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289 字 2个月前

卷二十 王道心 第一章 王者梦

--[那些凡人,跟你是不对等的。]

自懂性开始,身边所有人都这样跟朱辰濠说。

其实朱辰濠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什么叫[凡人]?他平生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庶民百姓。身为朱姓亲王,他常年活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

不过朱辰濠听多了这样的说话,於是自少年时就生起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是特别的。

--我将会拥有不平凡的命运。

◇◇◇◇

这个预言,今天毫无疑问的实现了。

此刻宁王朱辰濠正站在大战船的船楼上,眺视着樵舍一代的湖畔与岸上情景。数以百计刚刚从惨败里逃脱的大小军船,在映照出黄昏阳光的湖上航行经过纷纷停泊进樵舍的湖港,慌张地结合成互相守护的舟阵:同时在岸上的营寨里,已经点起灯笼和火把照明,无数人在营地上来回,忙着搬运各种补给物资。

即使远在这座船楼高出,朱辰濠都感受得到下方的水陆军阵之间的那股凝重的气氛。所有的兵将无疑都已经很清楚,这就是他们最后抵抗的根据地。

强大得出乎意料的敌人,就在番阳湖对面等待。

朱辰濠收紧眼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变得深刻。番阳湖畔本来山色苍翠,但此际看在他眼中,却一切都似蒙上了一层死灰。无数船轨上的旌旗乏力地轻轻飘动。受损的战船虽已灭火,仍在冒着淡淡的焦烟,凝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各船舶围绕着朱辰濠的帅船,构成紧密的阵式,一层层地保护着他,整片船阵就像一座浮在水面的城堡。即使余下的战船数量已经不及最初宁王军一半,这阵势看过去仍然壮观。

这样的景象怎也说不上是[平凡],许多人毕生都无法目睹一次,更遑论成为中心的主角。

◇◇◇◇

朱辰濠,确实为自己创造了不平凡的命运。

只是现在的他,宁愿一切都从未发生。

在王府里,朱辰濠从小就听长辈叙说先祖的光荣:太祖皇帝十七子朱权,十五岁即奉父命镇守位於边塞的封装大宁,统帅精兵八万,所辖的蒙古铁骑更是大名最骁勇的精锐。初代宁王建立战功甚丰,在当年太祖诸王子中,获第一智将之誉,足与勇猛的燕王朱棣齐名。

之后就是宁王历代子孙愤恨不平的变故:朱棣为了攻伐建文帝夺权,用计将朱权的铁骑精兵收归自己麾下,把朱权劫持软禁於燕军之中,把朱权改封往武昌,削尽权力,朱权从此为回避朝廷猜疑,只能寄情文章道术,郁郁终老。

自幼天天听着这些祖先事蹟长大的朱辰濠,渐渐产生起许多梦想,而那些梦想又不知不觉连结成一个坚定的志愿。朱辰濠本来是庶出,母亲更是个妓女,他想到要洗刷这些阴影,唯一的方法就是成为历代最伟大的宁王。二十岁那年他自我立下宏愿:

--祖先的荣光,必定在我手上恢复!我将会为家族,想朱棣的自损讨回一切!

朱辰濠把腰间那镶满金银雕饰的华丽佩剑[铮]地拔出来,满室寒光惊吓了站在他身后的身后的两个侍从。二人不禁都退后了一步,把头垂得更低,背项都被冷汗一湿透了 。宁王平日虽非残暴之人,但是到了这様的绝境,谁也无法保证他会用哪种方式发泄分心恨 。他们害怕宁王手中的三尺青锋,随时也会狠狠刺过来……

看见手中长剑,朱宸濠才意识到自已做出了拔剑的动作 。刚才一回想平生志愿,他就激动得血脉沸腾 。这柄佩剑的剑锷除了有蛟龙和云绞的雕刻外,中间还有一个代表了武当派的阴阳太极符号,乃是朱宸濠特别命人加铸上去。

