十数个卫士,骑马到了赣江畔。
那是义军水师的集结之处。十余骑到了岸边一个修造战船的埠头后下了马,在负责统率水师的漳州通判李一宁带引下,一起登上一座木搭的高台。那高台伸延出江岸较深水处,是为了替战船加筑塔台而设的。
众人站在高台上,俯瞰集合在江水上的大小舟船,成百上千地延绵向江河两头,一时也看不见尽处。
王守仁看着江岸两旁,无数义军工匠正忙於修整舟船及加建设备,极是忙碌。
这支水师里一半的船只,都是王守仁从赣南征用得来,只是民间用船,之前在吉安出兵时负责运送兵员、粮食及军器,如今则一一改装为战船和快艇,加上各种防护的板甲及炮架。
至於另一半,才是义军水战的主力,乃是王守仁从福建请调来的海沧战兵及舟船。其中三千余名是漳州水战军,可说是地方精锐,另外又从上杭等县征召来五千多人,全都熟悉水性及有船战经验。
——王守仁所以要远从福建省请求水师,是因为江西北部特别南昌府及鄱阳湖一带的水军、民间船只及船夫,都已被宁王府收归强征一空。这些再加上宁王府原来拥有的江河盗贼,与及在南康和九江收编的水师,军势浩大,王守仁若不他求,绝对无法抗衡。
站在王守仁身边的荆裂,看着江上船队,深受震撼。荆裂在海外流浪多年,曾经参加过不少海战,曾为异国的王廷讨伐海盗,也曾与远自西洋而来的冒险者交锋;但说到如此大规模的船队战,实在从未经历。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船舶阵,荆裂心里豪气顿生,不禁回忆自己过往的异域历险。
——但同时他极力在心里压抑着这股亢奋。因为王大人之前就已告知他:宁王水师的船舶数量及火力,都肯定超过义军所有……
王守仁另一难题,就是手下将领里有水战经验的人甚少。现在带来这三人已是仅有曾经涉猎水战的将军,因此王守仁才把荆裂也带来。虽然福建的援军为他增加不少水战指挥的人才,但仍未足以填补整支水师的空缺。
放眼望去,江上的战船大多空有炮架、铳窗等设备,却仍未置有武装。这是因为义军多由民间壮勇而非官军组成,军械并不充足,特别是铳炮弓弩等精良装备,如今都要调往攻打南昌城,要等攻克之后才再调回来装上战船。
王守仁在这一战里资源人力皆甚紧绌,制肘处处,他只能珍惜和充份运用每一分力量,凭智慧去筹划以解决困难。
所以他才要亲身过来察看水师的状况。眼下虽然还未攻陷南昌,王守仁的目光却已放在整场战役上。永远为随之而来的战斗作准备,才有资格称为战略家。
而他知道,与宁王的决战,九成是在水上分出胜负。
这时有几个漳州的水兵登上高台来。由於整船的工匠短缺,他们也要帮忙。水兵看见主帅李一宁在此,惶恐地向他敬礼。
「先向王都堂行礼!」李一宁斥喝说。
那几个水兵这才知道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阳明,大为惊愕,头垂得更低。
王守仁却随和地微笑挥挥手:「不必。去继续做事。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令水兵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再敬了个礼,就匆匆走过去高台一角收拾工具。
这时荆裂却离了王守仁身边,走到那群水兵之间,拍拍他们肩头,开始攀谈起来。
那几个水兵一听荆裂说话,又再次感到惊讶,只因荆裂说的竟是家乡话。荆裂是泉州人,说的与他们漳州话甚相近,水兵们有如他乡遇故知,就与荆裂热烈谈起来,有说有笑。
王守仁看见荆裂与漳州兵如此融洽,大是满意。这一点也在他计算之内:日后水战里,荆裂将甚吃重,而他与这些海沧战兵是闽南同乡,必更有助他指挥,事半功倍。
李一宁最初看见王大人身边这个外表奇怪的男子,心里本甚不喜欢。此刻发觉他原来也是福建人,立时有点改观。
荆裂与水兵谈了好一轮,说时又指指江上船舶,似乎是在询问他们关於水军战备的事情,而他们亦一一详细作答。最后
荆裂再次拍拍他们臂膀道别,才回到王守仁跟前。
「大人。」荆裂说:「我看这些漳州兵,对水战之事都很熟悉,也有想法。」
王守仁发觉荆裂说时在直视自己眼睛,似在暗示他这话内有含义。王守仁才智冠绝,一听之下稍加推敲,也就明白荆裂在说甚么。
——没错!这正正就解决水军指挥不足的困难了!