自从第一次从李君元口中听闻武当派的事情后,朱宸濠对武当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一右元想方设法将武当高手罗致入王府,而最终他也如愿以偿--即使在这过程里他促使了武当派的覆减 。朱宸濠自小不爱读经书,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当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様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实现野心,单纯就是因为一股「不甘居於任何人之下」的执着,而他觉得这与武当派追求「天下无敌」并没有两样,故而有所共鸣 。

在这船楼的厅堂内,反射的剑光於墙壁上不住晃动,令人错觉以为是水色的反射 。那是因为朱震濠握剑的手在显抖 。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颤抖却并没有停下来 。

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

朱宸濠远四十年来从没有怎么害怕过--「恐惧」一向只属於凡人,而他不是 。但现在的他终於害怕了 。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 。自出生开始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权位;引以自豪的家势血脉……全部都会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将连「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刻, 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实在玩的这个游戏,原来不是那么好玩 。是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个已经无法停下来的游戏?, 不是说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来的棋戏或比赛……

「酒!」朱宸濠猛呼,同时把佩剑用力丢到地上,发出噏一哪鸣响 。看见王爷弃了剑,感觉、逃出生天的侍从,急忙拿来酒壶和酒杯 。朱宸濠没等侍从斟酒,劈手就把酒壶抢来,就着壶嘴灌酒,把一身华丽的锦织战袍都溅湿了。

喝了好几口后,朱宸濠通红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从,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 。这些仍然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为与宁王府关系太深走不了,就是愿意再押一把的赌徒 。朱宸濠先前已经下令,将随军带来的金银财物尽数倾出作为赏金,鼓动余下的将士,明日作绝地死战 。

--要不就一次逆转,将所有倒赚回来;要不就失去一切 。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实只余下这两条路 。但是他仍然无法挥去心头的恐惧和后悔 。他无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权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从没发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继续当王爷,每天吃饭喝酒听曲看戏,直至老去……

他现在深深感受得到, 朱宸濠是一个远比自己想像中软弱的人 。

将酒喝光后,他摔去了酒壶,盯着地上长剑 。侍从看见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剑捡起,朱宸濠却伸手止住 。他继续看着剑,只感觉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经无法拿起 。

称王,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

生而得「王」封号的男人,如此欢息 。

姚莲舟的人生,从未如今日般沮丧 。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馆」里中毒的时候;在「过真宫」被禁军漫天炮火轰击之际;还有殷小妍抛弃他的那一刻,姚莲舟对自己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揺过;可是经历了道场败战,他第一次怀疑自我的价值 。

他独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营地之间,髪警凌乱,好几籍髪丝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极精美华贵的凤锈青色战袍,到处都蒙成灰黑,散发着如焦柴的气息 。

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单背剑」垂挂在愿旁,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浑然不觉,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中前行 。

他的「青翼队」部下,半个也不在身边 。副战船被敌方炮弹击中,继而遭到接续的铳炮火箭猛攻,他原来所率的「青翼队」折损了一半,其余与他一同被巫纪洪的快船队救走 。乘船回到樵舍后,姚莲舟不想队员跟着他走, 尽数追去自行进食休息,而他则独自深入营账之间 。

姚莲舟所经之处,每个将士一看见适位「凤翔上将军」,都忍不住肃然注目 。姚莲舟却垂着头,逃避他们的目光 。

水师主帅闵廿四已遭敌人所擒,消息震动了整支宁王军 。如今军中主要武将已经所余无几,除了陆军主帅凌十一较有作战经验之外,娄伯将、王春等不过靠着关系攀上将领之位,无甚真才实学,而数下来就只余商承羽、姚连舟和巫纪洪三个武当高手较得军士信赖 。

但是姚莲舟并不相信,此刻营地四周向他投来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觉认为道些眼光深处,都带着不信与部夷 。

直至这一天,姚莲舟在这场对抗朝廷的战争里,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 。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决战最重要的关头,因为自己一时执着,把己方其中一条最具威力的巨型战船开到对方炮口前,将战船和许多部下都葬送进湖里 。

姚莲舟感觉营地组每一个士兵都很清楚他干了甚么,都在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自己 。孤身走在其中,他强烈地感觉无所凭诺 。

尤其是连如影随形追随他身后的叶辰渊也已不在-…

姚莲舟走到商承羽的管帐前 。先前他:早已叫巫纪洪通传,守在帐前的两个「铁山队」护卫预知他会来,并没有栏阻 。

他穿过另一排护卫,拨开了帐门的布幕,低头进去 。

营账内很暗,只点燃了一画灯 。姚连舟一眼就看见,在幽黑的帐里最深处,高大的商承羽背着他静静盘膝在地上打坐,那头卷曲的长长发,在凝重空气下没有一丝飘动 。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当年那袭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这个姿态,就跟从前坐在「遇真宫」后山石牢里没有分别 。姚莲舟看见了, 心里不禁喟叹 。

像忠犬般盘踞在商承羽身旁的,是跟姚莲舟一様全身蒙灰的巫纪洪 。 他领着快船队一返回樵舎,就焦急地问明商承羽安危及所在,然后马上赶过来,到现在都没有清洗更衣 。对他而言,没有比商师兄的安全更重要的事

背后仍然带着那个神秘密封竹筒的巫纪洪,盯着进来的姚莲舟,他那双奇大的怪眼,此刻却要用力撑起眼皮,没法瞪得像平时那样大 。经过半天血战,巫纪洪也已疲惫不堪,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和刺青极深刻 。

「纪洪告诉我,你有话要跟我说 。」

商承羽说着,双手轻轻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姿势没变就转了过来,仍维持着盘坐面向姚莲舟。「说吧。」

姚莲舟凝视着商承羽好一轮 。他尝试回想过去的一切 。我是甚么时候与他成为死敌的?姚运舟这么想 。

他从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 。两个都是公孙清锺爱并寄予厚望的弟子, 可是在武当山上却从来关系不深 。商承羽在武当派程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跟他交谊亲密的,全都是像巫纪洪这种最极端的一性人,又或是梅心树那类成年后才加入武当的弟子 。自从他们结成一伙,并因为沉迷物移教密法而变得举止乖张之后,就更与大多同门产生了隔膜 。

--这隔膜其实是商承羽有意无意之间造成的 。他当时已经怀有与公孙清相异的志向,并暗中向这些与他亲近的同门灌输自己的理念,他们因此就自然与其他武当弟子疏离-:?

但是我们两人之间还不止如此,姚莲舟想 。远在更早的时候,他与商师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 。是因为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师父格外的关顾吗?是预感他会成为日后的竞争对手吗?姚莲舟不知道 。也有可能只是两人天生就个性不合而已 。他却也一直没有憎恨过商承羽 。直至继任掌门的争斗,两人才终於成为死敌 。

可是经过那许多,他们今天又在这样的境况下,共处一室 。过去的一切, 好像已变得不重要。虽然姚莲舟知道,那些耻辱与憾恨,商承羽是永连不会忘却 。

姚莲舟花了很大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了一句许多年没有说过的话。

「我输了 。」

听见这三个字,旁边的巫纪洪,那双鸽蛋般大的眼晴猛地瞪起来 。

这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武当掌门,竟然在平生死敌面前认输!

而商承羽长年垂着鸟黑眼肚的双目,从随孔深处亮起星火 。

「依我看,你说自己输了』,并不是在武功上 。」商承羽回应,声线中没有透出预期的兴奋 。

「我说的是在道条路上,我输了 。」姚莲舟仲开双手,比一比四周这座将军营账 。 「当日跟禁军打仗,我把武当弟子全葬送了,那次还可以说是困为军力悬殊,非战之罪,而我们也把数倍的敌人拉进了地狱 。」

姚莲舟说时把手臂垂下来 。

「到我进来宁王府,走这条截然不同的路时,我以为一切都会改变 。 但结果我令锡晓岩离开了;我让叶辰渊战死了;我把战船和士兵也送了给敌人 。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那様的领军才能 。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一个人战斗 。只不过有一群人愿意跟随着我而已 。 而他们都因此而离去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

商承羽默默地听着,直到姚莲舟把远些心底话都说出来之后他才响应?:「可是我也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啊 。」