王守仁一想通了,马上向李一宁吩咐:「在你麾下漳州兵里,挑选大约两百人,要最认识水战,而且个性稳重可靠的,本身阶级不拘。我授权你临时拔擢他们为副统领,分配他们帮忙指挥漳州军以外的各船队。」
李一宁领命时,不禁又看看荆裂,深感这个男人确不简单。
「李将军。」荆裂这时向他说:「我方火器和弓弩、数量估计不及敌人水军,若是正面交战,恐怕不利。我看要战胜对方,必得……」
荆裂说时,把左掌平摊开,在跟前缓缓滑行,就像一条船;右手伸出食、中两指成钩状,向着左掌急急接近,然后用那两指勾搭上掌侧。
李一宁见了这模仿手势,知道荆裂说的是甚么战法。
「以快胜大,以多胜强。」李一宁笑着说:「我早有准备了。看看。」
他指向江中一个方向。只见那边聚集着一排排数以百计的细小快船。荆裂看见也笑了,朝李一宁举起拇指。
王守仁看着他俩,心想此行视察目的已达。他要的不只是解决实际问题,也是要建立军中这种信心与信任。
那是无价的武器。
——而同时在南昌城那边,他则要把敌人这武器剥除。
万锐一收到消息,虽然已果断派遣大批士兵去撕走那些榜文,并下令全城街道百姓禁足,但已经太冲了。
那无数手抄的榜文,清早天亮就看见在南昌城里多处墙壁上出现,显然是有人半夜偷偷贴上的,而且完全避开了巡守士兵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
到守军把榜文都清除,并且全城执行禁止外出的命令时,早已有无数城民看过那些内容,并在半个早上口耳相传。
那榜文共有两篇,皆以王守仁名义发布,一篇是向南昌城里投降了宁王的江西三司官员示谕,文中表示体谅这些受死亡胁迫、临难未取大义的官僚,指他们当时孤立无助,虽是贪生怕死而跟从叛逆,「揆之法理,固不容诛;推之人情,实为可悯」,劝喻他们趁如今王师临城,去逆归顺,向攻城义军开门自首,方可免於身死灭族。
另一篇则向南昌七道城门把守的军民役工告示,除本身已是宁王府逆党者罪无可赦之外,所有受宁王威胁、假授军职者,务必回头,如能擒获逆党将领及开启城门迎接王师,可论功行赏;逃出逆阵到来自首者,可得赦免。否则城破之后,论罪处死或流放。
这一着极是厉害,把万锐与宜春王刚刚在南昌守军里建立的战志和士气,一举击散,还在内里注入猜疑不信的毒液。
城内的守军,宁王府原来的护卫占大约七成,其余三成则是省城本身的官军,在宁王起事时被强征入叛军;此外还有大量协助防务的役工,管理维持各样运作的省城官僚,全是被强迫从事。而王守仁的喻示,就像一柄长刀插进他们之间,再大力地撬动。宁王护卫对这些刚刚依附不久的军民,马上产生极大不信任,恐防他们马上就叛变,不许他们大量聚集,又尽量将他们调离城门。
而这些被迫附逆的军民,即使大多未敢即时叛逃或反抗,也知道自己不受宁王府信任,处境甚是不利,更变得完全无心为宁王战斗。
——王守仁,你这着也真狠……
万锐恨得牙痒痒的,但眼前并无甚么办法马上终结这种不信任,只好请朱拱樤和两位宁王公子亲自出动,去各守备地点稳定军心。
此事还有另一效果:大量榜文如此一夜之间出现,显示南昌城内存有王守仁暗布的势力,而且力量不小,但确实有多少又无法知道。这对守军又造成更多焦虑和疑惑。即使守在墙内,宁王府的近万护卫有一种草木皆兵、自己正暴露在敌人眼前的危险感觉。
这跟城外正在集结准备、因石厂初捷而军心凝聚的义师,有极强烈的对。
在主帅营帐之内,王守仁看着大桌上摊开的南昌城地图,心里甚是感慨。
他其实不用看,南昌各内外地形及城门布置,都早就全部熟记於胸。当初兵部尚书王琼大人派孙燧与他来江西,就是预备对付宁王野心的一步棋,王守仁非常清楚这个任务,因此当时就有预感,自己有一天可能要领兵进攻南昌,早就研究过这座城的守备强弱点。
——如今果然成真了。
全军将领已然齐集在帐内。荆裂、虎玲兰与燕横三人亦列席,他们将会继续指挥原来那支奇袭队(经补充之后增加到五百人之众),负责突击。
王守仁将写着数字、代表义军各路兵马的木雕标棋,逐一放到地图上推移,下达攻城的指令:
「第一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统四千四百二十员,进攻广润门;攻破后留一支士兵防守城门,带军直入占领布政司,再分兵去宁王府内门等候。
「第二哨,由赣州知府邢珣统领,兵快共三千一百三十余人,进攻顺化门;破门后留部份兵员防守,本军直往占领镇守府。
「第三哨,袁州知府徐琏,领兵三千五百三十员,攻惠民门;成功后分兵防守城门,再直接攻占按察司察院……」
王守仁一一下了指令,各被叫到的统领马上答应领命。王守仁以那些标示用的棋子,指示各哨兵马的行进和攻占路线。
如此,全军连同中军营在内共十三路兵马,围攻南昌的任务皆分配妥当。假如一切顺利,各路军兵将把南昌所有主要官府设施:都布按三司、南昌前卫及左卫、钟楼等同时占据,全面夺回南昌控制权,最后会合围攻宁王府。
就像上次荆裂的奇袭一样,王守仁将攻城时刻定在明天七月二十日凌晨五更。天色未明之际,亦是守军意志精神最薄弱之时。
王守仁神情极是严肃,直视每一位将领,然后说:「此战我军胜负关系天下苍生,不可有退路保留。战鼓一起,全军务必抵达城壁;再起鼓即行进攻。各位统兵将领,凡有发现临阵退缩,裹足不前以至违抗军令节制者,依本院敕令即时军前斩首,不论阶级,绝不可饶赦!」
各将领从王大人的战术分配与这番说话里知道:王大人决心要在一天之内,攻破南昌。
——只有如此,才有余裕再备战,迎击正赶回来的宁王叛军主力。
众将听了王守仁森严军令,一一领命拱手。帐内所有人的意志,此刻已团结为一体。
余下的,就是把这紧握得坚牢的巨大铁拳,挥击向已然陷入混乱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